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结实了，路灯早早的亮了起来。虽然昏黄，但挡不住天光。偶尔腾空的一两支烟花，就把大半个天空照得一片绚烂。
正阳小吃店坐落在红旗街一巷的北边，在中间的屋山头上开了个门，是小吃店的正门。各一家屋山头凸前，形成了一个敞开的天然的小院。
这里一大片原来都是尤翠凤家的祖产，这一世只剩下这一间了。
这原来是他们家用作库房的西屋，算下来也有五间的体量，宽大而高挺。
要说小吃店自从开起来就一直红火，人多的时候，不仅宽大的店堂坐满了人，就连那门外凹进去的屋山头院子里，也有人站着喝汤吃馍。
此时店门已经关上，打烊了。
方勤在认真地收拾清扫着店堂。
夏正阳在柜上盘点账目。
靠在厨房门口的柳大奎专注地看着楚闻道炒菜。
柳大奎是楚天云的干儿子，柳婶的亲儿子。
差不多是跟楚家几个兄弟一起玩大的。
他虽然是农村人，但小二十年都是在城里度过的，当然也读过书。
他农忙的时候都回家种地收割，所以书读得也是囫囵半个的。
不过，在楚家，柳大奎最服老大楚闻道，也最敬佩他。
主要是楚闻道对柳婶从来没有流露出来“保姆”的表情和言语。而是一直恭敬有加地叫着“柳婶”。你听得出和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此时，楚闻道铁勺轻敲锅沿，一掂炒勺，一股火焰腾起，映着他宁静的脸。
但从他的嘴角可以看出他是在微微地笑着。
夏正国在后面捅了一下柳大奎，不无神秘地看着他。
柳大奎朝旁边走过去两步，好奇地看着夏正国。
夏正国一脸得意地看着柳大奎讪讪地说：“怎么样？以后别说你大哥是为我大哥才来的。”
柳大奎不解地问：“怎么？”
夏正国摆出一副先知的样子道：“嘁，这还不明白？当初我大哥请你大哥出山，也算是三顾茅庐了。可你大哥呢？到最后也没有同意。”
柳大奎还是一头雾水说道：“说什么呢？没同意怎么在这儿了？”
夏正国扮着机灵，扫了一眼店堂里打扫的方勤说：“你知道个什么？是方勤姐一句话，闻道哥才来的。”
柳大奎愣了愣，沉吟了一下，辩解道：“那是因为方勤姐她家，那个，困难呗。”
夏正国还要说什么，听到楚闻道敲打炒勺的声音：“菜好了。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咕什么呢？”他半探出出菜的窗口，大声道：“传菜！”
柳大奎和夏正国扭身走到操作台前，探向窗口。
出口内的平台上摆摞着十来盘儿浇过滚油的凉菜。
楚闻道把炒勺在窗台上敲了敲，冲着两人道：“行了，凉菜就齐了。热菜等人到齐了再上。你们出去玩会儿，放个鞭炮什么的，喜庆喜庆。”
他说着，从之案子下抄出一挂鞭炮来，递出窗口。
两人一见，高叫着：“炮，炮……”胳膊争相伸进出口，挤在一起。
楚闻道把鞭炮缩回来，扬着下巴嬉笑道：“传菜。”
夏正国看了一眼柳大奎，一笑，在胳膊上摞了四五个盘子，得意地看了柳大奎一眼，端起来走向店堂。
方勤连忙放下手里的抹布，在围裙上抹着双手，上前接过夏正国手里和胳膊上的盘子，一连声地喊着：“小心，小心。”放在店堂中央的大圆桌上。
柳大奎也不甘落后地将余下的凉菜，全摆在自己胳膊上，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方勤照例是提心吊胆地接过摆好。
夏正国已经返回，带着一挂鞭炮回来，又出了店门，来到院子里。
两人欣喜地来到门外。
夏正国嘴里叼着跟已经点燃的烟，站在凳子上正在往门楣上的一根棍子上栓着鞭炮。
柳婶从远处匆匆走来，到了门口，放慢了脚步，看着他们俩。
“哎呦，可小心着点，你们俩。看别嘣着。”
夏正国扭头看了一下，没有言语。
柳大奎很是诧异：“呦，妈，您怎么来了，不是今天休息吗？”
柳婶一挺身道：“是啊。这不经理说今天发工资，会餐嘛。”
柳大奎：那是，那是，您快进去吧。都准备好了。
柳婶边进门，边回头望着他们，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当心哦。”
柳婶踏入店堂，看着一个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一脸的惊讶。
方勤端着两盘菜热菜从床抽走过来，她看到柳婶，连忙把菜放到桌上，上前拉着柳婶坐下。
柳婶推让着站起来，夏正阳走过来：殷勤地说道：“坐吧，柳婶。今天本来您也休息。”
柳婶勉强地坐下。嘴里“嗨，嗨”地发出的感叹声。
柳婶是楚家的保姆，是看小弟楚闻瀚的。
楚闻瀚十四岁那年，实在也用不上保姆了。可她又不愿离开城里回农村，楚天云就硬着头皮托人给她找了个在市立一院门口看自行车的活计来干。当然也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柳大奎。
夏正阳开了小吃店，楚天云觉得小吃店的工作也是临时工，但相比看车棚，那就是个固定工了。就给儿子商量，有意让柳婶和她的儿子一起来小吃铺干。
楚闻道深谙父亲的心思，知道柳婶原来是父亲老首长家里用过的保姆，但老首长换防离开彭阳市，柳婶家在近郊，故土难离。老首长就把柳婶介绍给楚天云，但也没有强迫命令。不过，楚天云与老首长交情甚笃，在朝鲜战场上，首长那时候还是个团长，楚天云还是他的警卫员。一次敌机轰炸团指挥所，首长还救过他的命。
按说，以楚天云的身份，退伍了，还顾个保姆，实在有点奢侈。经济上也立刻捉襟见肘起来。不过，楚天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收了柳婶和柳大奎。
楚家的孩子们都董事，从来也没有以“保姆”的身份去看待柳婶，而是一律称呼为“大娘”。
柳婶比楚天云和姚敏都大一些。
楚闻道一听楚天云提及，二话没说就找到夏正阳，说自己要在小吃店帮忙也可以，条件是让柳婶带着柳大奎也来店里工作。
夏正阳想，反正店里需要人手，什么柳婶、张婶、王婶的都无所谓，至于柳大奎，店里的一些粗重的活计，总得有个壮劳力。
只要能把楚闻道摽在小吃店里，其他都是小事。
于是，这件小事就这么办成了。
方勤走进厨房，片刻出来，手和胳膊上摆满了菜盘。
夏正阳赶忙上前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然后抓起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一边拿酒杯，一边侧身冲厨房喊道：“闻道哥，先过来吧。剩下的，等会儿再炒。”
楚闻道在厨房里答应着，接着是“刺啦”的炒菜声。
夏正阳对方勤叮嘱道：“你去叫一下闻道哥。”
方勤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走进厨房。
夏正阳对门口喊道：“你们两个，好了没有啊？！”
夏正国在门外兴奋地答道：“马上好。”
“好了就点火，就等你们了。”
夏正国和柳大奎的应答声就给紧接着的鞭炮声淹没了。
……
正阳小吃铺的店堂里，众人已经在桌边坐好，而且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楚闻道坐在桌子的正中，旁边是夏正阳和方勤。
柳婶坐在对面，她不时抬眼瞟着夏正阳面前放着的几个信封。
片刻，夏正国跑了进来，立刻捂住耳朵。
众人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
众人表现各异，欢呼着，等到鞭炮声响完，回响也渐渐远去。
夏正阳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环视着。
众人脸上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望着夏正阳。
夏正阳显然很激动地说：“半年了，啊。我们这个小吃店，开张快有半年了。咱们发展得很快，很快。这都是在座的各位大干快上的结果。”他回手指墙上的营业执照说，“我们这是彭阳市，第一家个体小吃店。从刚开始的六张桌子，到现在的十张桌子。咱们了不起啊。是吧。”
众人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不由鼓起掌来。
夏正阳环视着众人继续说道：“可是，看看人家那些国营大饭店，咱们这儿实在不能算什么。所以，我们应该戒骄戒躁，不断前进。俗话说，欲穷千里目，就要力争上游，更上一层楼。”
方勤笑起来，众人不明白就里，也跟着笑着。
方勤突然道：“没有力争上游。”
夏正阳一怔：“什么？怎么能不力争上游呢？”
方勤不顾楚闻道给她使的眼色，矜持地笑着，“我是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首唐诗里的句子，当中没有‘力争上游’这几个字。”
夏正阳有些窘态，使劲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一转，“嗯，这样。唐诗里没有，咱们不能没有。对吧，闻道哥？咱们就要争上游。”
柳大奎哈哈笑着，调侃道：“你打扑克呢，正阳哥？”
楚闻道用眼神制止了柳大奎，又冲夏正阳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夏正阳眼皮一翻道：“嗨，打扑克也行啊。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大家。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个正阳小吃铺。最要谢的，是我这位闻道大哥。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小吃店。他不仅借我钱开店，而且，每天不远万米到店里来帮忙。咱们的蔡大厨有病或者没有病，休息或者没休息的时候，他都在这里。今天，蔡大厨回家过年去了，这桌菜，就是闻道大哥办的。来，今天我这第一杯酒，要敬闻道哥。”
夏正阳说着，对着楚闻道举杯鞠躬。
楚闻道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环视了一圈。
楚闻道：“还是敬大家，敬大家。”他的神对柳婶道，“来柳婶，您年纪最大，今天借夏经理的酒，先敬您了。”
柳婶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不敢当，不敢当。我算着什么呀。都是你们有能耐。让我在城里有个这么轻巧的活干，还能挣到钱。谢谢你们啊。”
夏正阳举起双手，朝大家挥了挥说：“好了，好了。都别敬来敬去的了，一起喝三杯，然后发钱过年。好不好？”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齐声道：“好，好，好！”
方勤嘴里喊着“好”，端着酒杯却在犹豫着。
夏正阳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干了，又拿过她手上的酒杯，把酒倒在自己杯里，一举。
夏正阳：“来，大家都干了。”
方勤举着酒杯做着样子，然后看着大家把酒喝了。忙抓过酒瓶，给大家倒酒。
……
夜的黑暗塞满了正阳小吃铺门外的小巷。
夏正娇和方思走到巷口。
方思突然停住脚步，怯生生地说：“咱们还是别去了，回家吧。”
夏正娇侧脸诧异地问：“怎么？怕你大姐骂你啊？”
方思沉吟着道：“我是怕我爸。”
夏正娇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怕什么啊？你爸有什么要紧的，他又不在你跟前。你大姐又不会骂的。再说还有我大哥二哥呢。他们肯定会护着我们的。对了，还有闻道哥，绝对向着我们。走吧，再不走，好吃的都让他们吃完了。今天他们可是会餐啊。”
方思望着夏正娇，一脸的犹疑。
夏正娇正要上前拉方思。
两辆吉普车停在她们身旁，夏正娇急忙将方思拉到边上。
七八个穿着各种制服的人跳下车，嘀咕着“就这吧”，“就这儿”。
“快，快！”
然后在一个人的招呼下，冲进小巷。
夏正娇看了看方思，大惑不解地望着走向小巷深处的那群人。
……
正阳小吃店店堂里，众人边吃边说笑着。
夏正国兴奋地高声道：“柳婶，这回有钱了，该回家取儿媳妇了吧？”
柳婶一把抓住柳大奎的胳膊，兴奋地晃荡着：“娶，娶媳妇，娶媳妇。”
众人哄笑起来。
柳大奎趁机捅了夏正国一把，夏正国还手。两人嬉闹起来。
夏正阳端着酒杯在桌上顿了顿：“咱不闹了，你们俩。听我说……”
夏正国和柳大奎停止了嬉闹，望着夏正阳。
夏正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这第二杯呢，还是让闻道哥说两句。请，闻道哥。”
楚闻道连连摆手推辞。
夏正阳脑袋一歪道：“你还让我拉你啊？都快当国营大厂的车间主任了，说两句话还这么难嘛？那你以后开个会什么的，就不说话了？再说了，今天都是自己人，都这么熟了。来，来。讲两句，讲两句。别长篇大论，耽误大伙儿领钱就行。”他朝朝众人提溜环视了一下，“是吧，同志们？”
众人嬉笑，哄了起来。
楚闻道站起来，举起酒杯，环视了一圈。
“半年了，大家都不容易。虽然这个小吃店不起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大家起早贪黑，真的不容易。刚才正阳说谢谢我，实际上，更应该谢的是他。”
众人又鼓掌，楚闻道也鼓着掌。
“是他有这个胆量，做了一件别人不敢，最起码我是不敢做的事情——开了这家正阳小吃店。更难能可贵的是，时至今日，做下来了，而且做得这么好。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来，让我们祝正阳的小吃店，也是我们大家的小吃店越办越好！干了。”
众人有些动容，高呼着“正阳小吃铺”，“我们的小吃铺。”干了各自杯子里的酒。
夏正阳眼里有了些泪花，喝完酒，拿着酒杯，紧紧地拉着楚闻道的手，连声地说着“谢谢，谢谢”。楚闻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夏正阳坐下，招呼众人吃菜。把一只鸡腿夹给旁边的方勤。
方勤连连说着谢谢，起身给众人倒酒。
夏正阳豪迈地道：“来，咱们就趁热打铁，把这第三杯喝了，然后就发钱，发钱。”
众人响应。
楚闻道举杯喝了，放下杯子，对众人说道：“我先喝了，还有个鱼，我去炖了。过年没有鱼怎么行？吉庆有鱼（余）嘛。你们慢慢喝就好。”
夏正阳：“嗨，问道哥，发钱呢。”
楚闻道一笑道：“放你那儿吧，它又不长腿，跑不了。”
楚闻道说着走进厨房，接着传来“叮当”的切菜声。
众人又笑，正要喝酒。
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众人愣住，朝门外望去。
夏正国看着众人：“谁啊这是？都挂牌了说休息的啊。”
方勤猜测地说：“可能是家里人吧。”
夏正阳讪讪地道：“估计也是。正国，去看看。”
柳大奎坐在靠门的地方，抢先站起来。
柳大奎站起来说：“你们喝，我去看看吧。”
夏正阳点点头。
……
正阳小吃店门外，快速走过来的夏正娇和方思突然站住，有些惊骇地相互看了一眼。
然后又望向小吃店门口。
一群各种制服的人围拢在小吃店的门前。一个人在用力地砸着门。
方思惶恐地拉住夏正娇的衣服。
夏正娇的脸上也布满了惶恐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