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如海、黛玉听说贾敏突然发病了，登时唬得抖衣乱颤，忙撇下了手头的活计拼了命似的跑将过来，正见丫鬟、婆子、姨娘等内宅一干人都围在她床前颠三倒四地胡孱，乱麻一般不成体统。
如海大怒，胀着脸连吼了几句，房内的喧腾稍熄，可一干婆娘还在那儿啜泣；一时又急又气，转瞬满头大汗，正待要查看贾敏，忽看到林晚傻愣愣地站在边上，因转头怒吼道：
“没良心的种子，作死的孽障，一点儿眼色都没有，傻乎乎地杵在那里做甚？白辜负你师娘的良苦用心，还不快去请吴医师、王医师来？”
王医师亦是他为贾敏请的名医。
林晚憧然有悟，忙垂手道：“回老爷，林禄家的、孙厚家的已经去了……”
如海骂道：“混账囚攮的，两个眼花耳鸣的衰婆子能抵什么事儿！去催，给我去催！”
林晚连声称是，忙施展梯纵之术往外跑去了。
如海方觉稍霁，再看众人泪天泪地的样子愈加烦难，索性摆烂似的跟着痛哭。
再说林黛玉如疯魔般似的冲将而来，见她母亲房间乱成这般模样，那本就快哭肿了两眼不自觉愈演愈烈，泪水像大雨一样落下。
可巧看到父亲呵斥林晚的一幕，回思母亲、王嬷嬷的告诫，不觉心里起疑，心中便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后软绵绵地移至墙角伏了痛声大嗽几阵，泪水乍然停止，却面红发乱，喘得抬不起头来，身也痛，心也痛。
“姑娘，姑娘！”
雪雁心疼地呼喊着追来为她捶背，黛玉微展星眸，锁定王嬷嬷，边喘息边哀求道：“咳，不、不妨事儿。嬷嬷，带、带我进去看看我娘亲。”
王嬷嬷望着她那希冀的目光，只好抱住她挤进人堆来到贾敏床前，但见她母亲浑身火炭般睡在床上，嘴里乱嚷乱叫说着胡话，刹那间痛彻心扉，再次号啕大哭，不片刻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玉儿！”如海大惊，慌忙抱住她女儿仔细探视，王嬷嬷后悔不迭，早知这样就不抱她进来了。
这时吴医师、王医师终于来了，如海忙命两人分开诊断母女，后宅一干人等止住抽泣退避了，此时房内的喧腾才彻底平息。
如海无法分身，踟蹰一阵，沉声道：“晚儿，你、你随王医师同去，万一玉儿有个好歹，仔细你的皮！”
“是。”
王嬷嬷将黛玉抬回来后，安置好了，便请出她手来，请王医师诊脉。
少时诊毕，林晚忙问：“王先生，师妹碍不碍事儿？”
王医师道：“脉象来往无力，转索无常，高热、目赤、乏力，乃至眩晕，是为急火攻心，病虽急，却不凶。我随身药箱可巧装了一剂退烧的猛药，先让姑娘退烧再说，明儿天亮了再照药方去医馆抓药。”
王嬷嬷等都松了口气。
林晚郑重一揖：“多谢王先生。”
当下王嬷嬷命人接了药材去厨房煎熬；雪雁递来纸笔供他写方。
忙活完了，王医师关好药箱，四下一扫，忽然道：“关于姑娘的病情，王某还有一言，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晚思忖片刻，只留王嬷嬷、雪雁在房间，命其他人在外伺候，回道：“现在屋里的人都是自己人，先生但说无妨。”
王医师道：“姑娘之脉象，心肺失衡，或为先天不足；脾胃不振，当为后天郁结。说句不中听的，若不趁早弥补，将来出阁生儿育女，恐有坎坷呀。”
“什、什么？呜呜！我的玉儿呀！”
王嬷嬷兀地慌了，当下再次痛哭起来，雪雁亦接声痛哭，一晚遭两大变，两人都有些绷不住了。
林晚正要再问一问人参养荣丸的事儿，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太太不中了！
接着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众人大惊失色！
王医师惊呼一声“老天爷勒”，匆匆提药箱向外跑去；
王嬷嬷等虽早有预感，但母死女病，这下是真的绷不住了，因留雪雁照顾黛玉，一个婆子负责熬药，其余人全跑过去帮忙料理后事去了。
众人一走，房间清静下来。雪雁抹着泪问：“爷，您不过去吗？”
“哦，哦，去，怎么不去？”
林晚精神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对于贾敏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忽听里间传出来若有若无的低吟之声，两人对视一眼，正待要冲进去，雪雁忽一伸手拦住他，仰头道：“爷，你、你不能进去！”
林晚急道：“火都快烧到眉毛了，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干么？你再拦我，姑娘真出了事儿，你来负责吗？”
雪雁早慌了神，一听说只得收手。
“娘，娘……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爹，娘，不要离开玉儿，要一直陪着玉儿，好吗？”
声音软糯糯的，却有气无力、细若蚊呐，倒像哀求一般。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儿和熏香味儿；掀开珠帘，但见林黛玉歪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睫毛颤动，小脸儿通红，额间虽敷毛巾却溢着汗珠子，淡紫色罗衾掖在颈间，素手各攥了一角，檀口微喘、低吟。
雪雁流着泪为她更换毛巾，忽见她一面发颤一面娇声呓道：“师兄，不、不……”
雪雁蓦地顿住，如吃瓜群众般上下审视林晚。
林晚听了，一瞬间陷入了自我怀疑：他口口声声说贾宝玉不避男女之防，损害了黛玉等金钗的名声；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同族同姓，比之更甚；这般作态，自私、脑热，不正是传说中的“双标”？
当然，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担当、责任、使命。
林黛玉昏昏沉沉间似有所感，鼻尖一挺，两手一抓，挣扎着强展开星眸，先呓了声“娘”，后于刹那间娇呼起来，也顾不得头脑发胀，狠命抓升着罗衾裹住身子抱坐，如受惊的小鹿般直往角落处蜷缩。
看似楚楚可怜，眉眼中却带了一丝倔强。
雪雁喜极而泣：“姑娘，你终于醒啦，呜呜……”
黛玉一瞅，也不理她，只惊魂不定地打量着林晚，陡然娇声道：“谁、谁让你进来的？你进来做什么？你给我出……”
不待说完，忽泪眼婆娑，花容变色：“娘！雪雁，我娘呢，我娘她是不是……”
林晚咳了一声忙使眼色；雪雁嘴张了一半时秒懂，垂眸不敢看她，回她道：“太、太太已经睡、睡下了。姑娘，厨房正熬着药呢，你、你先躺下来歇息着？”
黛玉冷笑道：“难为你们两个串通一气，费尽心思合起伙来骗我，我是个卑不足道的草木之人，听不得某些人扯谎，也听不出来什么善不善意的谎言，更配不上！”
雪雁满脸通红，憋不出话来。
黛玉哭道：“娘，玉儿不孝！”于是狠命地掀那罗衾，作势就要下床去看她母亲。
不料忽觉头晕目眩，方一撑地，竟怎么也站立不住，身子软酥酥一晃，两眼一黑便朝前栽倒去了。
“姑娘！”
“师妹！”
她倔强地长嗯一声，当此之时忽然在心里吟道：“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不料风骤紧，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滑翔出现，从地面平削过时将她的腰肢揽住，立定怔怔一望，望着那简在谁心的脸庞，思绪万千，然而这一次的反应却与初见之时大相径庭：
被他揽住，娇躯一软，竟不由自主地怒从心起，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了手，眼看就要“啪”的一声很快招呼而来，却乍然停在半空，终究没有掴下去。
“你……”
林晚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