黄太太兀自和思思小姐聊天，六太太看两人聊的热闹，怕思思说什么对她们家里不利的话，便凑了过来，坐在旁边，问：思思呀，可跟黄太太聊什么呢？
思思笑道：六太太，黄太太问我一些弹琴的事情，我告诉她我的琴是哪学的，正说着呢。
六太太对着黄太太笑道：黄太太，我们这位侄小姐呀，最是有学问，是个女秀才呢。不过，就是命苦啊，我现在和老爷也是一直想着，看看能不能在上海给她找个好人家，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出嫁了，到时候我们啊，少不得给她备一份嫁妆，也是对得起她的父亲了。
黄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善人啊，能帮着兄长家照管孤女，已经是很好的了，这要是在我们乡下，都能举得起孝廉了呢。
看六太太在这边聒噪，思思小姐便告辞上楼去了。
第二日，是六太太陪黄太太出门逛街，羽绣小姐没出门，就在家里待着玩了一日。
第三天，是六太太陪着黄太太带着羽绣小姐一起出的门，思思小姐作陪，一起去吃了正宗的西餐，黄太太吃完道：多谢六太太安排。但是其实黄太太心里想着，这西餐的牛排面包也不怎么好吃啊，还不如我们乡下的肘子夹馒头。
第四日，莫先生问到了去香港的船，已经靠岸了，休息两天补给好了，就可以出发了。黄老爷高高兴兴的给家人买了票，就准备安排收拾行李出发了。这几日黄太太和思思小姐相谈甚欢，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二十岁了，但是却有时候像姐妹，有时候像母女。黄太太虽然年纪大，但是没受过什么苦，也没经历过什么困难的事，内心里是格外单纯可爱的。而那思思小姐，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年纪轻轻寄养在亲戚家，虽然叔叔对她还不错，但是家里的丫头老妈子怎么看得起她这个外来的主子，时不时的倒还要给她们说好话，请她们吃好吃的。六姨太更本来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即使对着叔叔家的两位少爷也不怎么样，当着叔叔张罗来张罗去，但是背着叔叔也是爱理不理的，就更别说她这个贴来的丫头了。
现在听说黄太太要走了，思思还是挺难过的，她帮黄太太做了一块帕子，上面绣了小小的红豆，像血泪一般，还提了一首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黄太太也有点伤心，把帕子收好了，给思思小姐说道：你先且在这里委屈几日，等我们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我就接你去我们宁波住个一年半载，我们家里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富贵之家，但是照管你一个女孩子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思思叹道：那我也没什么能帮您的，无功不受禄，我更是不敢接受了。
黄太太笑道：那怎么是无功呢，你看，我的女儿已经两岁多了，马上就要开蒙，你呀，就帮着我给孩子开蒙做个师傅，怎么样？
思思这才开心起来，这个事她肯定是可以做的。
这也让思思小姐对羽绣更关心起来，两个人玩的更好，更奇怪的是，只要有思思小姐在，羽绣就不让别人喂饭了，也不和别人玩了。大家都惊奇了，只是刚刚见过几天的人，却比那从出生开始就带她的人还要亲。
黄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和人啊，都是有这样的缘分的。你看，我和老爷，我们只是在庙里见了一面，便对上眼了，按说人家的闺秀是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只是我们却是自己先看对了眼，才有的媒妁之言。你说那一眼是什么？可不就是缘分么？
下面的婆子丫头也应和着笑着。
突然，小蚕跑进来，道：太太，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您快看看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黄太太也让小蚕吓了一跳，这几天小蚕一直有点不舒服，就没出来伺候。开始倒也不是怎么样，就是喘不过来气，浑身痒痒，只要躺着就好一些，但是只要站起来就腿脚痒痒，开始几天倒是没有什么，这两日更是难受了。今日，小蚕起床就觉得难受的紧，起来一看自己的身上全是红色的疹子，还有一道一道的凸痕，看着可怕极了。旁边的婆子看了，哎呦了一声，道：这怕不是天花吧？
黄太太虽然没见过天花，但是也听老人家说过，据说这是要命的病啊，而且还传染。忙叫人快把小姐抱出去，自己认真的看了眼小蚕的身子。她仔细分辨，记得老人说得了天花的人会打寒战、发高热，还会头痛、四肢及腰背部酸痛，皮肤上确实是有斑疹、丘疹、疱疹、脓疱。但是看小蚕的身上，虽然也是红肿的疹块，但是小蚕却只是浑身痒、咳嗽打喷嚏、喘不过来气，但是却没有发烧，也不头疼。
判断了一下，黄太太镇定的叫众人道：别嚷嚷，这可是在人家家呢，你们这么闹，叫人家看了觉得我们黄家一点规矩都没有。我看了小蚕的身子，不是天花，别混说。
又叫小丝快去找六太太，道：小丝，你快去上房里请示六太太，就说小蚕生病了，快麻烦她给去请一个大夫来看看。可别混说，这肯定不是什么天花，懂么？
小丝是个家生女儿，今年只是十三、四岁，一碰到事就害怕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现在看太太交代自己，忙答应着去了，跑出去了，又回来，问道：太太，是说找六太太么？是哪位六太太呀？
黄太太气笑了，道：就是这个莫家的六太太呀，你怎么在这都住了这么多天了，连人家家里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呢？
小丝不好意思的，揉着自己的衣襟，但是还是不去。黄太太气道：你还站着干嘛呢？快点去啊？
小丝急得快要哭了，道：太太，您刚才说的上房，在哪里啊？
黄太太没办法，只得叫一个奶妈去了，用手摁着小丝的脑门子，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啊，真是什么都不会，你说我带你出来干嘛？还不如带条狗。
小丝也不反驳，只是呆呆的站着。
黄太太唉了了一声，觉得女孩子的资质真的是相差甚多，和小蚕相比，小丝简直就是差多了。看躺在贵妃榻的小蚕，已经悠悠转转的要晕倒了，赶忙过去扶着她，问她怎么样了。
六太太听了消息，赶忙跑过来看，她拉开小蚕的袖子，看了看，笑道：黄太太，您别着急，这孩子应该是过敏了。
黄太太听了奇怪，道：过敏？这是什么病啊？我真的是从来都没听说的。
六太太笑道：这就是很正常的一种病，比如说有灰尘啦、有花粉啦，或者吃了之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或者是去了之前没去过的地方，都有可能会得这个病，特别是累的时候容易犯。
便问小蚕道：姑娘呀？你以前犯过这种病么？
小蚕虚弱的道：回太太，之前没有得过，这是第一次。
六太太道：那姑娘你之前出过远门么？
小蚕想了想道：没有，我都没有出过宁波呢，之前一直在乡下，后来跟了太太才进了宁波城，其他地方都没有去过。
六太太笑道：那就是了，有可能是之前没来过上海，现在有点水土不服了，再加上之前几天赶路辛苦了，所以才这样了。别着急，你先歇着，我请了大夫过来，稍等给你看一下，就不怕了。
小蚕便趴在榻上像六太太道谢。
过了一会，下人带了一位大夫来，大夫是个年轻男人。羽绣小姐的奶妈偷偷道：这大夫怎么这么年轻啊？这么年轻能看得了病么？
黄太太制止她道：别瞎说，人家这里的大夫肯定都比咱们那里的要好呢。
奶妈又道：那这小蚕姑娘就要让这年青男人摸这摸那的啊？这以后可怎么出门呢？
黄太太气道：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了，以后若是咱们家里谁知道小蚕今日的事，我就知道是你们说的，到时候你们都给我滚出门去。
两个奶子也不敢说话了，只能在门口站着等着。
过了好一会，大夫出来了，黄太太忙迎上去，问道：大夫好，这姑娘身上的到底是什么呀？严重不严重啊？
大夫把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还真是个俊俏的男人，他笑笑，道：太太别担心，姑娘就是过敏了，应该是水土不服导致了，正常的吃点药就可以了。不过她有点严重，应该是已经发病了几天了，但是没有医治，现在需要打几针了。再有，这位姑娘应该是过敏体质，最好还是不要出远门了，我刚才问了她，说是在宁波老家没有出过这个问题。她这个毛病啊，要是治好了其实没事，别出远门，就在自己常待的地方就行，但是要是严重了，有可能晚上睡着睡着突然就喘不过气来，那就危险了。
说完，大夫就收拾东西走了，道：下午安排护士来给姑娘打针，这针要先打五天，每天一针，再吃点药，要是好了就没事了，不好还得再补打几针。
黄太太谢了大夫，坐在小蚕门口发起来呆，这生病了花钱看病倒是没事，可是麻烦的是这是在朋友家，再有就是本来是安排了两天以后就要坐船去香港了，看小蚕这个情况是肯定去不了了，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便去找黄老爷商量。
两人商量了半晌，本来是不想麻烦莫先生的，但是又觉得现在要是把小蚕送回宁波去，一路上奔波又要好几天，那可能这小命都保不住了。但是自己走了，把一个丫头留在朋友家也确实不合适。
两人正在商量，六太太便过来，问：刚才大夫走了？怎么说的？
黄太太道：确实像妹妹说的那样，就是过敏了。
六太太笑道：你看看，我说什么了？我是南方人，来上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边冬天阴冷，夏天又湿热，我们南方人也是受不了呢，不过就是没有你家这位姑娘这么严重。
黄太太笑道：还是六太太见多识广的，我们这家乡还真不知道有这种病的。
六太太道：是啊，自己身边没经历的，自然是不知道啊，我也是巧了。对了，大夫说严重么？要怎么治啊？
黄太太唉声道：就是这个不好办呢，本来我们就已经道扰了好几日了，现在这孩子又在这里生病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刚才大夫说了，这孩子肯定是不能出远门去了，要打五天的针呢，光吃药也是不行的，本来我们说要把她送回宁波去，但是大夫说，她不能再劳累了，不然很可能有危险的。
六太太笑道：咳，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难办啊？你们后日不是走了么？我就把姑娘现在住的这个屋子留着给她，每日里护士来给她打针，等好了，你们再派人来把她接回去不就行了。
黄太太忙道：不行不行，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麻烦也就算了，她一个丫头，真的是不合适的。
黄老爷也道：是啊，是啊，而且她还是个病人，你们也忌讳的。
六太太听两人这么说，也自下思量了，确实，朋友来家住几天，倒是没事的，但是若真是他们都走了，丢下一个病孩子，没事倒还罢了，但是要万一真的有什么危险，那自己不是惹了一身骚？便也想了再三。
这时，旁边的思思小姐早就听她们说了半天的话了，看她们都没了主意，便走出来笑盈盈的道：怕什么？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黄太太忙过去拉住她的小手，道：孩子，你快说，有什么主意啊？
思思小姐笑道：刚才那位大夫是不是鹿医生呀？
六太太道：对呀，咱们家不是一直请这位鹿医生么？虽然年轻，但是人家是在东洋学过医回来的，肯定是没问题的。
思思小姐道：那就好办了，这位鹿医生啊，我知道，之前我在他的医院里帮过忙的，他现在的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我们就跟医生说，叫小蚕姐姐去他医院里住几日，黄太太您这边可以找家里人的来等着，要是过几日能好，就从医院直接接回家去了，若是不好，在医院也更让人放心不是么？我们平日里也多过去看看，想是没问题的。
黄太太听了两手一拍，道：哎呦，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啊，思思小姐真是冰雪聪明呀。就这样办吧，还是麻烦六太太您帮忙安排人找那位医生说一下，我下午就送小蚕过去住医院，顺便把钱该交都交了。另外，我一会写一封信，麻烦六太太着人帮我送出去，我叫管家来这里等着接小蚕。
六太太看着自己的事也没有了，两边安好，便道：好呀，这个放心，我马上找人去医院办。又着急找人套车，下午去医院。
这时，黄老爷在一旁说道：你说小蚕这一病，你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了，你那个小丝我看了，简直是一团孩气，什么活都干不了的。奶子们都要带小姐，也帮不了你什么事，你还得照顾小丝呢，之前小蚕还能帮你几分，现在可怎么办呢？
黄太太也想到这个事了，但是刚才因为着急安排小蚕的事，也没说，现在老爷帮她说出来了，便道：老爷你可真是贴我的心，我这也着急呢，要是就是在家里，倒也无妨了，可是咱们这是出远门了，要是少点什么，或是什么没安排到，那也是麻烦呢。
两人正在踌躇中，六太太突然笑道：哎呦，那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吧？让她跟着你们去，不光能帮着黄太太干点事，还能帮忙带带小姐呢。
黄太太笑道：哦？是哪位呀？
六太太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这不是么？说着，便推着思思小姐，站在了两人面前。
黄太太一个没想到，只是道：哎呦，我是真的没想到，我还觉得小姐要上学呢，不能跟着我们出这么远的门子吧。
莫思思小姐其实刚才就想说，但是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却怎么说得出口。却没想到是六太太帮她说出了这件事，想是六太太想让她离开这家里一段时间吧，没想到两个思虑完全不一样的人居然有一件事是想在一处的。
现在听了六太太帮腔，便也笑道：我的学，也没事的，反正我也中学毕业了，现在就是在学校里帮老师的忙，有时候给孩子们讲讲课，有时候帮忙干点零活。女孩子哪能一直上学啊？也不能真的去考秀才举人的。
听了思思这么说，黄太太自然是高兴的，正好已经买好了小蚕那一份船票，现在直接用思思顶上，也是没问题的。便同意道：那可谢谢姑娘了，也多谢六太太了，愿意让孩子给我帮个忙啊。
六太太笑道：哪里呀，我们孩子也是跟着您去香港见见世面呢，这孩子从小命苦，要是多见见世面，那不是好？不过我还是得晚上跟老爷说一声，应该没事的啊，我家老爷肯定是能同意的，就是跟他说一声，毕竟是当家的人嘛。
黄太太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的。不过我事先说好了，思思小姐若是真的跟我们去，那这一路上的花费可都是我们来出，你们一点都别花钱，不然我可真的不敢用了。
六太太笑道：知道这点子钱你们家里不缺，我也不和你们争。
晚上，六太太跟莫先生说了这件事，莫先生沉吟了一下，六太太道：怎么？老爷？你还不同意啊？那思思在咱们家这么多年了，管她吃管她喝的，现在不过就是借着她亲近亲近宁波的这对有钱人，怎么不行了？你不是还想让他们投资咱们的纺织厂么？而且，万一他们针的在香港谈了什么别的投资的事，有思思在，咱们也能知道点不是。哎，对了，这几天你带着那黄老爷参观咱们的生意，他说什么了？有没有愿意投点钱啊？
莫先生道：我还没跟他说呢，只是带他看了看，让他知道这个是官方的生意，不会赔钱的，要是入股肯定能赚钱，不过我也不能那么清楚的直接让他投啊，他又不是傻子，肯定会乱想的。你想我哥，要是让他知道我哥的事，他别说投钱了，可能都要把我送官了呢。
六太太吐了一下舌头，小声道：那孩子，思思，她知道多少她爹的事啊？别到时候说破了。
莫先生道：这事，我嫂子都不完全知道，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我哥死的时候有没有跟她们娘俩说过什么的，我问过，说是没说什么，但是万一是这孩子心思细，自己知道但是不说呢，也是有可能的啊。
六太太道：我感觉没事，不然你说为什么这孩子在咱们家这两年，乖乖的，一点话也不多说，什么事也不多干的。我觉得不用害怕，您说呢？
莫先生道：想是没事的，她爹走的时候她才那么大一点点，想是不会知道什么呢。再有，我把她娘和她分开这件事，也是怕她们在一起想起什么事，现在你看她也没怀疑，还以为她娘是真的嫁给了一个木匠给四个小子当后妈去了呢。
六太太笑道：是啊，那应该没事，对，你那嫂子没有嫁给木匠，那现在去哪了？
莫先生道：多大岁数的木匠也不会要她那么大岁数的寡妇啊，我嫂子之前我听说有人见过还在镇子上，这近几个月倒是没听过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还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六太太道：没事，只要她们母女两人不见面就没事，到时候谁也不知道老爷您的计谋呀。
莫先生也笑道：是啊，我这一多半的家产都是这孩子的爹给的，不然我们还在乡下织布呢。这孩子要是去一趟香港就去吧，反正也不需要我们出钱，对吧？
两人说完，便走出来见了黄老爷黄太太，同意了思思小姐跟她们去香港一趟，一边帮帮忙，也一边是让孩子见见世面。两边便说定了这件事，思思也自己开始准备收拾带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