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抬手欲扇,终究滞在半空没有扇下去,林晚愣住,她自己也愣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兀地对视半晌,终于缓缓垂下了手。
“好没意思!”她幽幽叹了一声,半嗔半怒,“你怎么不躲?”
林晚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时,雪雁傻乎乎地上来检查黛玉的身子,咋呼说道:“姑、姑娘,你吓死我了!爷,谢谢你!”
黛玉一瞅,仍不理她;把头一撇,气呼呼地哂笑:“想明白了?晚哥儿,你也别恼,自今儿起,我算知道你存什么心思了。拿西洋书取乐解闷儿,闯女孩子闺房毫无愧疚之心,啐,成天欺负人家,把我当什么人了?”
林晚点头。
黛玉一怔,冷笑一声:“装傻充愣呢?”
一时悲从中来,铮铮然道:“我问你,你一面和我娘颠三倒四地打擂台,一面在我爹爹面前惺惺作态,所安何心?虚伪否?虚荣否?虚假否?啐!以后我再不敢亲近我的好师兄了!”
晚哥儿,这个称呼很耐人寻味。
林晚再次点头,淡淡说了一字:“好。”
黛玉听了越发动气,不期泪珠儿夺眶而出,边抽泣边冷笑:“晚哥儿,我对娘亲的病情知根知底,你不作妖,她必能再挨上两天;你一作妖,她就一命呜呼,你觉得我会觉得这是巧合么?你要是个男人,就把傍晚时你和娘亲说的话开诚布公地告诉我,别再跟人家耍小心眼儿!”
林晚如实相告:“我没有作妖,也没有耍心眼儿。太太向我交代后事,顺带询问我的建议。具体后事是:第一,你将由你外祖家收养;第二,要我和贾家四房之女定亲。我都不同意,太太很生气。当然,我同意与否无关痛痒;如果是我导致她突然发病的,我认。”
鉴于丧母对她的打击很大,并没有直言贾母想促成双玉结缘。
“不是入住贾府么?怎么成收养了?定、定亲?”黛玉悚然一惊,蹙眉寻思一阵,忙追问他,“你为什么不同意?”
这些信息量让她猝不及防,然而抬眸探时,人已经远去了。
她心里一痛,不期悲戚一哭,再觉头悬目眩,再次昏厥过去了。
翌日,林府府门洞开,布幡、长条等接了白漫漫一片,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进进出出之人,可以分为三类:其一林家族人,其二如海官场上的朋友,其三如海结交的盐商。
林晚身穿丧服,站在大门口应接各方吊唁之人。
雨村,应该是去智通寺听冷子兴演说去了。
忽然“吁”的一声,一匹棕色矮马停在了石狮子之前,马上下来一人,穿长衫,年约四十,赫然是浙江巡按御史吴文亮。
林晚低声嘱咐管家林禄进去向林如海通禀,自个儿上前迎接,“吴……吴叔,您不好好巡视浙省,怎么好端端来扬州来了?”
吴文亮哈哈一笑,随即摆起了官谱:“这话说的,吴某和如海兄同为察院肱骨,忽闻如海兄中年丧妻,难道不该来探一探望么?”
林晚轻笑:“应该的,您请!”
当下到贾敏灵前上了柱香,转至书房,如海那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特地奉上珍藏的六安茶,亲切地谈起天说起地来。
听了数语,原来吴文亮任期已到,奉诏回京,可巧路过扬州,又可巧贾敏逝世,方来探望、吊唁。
林晚正待要出门,吴文亮道:“林待诏稍待!”
“呃,待诏这个称呼折煞我了。吴叔,您还有什么吩咐?”
吴文亮突然怒斥:“泼猴!好个大胆的林晚!”
林晚愣道:“何、何出此言?”
文亮长篇大论道:“始皇不一日而无兵,祸成二世,故曰‘兵犹火也,弗戢必自焚’;汉武穷兵黩武,乃致国库空虚,民生凋零,方有轮台诏。”
“汝黄口小儿,一不思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反效汉之班定远,借天威于属国小邦妄自兴兵,耀武扬威,穷奢极欲;二和东洋倭人重演宋辽澶渊旧事,将我神州大地坚持了三百年的气节丢失殆尽,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尚飨!”
林晚陡然一惊,心道这话就很诛心了,吴文亮这厮,不谈被俘,好歹是逐萨摩、订和约的亲历者、受益者,发什么神经?
沉思片刻,哂笑道:“吴御史好厉害的嘴上功夫,每喷一句总能喷到人的心窝子里,晚对您的敬仰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
“闭嘴!”如海自觉脸上无光,忙打断他信口开河,向文亮解释,“文亮(文亮是字),劣徒他……”
“无妨,无妨。老夫聊发少年狂嘛!我很看好这小子!”
文亮似乎喷尽兴了,大笑一阵,后摆了摆手,打发林晚走了。
如海纳闷,这闹的是哪一出?
林晚亦纳闷,另总觉得文亮话中有话,思忖一番,却是思不出来。
当下逐字逐句地回忆了一遍,忽眼睛一亮,“难道是……”
……
忙了一天,再回到书房时,如海终于提起了贾敏交代的后事,目光满含意味深长。
林晚猜测,他应该也和林黛玉一样,认为贾敏突然逝世和那晚的谈话有关系。
“晚儿,你年方十五,是该定亲了。但是,贾家这次委实有些敷衍了。你已初露圭角,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娶一个贾家旁支之女为妻,老太君怎么想的?为师有点儿被她搞胡涂了。”
林晚压下内心的躁动,颔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学生父母双亡,婚姻大事,自当由恩师做主。”
“嗯。”如海点头,“此事为师会拒绝,你放心好了。第二件事,便是玉儿进京一事。恰逢雨村兄有意再次出仕,等玉儿身子大好了,当随雨村兄进京。”
贾敏一死,林黛玉进贾府不可避免,因为在礼教森严的天朝,没有母亲教养的女孩子,不仅会被夫家挑剔,还有可能嫁不出去,名声也会很差。
他不在乎,可是如海、黛玉在乎,贾母在乎,天下人在乎。
“自当如此。”
“你兄妹二人同在雨村门下读书,难免会有交往过密之时,为师可以理解,敏儿的指摘亦无可厚非,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对了,你并非吾子,守孝时,心守即可以,今年的乡试,正常参加。”
“是。”
出来后,林禄家的来报:“爷,姑娘有请!”
林晚本想说“男女有别,不敢擅入”,但终究没说出口,随林禄家的来到林黛玉的小书房“返生斋”。
但见大案前坐了一人,似凄非凄,似蹙非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倘若生长顺利的话,一两年后必定和晴雯一样:水蛇腰,削肩膀,高挑身材,不媚不俗。
她以帕捂嘴咳嗽了一阵,抬眸一望,眼眶刹那间红了,清喉娇啭:“师兄……”
林晚微微点头。
来到案前,宣纸上赫然是一首悼亡诗: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恐伤慈父意,暗向枕边流。
林晚赞道:“好诗,悼亡之情跃然纸上,情真意切,字字如血,读之唧唧。”
黛玉怔怔望着他,秋水含怨,似有千言万语。
林晚则不露圭角,不以物喜。
少顷,先问道:“吃药了吗?身子好些了没?”
“嗯。”黛玉乖巧地点头。
“师……”
林晚刚说了一个字,黛玉便抬起素手,忙忙站起来踮脚掩住他嘴,启唇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邪?”
说完眼睛定格一眨,不觉莞尔。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林晚郑重一揖,“晚刻骨铭心。”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黛玉细品一回,忽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怅然叹道,“如此佳句,定可以成为诗词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奈何……有些意犹未尽。”
美眸一转,似笑非笑道:“师兄,好像不是出自你的手笔哦,难为你了,从哪儿抄的?”
“呃……”
林晚苦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