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和乔敬卸完了车上的货,把板车拉进院子,两人合力把车架子抬起来,靠在灶房的墙上。
方慧弯腰推着车轱辘,就要进屋。
方大生推车出门。
乔敬拿毛巾掸着身上的尘土问方大生:“又出门啊?”
方大生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地停了一下,有点阴郁地答道:“我去孙局长家问问方勤工作的事。”
“这时候上人家合适吗?你到了人家也该吃晚饭了。”
“就得这时候去,才能堵到人!”方大生断然地说着,跨出了门外。
乔敬看着方大生的背影,上前关上院门,唏嘘唏嘘着转身走进灶房。
方大生也不理会乔敬,径自出门就上了车,路过楚家的时候,狠狠地瞪了院子虚掩着的院门一眼。
他知道自己的恨好像没有来由,可是他就是由衷地生出丝丝缕缕的恨来。
直到过了夏家紧闭的院门的时候,心情才好一点。他好像不太太在意夏家,好像不那么有所谓。
楚天云骑车拐进三家巷,迎面与方大生相遇。
他放慢车速,满脸笑意地要跟方大生打招呼。
方大生却头一别,紧蹬了几下,快速地骑车出了三家巷,拐入了礼拜堂北街。
楚天云有点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扭头悻悻地在自己家门口下车,推门而入。
姚敏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装着蔬菜的筐子,“回来了。”她招呼道。
楚天云支上自行车,“嗯。”他答道,又盯着姚敏问,“谁又惹方家的人了?”
姚敏不知所以地道:“不知道啊。又怎么啦?”
楚天云摆了摆手,低头进了堂屋,在八仙桌一边坐下,从包里拿出新来的杂志翻看着。
姚敏端着一小筐蔬菜跟进来,坐在楚天云旁边,择起菜来。
楚天云放低了一下手里的杂志,瞥了一眼桌上的蔬菜。
姚敏没有抬头,依旧择着菜。
“今天小年,老大下了班要去老夏家的那个馆子,说要庆祝什么的。”姚敏择着菜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给楚天云说话。
楚天云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举起杂志看着。
姚敏轻轻地丢掉手里的青菜,看着楚天云说:“我说,有空你也说说老大。就这么整天往正阳那个小吃店里跑,心思怕跑散了,看这形势,怕是迟早要出事的。”
楚天云抖了下杂志,翻过一页,依旧看着。
“知道了。听他夏师傅说,他马上要提车间副主任了。”
“是啊。那就更得注意影响了。”
楚天云依旧是淡然地说道:“那是。不过,他自己心里有数。”
姚敏听着,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我总觉着不踏实。你说割尾巴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倒好,还有人抱着打秋千了。我看啊,迟早得出事。”
楚天云无语。
姚敏又对楚天云提高了点怪声说:“哦,还有老三。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老大屁股后边转,书也不好好地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她把择完的菜放进筐里,叹了口气说,“总之啊,没有一个省心的。”
楚天云放下杂志,“我刚看到老三在房里温书的嘛。”楚天云反对地说道。望着收拾着桌子的姚敏,脸色有点不相信。
姚敏站起来,有点出神地望着看着杂志的楚天云,“你拉倒吧。这是我下班回来硬按住的,要不然早跑去小吃铺参加什么小年会餐去了。”
楚天云抬头看了姚敏一眼,轻声吟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姚敏又叹了一口气,“老二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信了吧。”她惦念地说。
“是啊。”楚天云的话,更像是敷衍。
“不会出什么事吧?南边的形势……”
楚天云放下杂志,宽慰地笑着,“嗨,我说行了,做饭去吧。他们又不是你幼儿园里的孩子,一会儿看不到就会出事。再说,我当过兵,在部队,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姚敏定定地看着楚天云,俄顷,端起小筐,叹了口气,出门走向灶房。
楚天云望着姚敏的背影笑笑,又展开了杂志。
……
夏正娇跟方思相伴着走进三家巷。
她看了一眼自家锁着的院门,拉住方思说:“我家人还没回来,上我家做作业吧。”
方思挣脱了一下,“不啦。我得回去帮我妈糊火柴盒呢。”
“你不做作业?”
“我得糊一晚上的火柴盒,明天早上到学校晨读的时间再做。”方思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明早那一会会儿,你做得完吗?”夏正娇瞪大眼睛看着她,显然是有些吃惊。
“我晚睡一会儿先做一点,然后早晨再做。”
夏正娇认真地看着方思俊俏的杏眼,眼眶微微深陷,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去帮你糊点火柴盒吧。”
方思一个激灵,连忙摇手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去。”
“怎么啦?”
“耽误你功课。”
“耽误什么呀?我帮你糊火柴盒,糊完了咱们就在你家做作业。”夏正娇热切地说着,拉了拉方思。
方思朝后撤了下身子,有些沮丧地说:“火柴盒哪糊得完啊。再说我爸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家的事情。”
她俩说着,已经到了方家门口。夏正娇一听这话,有些不解地看着方思,心有不甘地说:“那好吧。哎,今天小年嗳,我大哥和你大姐的饭店打烊以后有会餐,你糊一会儿就偷跑出来,咱们去吃好吃的啊。”
“你快别说这个了。我爸为我大姐这事生了好长时间气了。那是你大哥的店,我大姐就是个服务员。我爸也觉得丢人。”方思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夏正娇。
夏正娇嘴里“唏”了一声,不满地道:“上班挣钱,有什么丢人的。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进国营厂子的。”
方思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哦,我明白了,你爸是不是觉得在家糊火柴盒也丢人啊。”夏正娇恍然大悟地问道。
方思脸上微微一沉,连忙说了句,“明天见。”挥挥了挥转身朝自家院门走去。
“明天见。”夏正娇有些失落地挥着手说,一转头看到楚家西屋窗户里楚闻瀚正在看书,自语地说了一声:“我去找文翰哥说会儿话,然后一起再去会餐。”
她自语着,朝楚家走去。
方思推开院门,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反手关上院门,直奔西屋的客堂走去。
方家的院子很窄,尤其是进深比较短。
迎面一排三间西屋算是正房,进门右边是两间很小的北屋。南边是一间低矮的灶房。
西屋的门是关着的,就听乔敬在屋里喊道:“先去看看你爷爷奶奶。”
快走到西屋门口,正要推门的方思折返到西屋,悄声地进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又悄手悄脚地出来,推开了西屋的们,悄声对乔敬说:“都睡着了。”
乔敬低头在一排纸皮上涂着浆糊,也没有说话,腾出手来示意方思赶紧坐下来干活。
一堆糊好的火柴盒高高摞在门旁边的墙根,足有一人多高。
跟前的一张矮桌旁,乔敬还正专注地折叠着纸皮,粘成火柴盒的内芯。
方思把书包挂在门后,不料扫到了旁边的火柴盒堆栈。
“哗啦。”
堆栈瞬间倾倒,小捆的火柴盒顺着方思的头脸砸下来。不少几个也跳落在乔敬头上,身上。
乔敬一个激灵站起来,惊异地问着瑟瑟地呆立当场的方思。
几个小捆砸在刚刚进门的方大生脚边。
方大生瞪了乔敬一眼。
乔敬上前,一把将方思拉到身后,又连忙弯腰,一边捡拾火柴盒,一边嘴里念叨地说“都怪我,都怪我不小心。”她有些手忙脚乱,一边捡拾一边忙不迭地说着。
“回来了? ”乔敬没有听到方大生的回应,又柔声地问。
方大生没有理会乔敬的问话,抬了抬脚,欲踢脚边的火柴盒。
突然又停住了,眼睛有点低垂地朝旁边的房门方向瞥了瞥。
方慧把课本抱在胸前,正倚门望着。
她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眼神冷冷的。
方大生微微一征,尽量平复着声音说:“算了,赶紧收拾吧。我去看看爸妈,今天饭我来做。”不知为什么,他从心里有点怵这个二妮子。尤其是她的那个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做吧。没找到孙局长?”乔敬道。
“哼,说是休假,全家都回老家了。”方大生说着,语气里显然是充满着怨愤。
乔敬直起身子,愣愣地望着方大生,宽慰地一笑说:“你也别上火,找工作哪那么容易?再说了,谁没有个急事啊。”
方大生没有言语,转身就要出门去灶房。
临出门的时候回头朝方慧的方向瞟了一眼。
方慧的背影闪进门去,随即门关上。
方大生皱眉。
片刻,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朝灶房走去。
方大生有点恨恨地朝西屋嚷道:“以后啊,你们一个个的,少跟楚家的人来往,还有老夏家的那帮孩子!”
乔敬下意识地点着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望着方大生走进灶房。然后接着收拾起满地的火柴盒。
……
相比于方家,夏家的院子算是颇为宽敞的了。
院子里还有棵老槐树。
夏正娇跟楚闻瀚聊了一会儿天,约好了去正阳小吃店去会餐吃好东西,估摸着家里的人应该下班到家了,就回来了。
她一推开院门,就见夏德忠在院子里蹲在地上擦拭着他那辆老式的“飞鸽”自行车。
他转动着后车轮,一根一根地擦拭着辐条。
夏正娇如飘一样进了院子,“我回来了。”娇声娇气地喊着。
夏德忠“哼”了一声,依然低头继续擦拭着完显然是最后一根辐条,然后拨转轮子。
一块蓝色在旋转的辐条中闪过,扫起一层灰尘。
夏德忠突然伸手强力止住旋转地车轮,扭头看去。
夏正娇的书包搭在肩上,正颠颠地朝屋门走去。
宽大的裤角在地上拖弋着,扇起细细的灰尘。
夏德忠猛地把手里的抹布摔在地上,狠狠一指,突然吼道:“你给我站住!”
夏正娇一愣,站住,慢慢转过身,一脸的茫然。
“怎么啦,爸?”
夏德忠满面怒色,手指连续地指点着夏正娇的裤子,“怎,怎,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这穿的是什么?”她十分气愤又费解地说着。
夏正娇一脸的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角。
“裤子呀。怎么啦嘛?”
夏德忠一顿足,顺手抄起一只扳手,但掂了掂,又扔下,冲向夏正娇,一边伸手欲抓她的胳膊,一边张扬着手,做欲打状。
“那也叫裤子?你才多大啊?女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啊,你!”
夏正娇双手并拢抱起,挡住头部,书包在她的胳膊肘上吊着,晃荡着。
她全身向后缩,眼睛骨碌地转着,边喊着“妈,妈”,边朝屋里退着。
夏德忠上前抓住夏正娇的双手,拉扯着,一边愤怒地嘟囔着“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一边举手欲打她屁股。
尤翠凤从屋里急忙抢出,上前一把挡住夏德忠,顺势把夏正娇拉过来,挡在身后,然后又一把推开夏德忠,跺着脚指责道:“你疯了?这么大女孩子,说打就打啊,你?”
夏德忠懊恼地挥着手,大喊着:“就你惯是吧?你看看她那个样子,亏你还说是个女孩子,流里流气的,还有个女孩子家的样子吗?”
尤翠凤上前一步,指着夏德忠的鼻子,恶声恶气地道:“这是当爸说的话吗,啊?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什么流里流气的?就你那样子好?土鳖一个!”
“你说谁土鳖呢?”
“说别人对得起你啊,我?”
夏德忠一只手在空中剧烈地挥着,嘴里“你,你”的发狠地嘟囔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抬脚欲踢旁边的自行车,但又停住,狠狠地跺在地上。
尤翠凤乜斜着夏德忠,嘴里冷哼了一声,拉起夏正娇就往屋里走去,“走,跟妈回屋去,不理他。”
夏正娇噘着嘴,扭头看了蹲在地上的夏德忠一眼,跟着尤翠凤进门。
夏德忠气咻咻地喘着粗气,手里的扳手来回颠倒着掂弄着。
就听北房东屋卧房里传来夏正娇的强辩声:“人家都穿嘛……”
夏德忠“嚯”地起身,丢掉扳手,朝外走去。
卧室里,夏正娇脱下身上穿着的喇叭裤,接过尤翠凤递过来的一条裤子,套在身上的棉裤上。
尤翠凤拿起那条喇叭裤打量着,一脸的疑惑。
尤翠凤沉声问:“你这哪儿来的啊?”
夏正娇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母亲,手上提裤子的动作加快了不少。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拿你的裤子改的。”
尤翠凤突然把手里的裤子攥到身后,凑近夏正娇。
“你说什么?”
夏正娇撤着身子,用手指点着尤翠凤身后。
“你的,是你的裤子,我同学帮我改的。”
尤翠凤一个激灵,急忙把裤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
夏正娇扮了个鬼脸,急奔出屋去。
尤翠凤突然缓过神来,冲着门口喊着:“你干什么去?吃饭了。”
屋外没有应声,只有咚咚的脚步声和大门开了接着又关上的声音。
尤翠凤把手里的喇叭裤摔在床上,接着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床上,低头望着地板,连续地叹着气。
夏正泰出现在门口,望着尤翠凤,脸上露出一丝调侃的笑。
“惯的。我爸说的没错,都是惯的。”
尤翠凤突然站起来,冲门口的夏正泰大吼:“没一个好东西,滚!”
夏正泰一闪,不见了。
整个三家巷里,暮色已沉,但小年的味道却并没有多少,连鞭炮也是零星而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