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先更衣、洗漱、梳头,一头乌黑的长发,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却委实难以打理;再去给如海夫妻请安;又练剑、练指、用餐;后去了书房,苦读时文。
少时,林黛玉来了,眼珠儿一转,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林晚想起一事,便问:“师妹,我送你的书看了没有?”
黛玉一怔,小脸儿刷地红了,含羞道:“我、我读不下去。”
林晚蹙眉:“读不下去?”
黛玉忙道:“也不是读不下去,就是觉得这西洋人忒自相矛盾了,一面对教会有着疯魔般的敬意,一面成天讽刺人家腐朽堕落;一面私会情人,寻欢作乐,毫不遵从该有的妇德女诫,一面又说‘宗教治下,理应禁欲’,莫不是故弄玄虚?”
林晚道:“你能读出来这些,已经有进益了。实话实说,即使让为兄来谈读后感,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有些东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师妹,你之聪慧胜我百倍,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读懂的那一天的,我很期待。”
黛玉小脸儿飞红,忙拽住他衣袖道:“好师兄,你别与别人说我看过劳什子的《十日谈》,尤其是爹和娘;啐,那委实不是什么好书,尽讲些没羞没臊的放屁的故事,叫人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
说着便抬手往他脑门儿上一戳,嗔道:“你也是的,不送人家好书,反送些没边没际的西洋瘾词艳语来,人家哪里能读得下去?”
林晚一怔,确实,《十日谈》过于提倡发扬人之欲望,对男女之事毫不避讳,竟让小姑娘误解了。
当下解释道:“师妹,别光看故事,你要通过故事看它透露出来的本质。再说,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儿,你我都是这样来的,有什么奇怪的?”
“呸,好个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的臭男人!谁让你跟人家说这些没皮没脸儿的羞臊事儿来!”
黛玉啐了一口,小脸上红晕良久没有散去,踌躇一阵,越发浑身火热,长长的睫毛不断抖动,眼中似蒙上一层水雾般,朱唇一张一翕,羞赧娇嗔不止:“嘤,坏、坏师兄,你、你能不能再送些类似的西洋书来……”
那急促的微喘声让他耳边发痒,当下站起来严肃说道:“师妹,你开什么玩笑!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是啥?是围绕‘人’这个核心的思想解放,人,人性!”
“我弄来这些书,可不是让你当小皇叔看的……”
说完苦笑。
“解放?人有什么值得解放的?人性?”
黛玉蓦地怔住,小脸儿瞬间恢复了正常,目泛奇芒,初似堕云雾中,后似拨云见日,便一掠坐在大案前的杌子上蹙眉苦思起来。
林晚补充道:“对,人和人性。你再读一读《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对比儒学和神学,品一品,仔细品一品……”
黛玉自觉豁目开襟,片刻盈盈一笑,意味深长说道:“师兄,我总觉得,你好像和我们……哦不,和世人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嗯……有了,你总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感觉。”
“嘻嘻,有没有很形象?”
“形象啥呢,太抬举我了。”林晚爽朗一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黛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笑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晚一惊,一时无言。
……
连日来,林如海忙于盐政公务而早出晚归,林晚想为他出谋划策却被拒绝,因说:“同倭国和约一订,士林反响很大,你林桑榆的大名已经在江南传开了,或斥‘好大喜功’、或骂‘狗苟蝇营’,委实不太好听,所以还是别掺和为师的公事了,好好读书,争取在乡试时一鸣惊人,让士林之人闭嘴。”
“是。”
林晚私下里问了康佑威,佑威凝重道:“张麻子背后之人,应该和……金陵甄家有关。”
林晚大惊:“甄家?”
“是的。”佑威神色复杂。
此时林黛玉于贾敏床前侍汤奉药,尽绵薄孝心。
林晚心忧一事,便辞了雨村,去拜会常常给贾敏、黛玉诊病的吴医师。
吴医师全名吴又省,曾任太医院院判,致仕后所治疑难杂症无数,是江南地界有名的医师;这些时日,因贾敏犯病,便在林家住下了。
进堂屋坐定,小厮奉茶。吴又省笑呵呵地问:“晚哥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林晚开门见山地问:“吴先生,太太病情如何?”
吴又省审视了半晌,沉声问:“哥儿是想求个心安,还是想让老朽放肆一言?”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请如实相告。”
吴又省道:“神仙难救。”
林晚沉默,吴又省又道:“三日前老朽开了一副方子,太太服了,若保持心平气和,或能延缓个三年五载;若思虑太重,最多一年半年。”
“谢吴医师明言。姑娘呢?”林晚问了最关心的事,又忙补了一句,“那劳什子的人参养荣丸,能断吗?”
吴又省道:“姑娘的病症一为先天怯弱,二为多愁善感、常哭哭啼啼。若要断养荣丸,一则合理膳食、食不厌杂,二则安神定志、和乐且孺,三则起居有常、动则生阳,三者缺一不可。”
林晚陷入了沉思。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林黛玉之病不能传染,不是肺结核;以“肺动脉高压”、“二尖瓣狭窄”两种说法最盛;穿越后随着了解越来越深入,他的判断是,生理上的病似乎并不致命,致她之命的是心理上的病:即因不能自由恋爱、不能和贾宝玉结合而导致的“抑郁症”。
吴又省忽然道:“不过,自哥儿回来后,老朽瞧着,姑娘的泪水似乎比以前少了些,若保持这个势头,两年左右,应该可以断了药丸。”
林晚若有所悟,当下郑重一揖:“谢先生指点。”
“对了,老爷呢?老爷的身子如何?”
“老爷稍显倾颓,但无甚大病。”
“哦,晚再次向先生道谢。”
五月二十九日,晴,宜祭祀、入殓、破土,不宜出行、婚嫁。
傍晚,贾敏上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儿,令人不适。
帷幔之后,传出来异常虚弱的声音:
“晚儿为何不愿过继?”
“一为林家后人,二为老爷之徒,过不过继,细枝末节而已。”
“玉儿欲往贾府,晚儿有何见教?”
“晚以为不可。元慎诗言: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贾府侯门似海,无异于冷落行宫,师妹一去,恐再难脱离。”
“我贾家乃诗书簪缨之家,和冷落行宫风马牛不相及,晚儿先入为主了!”
沉默。
“老太太有意撮合二玉结缘,晚儿有何见教?”
“晚以为不可。贾家或参与了义忠旧事,算是皇上和太上博弈的棋盘之一;且朝堂政局不明,贾家于军中、士林皆有势力,无疑处于漩涡中心,是以……恕晚直言,是以贾家的未来并不明朗。”
“我贾家一门双公,栉风沐雨百年而屹立不倒,自然树大根深;二房嫡次子宝玉更是诞玉而生、如宝似玉,得尽整个贾府的宠爱,和玉儿实乃天作之合,晚儿为何对我贾家抱有如此深的成见?”
沉默。
“晚儿年方十五,就立下毕国之功,然不矜不伐,以‘幕僚’之身明哲保身,可谓大智若愚。然幸赖天恩,授官赐爵,圭角已露;我林家沉寂多年,终于出好苗子了。”
“不敢承太太的夸奖。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霍去病弱冠之龄封狼居胥,王勃十六岁登科及第,晚心向往之。和他们相比,晚之所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呵!晚儿好大的志向!罢,你就别跟我这个将死之人打哈哈了,咱们呀,坦诚相待。”
“晚之言,内腑之言。”
“好。我走之后,你和玉儿不必守孝;玉儿进贾府,由她外祖照养;你将和贾家四房之女定亲,继续贾林结盟,玉儿亦有劳你这个兄长多……”
“晚以为不可!婚姻大事,岂能这般草率!”
“咳、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
“太太,您的心情晚可以理解,但是,您用力过猛了!”
“哼,冠冕堂皇。我问你,你毫不避讳地接近玉儿,何图,何谋,何意?”
“一来姑娘系吾之妹,二来姑娘灵慧早熟,工于诗律,晚和她有共同的话题;无图,无谋,无意。”
“虚伪!国有四维,礼义廉耻。晚儿,既为兄长,莫要自误!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丫鬟、婆子们立时忙了起来,有的放声痛哭,有的猛灌汤药,有的推拿捶背,有的忙去喊老爷、医师,一时间没人顾及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