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房子里，这里面倒是富丽堂皇的，三层的小楼，一层是客厅、饭厅和老爷的书房，二层、三层便是房间了。一堆下人拎着东西在正堂里东张西望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六太太笑道：看我，都忘了告诉下人们了，来来，于妈，把这几位带上去，黄老爷和太太住最大那间客房，小姐和奶妈就安排在旁边那间小套房里就可以了。其他的下人们你就安排在你们房间里就可以，我记得你们那里还空着几间的。
于妈是这府里的管事的妈妈，之前据说是在北京就跟着老爷的。听了太太的话，道：我们那屋里没有地方住了，六太太您看看可安排两间客房吧。
六太太脸色一变，下人们当着客人们的面说她安排的不对，那确实是没面子。好在黄太太假装没听见，只是给小姐脱衣服。六太太便道：好，若是没地方了，那就在三楼再开两间客房，挨着思思小姐的那间就可以。
于妈答应着去了，走起路来腆胸蹀肚的很是难看。黄太太心里想，这位妈妈还真是厉害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主家的奶奶没脸，虽然不是正房的太太，但起码也是管家的奶奶，真的是没规矩。黄太太心里暗暗的想，要是自己府里有这样的一位，皮不给她打紧了，还能容得她这么无理。不过也是刚到人家也，也自然不会管别人的事情，便带着小姐上楼去了。
这间客房看着似是堂皇，满堂红木的家具，中式的八布床，整个屋子里就是没有什么阳光，许是屋子的窗子小的缘故。下人放下行李便出去了，小蚕在房里忙着给黄老爷和太太收拾衣服，把衣服都挂起来在柜子里，首饰都安放在桌子中间的抽屉里。黄太太坐在贵妃榻上笑着摇着扇子跟老爷聊天，道：老爷，你这位朋友姓什么来的？我刚才想说，但是却以一下子忘干净了，真的是生完孩子就爱忘事啊，我现在头发也秃了，记性也差了，都是因为这个小鬼头闹的。
黄老爷笑道：太太为了咱们家生下孩子，那是莫大的功劳啊，别说太太没有少了记性，就算真的是少了记性，那也没什么问题啊。这位朋友我之前也没怎么在家说过他的姓名，也怨不得太太不记得，他姓莫，我一直不是说的“南洋纱”，就是他呀。
黄太太笑道：哦哦，你要说是他，那我就知道了，之前你总说南洋纱南洋纱的，我以为这位朋友姓纱呢，没想到姓莫呀。那我知道了，晚一点我就好好跟他打个招呼。
黄老爷道：没关系的，你们女人聊天就可以了，莫先生这个家里就是六太太做主的，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都可以找她，咱们在这里的几日都是他们张罗的。昨天莫先生还去给咱们问船票了呢，说是最近的船期还没定，明日再去问一次，就差不多了。
黄太太道：呦，那真是谢谢莫先生了呢，不过他家这位六太太，似乎是被老妈子挟持了呢，刚才我看那位于妈，可真是厉害呀，要是咱们家有这么一位，非得把我气死不可。
黄老爷笑道：怎么了？我刚才和莫先生一直说话，都没看见这边的事。
黄太太突然来了兴致，凑过来把扇子放在腿上，跟老爷道：咳，就是刚才，六太太说安排下人房间的事情，一般这种事情不是一开始就得安排好的么？哪能等着客人都到门口了再现安排呀？这就罢了，哪六太太跟于妈说，叫咱们家的几个下人住在他们下人的房间里，说是还有两个空房间，想是和咱们家下人的房间似的，住那种长铺吧。可是那于妈，根本就不顾这太太的面子，直接就甩脸子了，说下人房间里没有地方了，让太太安排两个客房给他们住。客房你想可这么住啊？一般客房不都是一张床么？但是那六太太却也没说什么，踏踏实实就给这么安排了，真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说到这里，小蚕突然笑道：太太您可别说呢，刚才就闹笑话了，我们刚才搬着行李去下人的房间，那是两间特别小的房间，还是一张小床，后来说是没有其他地方了，只能现收拾，后来还是我说的，小姐的房间是个套房，三位奶妈都能过去住，这样阿布他们两个男人住一间、我和小丝住一间，也就勉强住得下了。
太太笑道：你看看，这多可笑啊？让客人自己来安排。唉，小蚕，谁让你在别人家议论别人的主人的？真没规矩。
小蚕笑道：咳，太太，我也就是跟您说说，不是正好听您说到这了么？其他人我才不说呢，他们可不配的。
太太喜欢小蚕，也就随她去了，便道：行了，你把这些收拾了，把箱子拿过去刷刷干净，看看上面都是泥了，都不知道是哪弄的，我这箱子可是黄牛皮的。对了，给乔太太带的箱子呢？放哪了？
小蚕想了想，道：好像放在阿布的房间里了。
黄太太想了想，道：你还是去叫阿布把给乔太太的箱子拿过来，就放在我房里吧，那里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别人带的，万一丢了坏了，也不好，我这里没人来往，你们的屋子里不好说的。
小蚕答应了，便去了。
黄老爷看小蚕出去，便笑道：你也太宠小蚕了，这孩子现在是什么都敢说了，而且对你也不那么谨慎了。
黄太太笑道：自己家用老了的人，也没那么多事。小蚕没有家人，不像咱们府里那些姑娘丫头子，每个身后都站着个老子娘，看见她们我就心烦，不知道谁给她们支招，要干什么呢。小蚕就自己，她也全心都为我，我是不怕的。
看黄太太这么说，老爷也就无所谓了。黄老爷一生就娶过黄太太一位夫人，也没有妾室，甚至连通房都没有，这真是难得，两个人的感情也不是一般的好。主要也是因为黄老爷不喜欢女色，有时间都用在铺子上了，没工夫和女人歪缠。之前一直没有孩子的时候，黄太太也给老爷买了两个小妾，都是从乡下农庄子里挑上来的，自家的女孩子，父母不是农庄的管事的，就是农户。两个女孩子都是朴朴素素的，穿的干干净净，黄太太亲自给她们打扮的可心了带来见黄老爷。可惜黄老爷连看都不看，道：快点把她们送回去吧，我和你两个人这么和睦，也不会去别人的屋里的，你白放着这两个人在房里作什么？让人家难受么？
黄太太笑道：这也倒不是说老爷您喜欢，一是怕人家说我妒忌，咱们这么大户人家的，就是一夫一妻，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再者说，不是也想给老爷您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么？将来也能继承咱们这万分家私。
黄老爷连连摇手，道：别，第一，你也不是那等妒妇，这个全城都是知道了，大家都说是我不愿意娶，和你没关系的。再有，我跟你没有孩子，跟别人就能有了？这个我不信。
黄太太低头叹道：那有可能是我的身子有问题啊，你看这两个姑娘，身子强健，长腿宽臀的，肯定比我好生养。
黄老爷拉住太太的手，道：那还有可能是我的问题呢？要是我的问题，你就是给我娶一百个丫头都没有用了。那即使有一半是你的问题，那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承担不要孩子的结果，我只想和你生孩子，别人的，我不想要。趁现在人家还没知道，快把这两位姑娘送回去吧，多给点银子，叫她们的父母自己发嫁吧。
黄太太听老爷这么说，很是感动，别也再也不提了。没想到，黄天有眼，真的让黄太太给老爷生下了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也很好了。
两个人聊着天，便有下人来请两位下去吃饭，又问要不要请小姐。黄太太摇了摇头，道：小姐太小了，让她自己在房里玩吧，待会麻烦您安排厨下给她送点吃的，小面条啊，蔬菜这些，都可以的，小孩子吃的东西就可以了。
下人答应去了。黄太太忙换了一件盛装的衣服，又小小的戴了几只钗环，一边换一边嗔怪着老爷，道：都是你说，要少带东西，我都没带什么华丽的衣服，你看刚才那六太太，穿的戴的我都比不了，是不是寒碜了？
黄老爷坐在床上等着太太化妆，笑道：怎么会，你的衣服虽然没她颜色那么亮，但是咱们的料子裁剪都是最好的，你刚才戴的那支钗，也是有一个颗名贵的珍珠的，这都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啊。再说，咱们也不必和她们比，对不对？
黄太太嗔怪着，又往头上插了一朵珠翠，左看右看。黄老爷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头，道：好啦，我的太太，已经很美啦，你看看，这头上都要没地方插东西了。
两人便携手下了楼。
下面莫先生和六太太正站在楼梯下面迎接，一起走进一个小小的但是很精致的饭厅。座上已经坐了三位少爷小姐，看有客人来了，便都乖巧的站起来了。黄太太看着是三位，两位少爷，一位小姐。那两位老爷看起来浑浑噩噩，左右看，但是那位小姐却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很是清秀。
黄太太道了谢，便依次坐下来。莫先生指着两位少爷，道：这两个是犬子，快，叫黄伯伯，这位是黄婶婶。
两个少爷忙又站起来，向两位鞠躬。
黄老爷忙夸奖道：两位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啊。
黄太太点头示意，之后又问道：这位小姐是？
莫先生忙道：这是我家亲戚的女儿，在我家和犬子一同上学，思思，来，叫人。
看那姑娘翩翩起身，虽然穿着清式的褂裙，但是却梳着长辫子，没有把头发扎上去，一看就是在上学堂的女孩子。姑娘站起来福了一福，道：黄老爷、黄太太好，小女思思。
黄太太看这女孩很是喜欢，便又问道：呦，这姑娘真是清秀呀，看着也文气，是不是在读书啊？
莫先生笑道：思思啊，一直和我儿子一起上洋学堂呢，家里也有一位中国先生教他们，说实话，我家犬子确实没有思思学的更好。
思思笑道：叔叔过奖了，要不是叔叔资助我，我根本没有地方上学的。
黄太太惊到：呦，这姑娘怎么了？有什么身世啊？
莫先生道：这是我表哥家里的女儿，表哥之前也是经商的，可惜家里买卖出了问题，前几年一下子就没缓过来，什么都没了，表哥一气之下两个人吞了大烟去了，就剩下这一个女孩儿，我看着可怜，跟着她的寡母在乡下也没有什么机会，便把她带到上海来上上学，也多见见世面。
黄太太道：哎呦，没想到莫先生还是这样一个有善心的人啊。这孩子我喜欢，来，这里有我的一位薄利，送给孩子的。说着从胳膊上撸下一个金镯子，递给思思。思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叔叔，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莫先生笑道：既然黄太太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别小家子气的。
说完便对黄太太笑道：多谢弟妹了，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乡下孩子。
思思低着头过来，接过了黄太太手里的镯子，抬眼看了黄太太的眼睛。黄太太居然看到那孩子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泪。便问她：孩子，你多大了？
思思咽了一口泪，低头道：十五了。
黄太太笑道：真是好年纪啊。
看黄太太一直夸赞思思，黄老爷觉得不妥当，这毕竟只是莫先生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便掏出准备好的金锞子，递给两位少爷，道：第一次见面，不像个样子，这两个小东西，送给孩子玩吧。
莫先生笑道：你看看，我都没给你家小姐准备什么东西，你们这一会送镯子，一会送金锞子的，这不是让我难堪么？
黄老爷笑道：没事没事，都是给孩子的，一点小东西而已。
黄太太挨着那俩孩子近，却听得那个大一点的少爷，道：这么小的金锞子，还没有去年下我家给下人的大呢。
黄太太听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心里生气，又怪自己礼物准备的轻了。
六太太看大家都坐着，忙张罗道：快快，黄老爷和太太都饿了，快，咱们就准备吃饭吧。于妈，叫上菜了。
那边答应着，一溜的上来好几个穿着白缎子衣服的丫头，一道一道的上菜。黄太太心里笑道，这上海人真是不讲究，怎么能让丫头周身都穿成白色的呢，这多忌讳啊。等丫头近前来，黄太太低头一看，原来不是纯白的，有一点暗暗的银色底子。这更不合适了，哪有丫头的衣服上掐银丝的。但是又觉得各地的风俗不一样，可能是上海这边不这么讲究吧，只得自己笑笑就算了。
这一顿吃的是上海菜，但是却是一道一道的上到自己身前的。黄太太没吃过这么上菜的餐，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只吃自己眼前的这一碟子。虽然大家是围坐着一桌，但是桌子中间却没有菜，摆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烛台，点着白色的大蜡烛，下面摆着一圈红色的花。虽然花的颜色挺鲜亮，但是摆在这蜡烛下面还是有点瘆得慌。因为不需要互相布菜，所以大家吃的很安静，只是偶尔黄老爷和莫先生聊几句生意上的事，其他人都默默的不说话，吃自己面前的东西。黄太太本来想多和思思小姐聊几句，但是又觉得这么多人的地方不太合适。便也就不怎么说话了。那六太太，自己一个人和黄太太见面的时候，能说会道，跟一个百灵鸟似的，但是在莫老爷身边却像个乖巧的小猫，除了偶尔照顾孩子们吃喝，便不再说话了，只是陪着笑看着两个男人聊天。
等到上甜品的时候，六太太突然说话了，道：于妈，这甜点怎么回事啊？你看，这奶油的化了，平日里不是这个水准啊？是不是你新荐来的甜品师傅不行啊？今日家里请这么重要的客人你却这样，真是丢人。
黄太太看六太太这么说，那于妈在后面不敢说话，就知道这是在报刚才的仇了，便笑道：六太太，没事的，我吃着挺好的啊，我们宁波没有这种点心，你看，这下面里面是什么啊？是发糕么？
六太太听黄太太这么说，便嗤的笑了，道：黄太太您别逗我了，这是蛋糕坯的底子，然后上面是水果，在上面是奶油，往日我们家里做的甜点比这个好吃多了，明天吧，等你休息够了，我带你出去吃，西餐厅里的甜点都是不错的呢。
聊着，于妈便撇了撇嘴，退下去了。
吃完饭，大家坐在会客厅里休息，六太太叫思思小姐给大家演奏个乐器，思思小姐着人从楼上搬了一张古筝下来，又换了一件白色绣山水画的旗袍，这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却已经凹凸有致了，已经长成女人了。思思坐下来给大家一边弹奏，一边念着古辞，黄太太心里惊讶，这可不是容易练的。一边要两种都会，一边还要能一起做，有点像是双手互博的意思。
那女孩却从容不迫的，稳重安静的弹着，黄太太听着，想着自己的女儿长大了要是能这样就可以了，想着想着自己先高兴起来，好像家里已经出了一位窈窕淑女。
弹奏完了，只有黄太太鼓掌道好，其他人都在自己聊自己的，两位少爷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趁这个工夫，黄太太便正好叫了思思小姐在自己身边坐下，和她聊聊天。
黄太太拉着思思的手，笑道：你可真文气，我女儿要是长大了能是你这个样子，我就太开心了呢。
思思低头道：还是希望太太的女儿别像我一样，我是个苦命的孩子。
原来莫思思小姐家里早年间的时候生意做的比现在莫先生家里还要大很多，而且其实最早是思思小姐的父亲跟着盛老爷先做生意的，也是他介绍的莫先生去的，后来却不知道的，却突然间自己的生意整体出了问题。父亲一下子受不了，就自己去了，剩下母亲和一大堂的姬妾，母亲肯定是要在家里带着她过活的，那姬妾没有孩子的都一溜烟的跑掉了，偷走了家里的不少东西。本来家里有两个姬妾生的男孩子，他们的妈却把孩子也带走了，看着家里也没什么可以分到手的了，只能是躲得远远的。
思思小姐跟着母亲过了两年，这两年的日子可真是思思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别说思思了，思思的母亲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的，嫁了人也是金奴银婢的伺候着，根本受不了这样的苦日子。开始她们住在父亲之前捐助的祠堂里，可是住了几个月，祠堂的先生道，这里不能住人，就把她们赶出来了，只能在街上租屋子过活，靠着自己还剩的几件首饰熬着。后来首饰也都没有了，只能靠母亲出去给人家洗衣服谋生。思思也在乡下的书斋里找了一个事干，陪着几位地主家的小姐读书，其实算是丫头了，工钱不多，但是管饭，而且可以读书。也算碰到了好人，书斋里的先生对她非常好，教她弹古筝，又教她读书。这样勉强过了一年多，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后来，有人给母亲说了一个男人，是个乡下的木匠，年纪不大，也不过四十多岁，但是木匠家里有四个前房留下的孩子，母亲过去了，正好照管。人家唯一的要求，就是母亲不能带孩子。母亲便去求了叔叔，才把她送到这里来了。这个时候的思思似乎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但是她也想母亲能过好一点的日子，而，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干嘛，能做什么。她是感谢叔叔的，虽然叔叔对她爱答不理的，六太太也是做个顺水人情，但是起码有地方住、可以读书，甚至还偶尔有新衣服穿，她已经很满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