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是真的不知道他父亲的事情么？
确实是，不完全知道，但是她知道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问题的。她只是知道家里之前是当地的首富，几处大宅子，父亲也是娶着好几房的姨太太，还讨了上海最红的粉头小雅姑娘回来，母亲在那个时候只知道挑东捡西，银的嫌不好只要金的，珍珠嫌不好只要钻石的。因为是做外国人的生意，所以家里时常还有外国的东西，比如那波斯的猫眼石，当年父亲一下子就从海外带回来十几颗，晶莹透着绿光，煞是好看，太太两颗，每位姨太太一颗，还剩下都给了几个女儿分了一分。思思得着两颗，正好做了一对耳坠子，戴起来漂亮极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有一日从上海回去了，就开始唉声叹气的，连吃饭都不愿意出书房的。思思偷偷进去看一眼，父亲一直在看账本、算账，似乎是亏了钱。思思毕竟是父亲唯一的嫡女，她走进去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莫大爷哭了，他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说，自己一下子输掉了全部的家当，他只能说，思思，是爸爸对不起你，本来你千金大小姐的人生，毁了。
接下来便是抄家也似地浩劫，先是有商家来接收财产，镇上的铺子、乡下的纺织厂和缫丝厂，还有大片的养蚕场，都被人接收走了。后来就是债主来了，要她们一大家子住的宅子和家里的所有物品，说是这些都根不够抵老爷的债。开始母亲还叉着腰呵斥他们，说他们胡说八道，说我们家的财产就是我们老爷赌钱、吸大烟，都好几辈子花不完的，怎么可能欠你们的钱？但是当思思回头，看到父亲这几日突然全白的头发，她就知道这是真的。
母亲被推倒在地，父亲无动于衷。思思只好赶上去，扶起母亲，道：咱们还是先赶快去屋里收拾点细软藏起来吧，不让他们这么搜，最后咱们什么都拿不到了。
母亲坐在地上哀哀的哭，道：他们还能把我们强赶出去么？
那伙人抢了恨不得所有值钱的东西，出来的时候装满了好几辆大驴车。再回头道：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你们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快点搬走，明天早上我们就来收房子。
母亲又是一通哭，姬妾们凑上来问道：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是被皇上抄家了么？
母亲不理她们，跑到父亲的书房里哭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欠了他们这么多的钱么？
父亲唉声叹气，道：太太，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本来是把所有的身家都投了新的钢铁厂，当时钱不够，就找人借了点，但是没想到那新投的厂子没有成，但是钱已经都花进去了。现在还得还人家的钱，只能把自己的家当抵出去了，太太，你们快点走吧，别等到明天万一他们到官府里告发了，最后若是判下来，可能把你们都官派为奴的。
说着，父亲便把他们娘俩赶出了书房，临走的时候告诉思思，道：你娘年纪大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若是她不需要照顾，那你就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过好。
思思点点头，陪着母亲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其实屋子里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只有下午母亲偷藏在墙壁格子里的几件首饰勉强留了下来，屋子里不管是家具还是古董，他们看得上的都搬走了，剩下的大件也都是零落不堪，思思他们也没有用了。娘两个收拾了一会子，便和衣睡了。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思思醒来，她听见外面有悄悄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想着难道是那些人又来了？便趴到窗子边偷偷往外看，却看到一个姨太太带着自己的女儿背着一个包袱偷偷的跑出门去了。思思想喊，却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反正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大家没有什么关系，只可惜了这个妹妹，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了。
思思等着那姨太太跑走了，又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了，她想着父亲没有回房来睡觉，便拿着衣服去书房，看看父亲是不是和衣睡在书房了，便趁着夜色走到父亲的书房去。书房在正房的前院，现在地上都是散落的纸片和破家具的碎渣滓，夜风一吹，先得无比荒凉。思思在这个院子里出生，也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她从来没觉得这个院子这么瘆人。她推开父亲书房的门，门没插，蜡烛也没有熄灭，已经点燃快到最后一点了。
思思看到父亲趴在书桌上，辫子甩在一旁，脸藏在手臂窝里，另一只手臂垂下来，快掉在地上了。思思忙过去把父亲的手臂扶住，想抬在桌子上去，这样耷拉着睡一夜，胳膊肯定要麻了。可是当思思的手碰到父亲的手臂的时候，她就知道出事了，这手臂好像一段冰冷的木头一般，僵硬、木讷，没有一点活人皮肤的弹性。思思认真看了看，那手也是灰白的颜色，而且格外肿胀，这一刻思思似乎想，这是我的父亲么？是从小就爱她、心疼她、给她花钱从来不说不的父亲么?她轻轻推了推父亲的肩膀，如她所想，父亲没有反应。思思这个时候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想知道父亲怎么了。她伸手掰了掰父亲的脑袋，那脑袋极其沉重，根本掰不动。思思只好去到了父亲的另一边，这一下，她立刻就看到了父亲那圆睁的眼睛和嘴角流趟出的黑色的血迹。父亲的脸也是灰白的，一夜没见，父亲似乎又长出了很多胡子，他平日里引起为豪的修剪的无比精细的胡子现在变得潦草无比。思思觉得父亲应该是死了，她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鼻息，一点呼吸都没有了，应该是真死了。
思思站在那里看了好久，突然发出了凄惨的惊呼声，从孤冷寒辟的院子伸出发出来，凄厉而又响亮。
早上，那些人再来的时候，看到全家人都戴着孝，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思思戴着白帽子，腰上扎着麻布带子，她给来人跪下，道：请各位叔叔大大还是看顾我父亲新丧，能不能让他在这宅子里停三天，三天之后下葬后，我们便立刻搬走。
其中一个瘦一点的男人有点犹豫，他冲着旁边胖一点的戴帽子的男人，道：人家刚死了人，要不要，跟三老爷说一声？
那胖子回头给了那瘦子一拳，竖起手指在嘴前，那意思不要他继续说下去，道：死人怎么了？这人要是今天被赶出去了在外面死了，那你们还会给我抬回来么？不行，快快，赶紧抬走，不然我就让人把他的尸体扔出去。
思思和母亲哀哀的哭着，家里本来七、八个姨娘，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三位，还有两位小少爷，他们更小六少爷还不会走路，只能在姨娘怀里，他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昨天他还有奶妈伺候，有好东西玩，有好吃的，现在他已经饿了一早晨，却没人管他是不是想吃奶了。
母亲也管不了家里还剩下几个姨太太了，她现在只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的男人安然入葬。
看那些人没有同意，思思只得跟母亲商量，不然就让父亲早早下葬吧？
母亲哭道：那怎么行呢？人死以后起码要停三天才能入葬的，之前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在祠堂里停放了七七四十九天，听人们的叩拜。而且你父亲是昨天晚上才咽气的，他的魂还在身体里，万一过两天他不想死了，还能回来。若是咱们现在就把他埋了，他要回来都是没有可能的了。还有，这几天还得找和尚超度，不然你父亲下一世更是惨啊。
思思冷笑道：还下一世，现在就已经够惨的了。
最终，思思的父亲被抬到了祖坟前的空地上，停放了三天。这三天，没有任何一个亲戚来祭拜，也没有钱找和尚念经，只有思思和母亲，一直跪在那里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这也就是算给父亲超度了。
第三天的时候，思思和母亲求着看祖坟的人来帮着把父亲埋了，那人要钱，思思没有，母亲哭道：我们也是每年都给钱修缮这祖坟的，而且你们去年的工钱还是轮着我们家老爷给的呢，怎么现在这帮一点忙就要钱了？我们之前给的钱都是白给的？
那几个师傅笑道：之前是之前，去年太太您给的是去年的工钱，今年的工钱轮到三老爷给了，您也一点没付呀。我们这里看园子是看园子的钱，埋人是埋人的钱，不是怕辛苦，是怕晦气啊。
思思想了想，便把耳朵上挂着的心爱的猫眼石耳坠摘下来，递给几个师傅，道：我这是海外来的猫眼石，很珍贵的，比钻石还贵，你要不信可以拿到镇子上的当铺去问，我们在这里等着你。谢谢师傅们了，我们身上确实没有了现银，您去看了，确定值钱，再回来帮我们埋人，我们就在这里跪着等着。
几个师傅商量了一下，一个道：这是大老爷的大小姐，之前上坟的时候我们都见过的，也给过我们赏钱，这样吧，我就跑一趟，要是值钱，咱们就帮着小姐把事办了，要是不值钱，我也算是白跑了，回来再说。
旁边的人道：哎，那让老周和你一起去，别要真值钱了，你小子拿着跑了，那我们找谁去。
那人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这么办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拿着耳坠子出去了。
过了好久，天都下雨了，都没有人回来。思思一边拿着麻布遮盖父亲的尸体，一边哭着擦父亲那淋了雨的脸，道：爸，是我对不起你们。
母亲跑到那边看坟人的房子里问，怎么那两个人还不回来啊？里面的人道：那你去找那两个人啊，我们怎么知道？
母亲哀哀的哭着，难道这耳坠子也被人骗走了？
两个人正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三叔出现了。莫家三爷，便是思思的三叔。
思思知道三叔是和父亲一起做生意的，看到三叔来了，而且还是穿了素服，便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不管地上都是泥水。母亲也跪下了，道：她三叔，没想到，你能来，我们在这里跪了三天了，一个人都没来送你哥哥啊。
三叔扶起了嫂子，道：我来晚了，我这不是刚从外地回来么？这帮没有出息的货，真是看人下菜碟啊，这是你家大爷的身子，你们都不认识了，快给我滚出来，快把大爷送入土。
里面刚才还穷横的几个看坟人看到三爷来了，忙跑出来，冒着雨把思思的父亲埋在了属于他的位置里。思思现在最庆幸的事情是父亲的墓地早就整修好，上面的名字早就雕刻好，现在只需要用毛笔把父亲的名字描上颜色就可以了，不然还得花钱做碑，现在思思没有一点钱了。
三叔帮着办完了父亲的事情，就走了，也没问问她们两个人后面怎么过日子。可能是三叔不知道她们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吧，毕竟父亲是那么有钱的，怎么可能一贫如洗了。
母亲回过神来，看看周围，这时候，一个姨太太都没有了。母亲呆呆的问：你弟弟呢？刚才我看见你四弟和六弟在这里跪着呢，现在怎么没有了？
思思也想了想，道：好像是下雨的时候，下雨之前还一直在这后面跪着呢，下雨之后好像就不知道去哪了，她们也没地方去了，你说她们能去哪啊？
母亲想了想，便道：让她们去吧，她们年纪轻轻，带了儿子也好嫁人的，我本来还说要是可以，帮她们带着孩子，让她们自己逃命去吧，没想到她们两个还有良心，没有丢下自己的孩子。
思思道：那我父亲就没有儿子？
母亲道：是你父亲的儿子，走到哪都是你父亲的儿子，管他姓什么呢，只要能活下来，就行啊。
说完，思思扶着母亲，回到了镇子上。她们俩经过了自己家宅子的大门，却看见大门敞开着，里面人来人往的走来走去，似乎在搬运东西，看来这房子是转手了，自己也不能再进去了，自己的家没有了。
最后，母亲靠着之前捐助族里祠堂的情分，带着思思在祠堂住了下来。刚住下来，母亲就生病了，躺在草甸子做的床上咳嗽不已。思思想请医生给母亲治，母亲叫她不要去。母亲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首饰拿出来，铺在草甸子上的一块破布上，两个人点数着，她们现在只剩下：一对金镯子、一支小小的珠钗、几个戒指和一块银元。
母亲拿出一块银元，道：思思，你拿着这个去买点粮食，咱们得吃饭呀，不然怎么活下去？其他几件首饰得留着慢慢的花，咱们娘俩就剩下这点东西了，以后再也没有来钱的路子了。
思思看着这点东西，她心想，这值的钱都不够之前自己家里人吃一顿饭的，现在却要过一辈子。思思真不知道这点钱能干什么，她只是知道这太少了，自己和母亲应该找点事做。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后来居然开始咳血了，祠堂里的老头，看她母亲好像是要死，便要她们搬出去，道：本来让你们在这里住就是暂时的，族里别人也都不知道的。现在你母亲好像要不行了，万一真的死在我们的祠堂里，我可是死都赔不起呀，这里面都是祖宗的牌位，一个女人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思思怎么恳求都没有用，看老人实在没有办法了，思思只好道了谢，拿了钱出去租房子。这是她们最后的一点钱了，用掉就再也没有了。
好不容易在街上最破的房子里租了一个老奶奶的住所，旁边就是一个书院。房子还是书院的师傅给介绍的，这书院也是之前思思上学的地方，现在思思没有钱上学了，只能在家里照顾母亲。
花完最后一点钱的时候，还不错，母亲的病好多了。可是从这一天起，就要自己动手赚钱了。母亲找了一份给人家浆洗衣服的活计，思思也去了旁边学堂里帮先生教书，帮帮忙。虽然在学堂里没有工钱，但是可以管饭，还能拿一点饭食回家给母亲吃，思思自己有时候也能学点新书，这样她就满意极了。
这样还算有饭吃的日子过了半年多，思思本来以为她们就会这样安静的过一辈子，或者直到自己出嫁了，一定要带着母亲一起生活，给母亲养老送终。
可是，突然有一天，母亲晚上一直不睡觉，思思爬起来问道：妈，你怎么还不睡？明天早上还要出去洗衣服呢？
母亲止不住眼泪噗噗簌簌，道：妈是有话想和你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思思坐起来，披上一件旧衣服，道：妈，您说吧，什么事啊？
母亲哀哀道：我不好意思说，我怕你心里骂我。
思思笑道：妈，怎么会呢，您想干什么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快说呀？
母亲只得吞吞吐吐的道：前几日，房东的大妈说，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虽说只是个木匠，但是家道很是殷实的，要是能嫁过去，我就再也不用洗衣服了，你看我的手。
说着，母亲伸出自己满是口子的手，那手因为常年的泡在水里，之前每天都要用玫瑰花汁子泡的娇嫩的手现在已经黑黑瘦瘦全是皱纹，破了第一天长上，第二天又在水里泡坏了。
母亲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楚，她哀哀的哭了起来，道：我也不想嫁人啊，我是一直想着你父亲的，但是，我真的再也不想洗衣服了，一辈子都不想洗了。
思思明白了，母亲这是想往前走一步了，她也不怨恨母亲，道：我没什么的，妈，您去吧，只要这个男人真的对你好就行，什么时候去见见？要不要我帮你也看看？
母亲更不好意思了，道：今天，今天上午，我们已经见过了，是个很踏实的人，说是家里有四个儿子，以后续弦的时候也不需要再要孩子了，我就帮着照顾照顾孩子，也挺好的。家里也有个帮佣的老妈子，我不用洗东西，只要帮着做做饭，就行了。那几个孩子再过几年，也就都长大了，我就清闲了。
思思呆呆的想，原来母亲已经见过了，然后才跟自己说，她想了想自己应该怎么说，但是怎么也张不开嘴，只是道：嗯。
母亲道：男人说了，给我十块银元，让给你，去上学。
思思突然抬头问：上学？我，我不去么？
母亲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她，道：不去，人家说，不要带着前房的孩子，还是个女孩。我其实自己也想了想，你去也是不合适，他家大小子也都快十五了，老二也和你差不多，你们大男大女的，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总是会有其他的问题吧。
思思没回答，她停顿了半天，才道：那我呢？我去哪？
母亲这才突然笑道：我想好了，这十块银元我留给你，你就住在这个房子里，还有房东的大妈能照顾照顾你，你正好在旁边的学堂里上上课帮帮忙，你都十几了，我再帮你多找找出路，说不定三、二年就能嫁个好人家，咱们娘俩就算都过了这个坎儿呢。
思思笑道，原来母亲早就给自己打算好了啊，这间破屋子，以后就只有自己了。思思滴下来来，但是她不愿意让母亲看见，一是心里怨恨母亲，再一个也是怕母亲担心她不愿意走了。再回头一想，母亲早就说好了看好了男人，连人家的银元都要了，肯定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怎么会因为自己哭了就回头呢？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急匆匆的走了。
临走的时候交代了房东的大妈，好好照顾思思。思思冷笑了一声，心里想，自己的秦娘都能抛下自己离开了，管人家房东的大妈有什么事呢？
以后思思就准备只靠自己了，她攥紧手里的银元，她一定要有钱，要嫁一个有钱人，要住在一个硕大辉煌的地方，一辈子也不挨饿，可以读书、念诗，一辈子不用洗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