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后十五秒,一名打扮非常中性的男子拉开了门,他穿着男仆的装束,脸上化着妆,一度让张量没能分辨出此人的性别。
男仆第一眼看见怪物花花,他下意识地想要关门,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张量还是看出了他的惊慌:他的瞳孔急速扩大,但只不过持续了一瞬间。
做好心理准备后,男仆僵硬地拉开了门。
“请进吧。”他向院内一抬手。
张量押着怪物,跟随男仆走过种植着洛利马斯蔷薇的庭院,走进铺设着人造青苔的门廊,男仆推开那古铜色的房门,张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寻常人的屋门多是向外开,而这屋门独具一格,居然是向内开。但他没心思考虑这屋门设计得是否合理,艺术家的事,他不愿多操心,便推着花花走进了那二层的别墅。
玄关是实木的,屋内要比玄关高出约十厘米,仿佛一级预设的台阶,淡黄色的仿古木屐摆在台阶下,但张量没有换鞋,男仆眼睁睁看着他那双鞋底沾满土的靴子踩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嘴唇微动,但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合上门。
“随我来。”他的嗓音正如他的打扮,仅凭声音很难分辨性别。
“你们……有……笼子吗?”张量尽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能感觉到体内的两股疾病已经快分出胜负,但现在还难解难分。
“有的,它会伤人吗?”男仆皱起眉头,但同样只是一瞬间,表情似乎无法在此人脸上长存。
“未必会,但……为了安全。”
“那您交给我好了。”男仆看似是在他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实则从围裙的外兜内掏出了一条橡皮筋,张量没看懂他的手法,还没等他同意,男仆便按住了怪物的肩。
张量松开手,看着那男仆用区区一条橡皮筋困住了怪物的双爪,那橡皮筋再寻常不过,这只可能是强化系的能力加持了橡皮筋,否则那怪物早就挣脱了。
虽然只花了几秒钟,男仆还是鞠躬说道,“久等了,请您继续跟我来。”他牵着怪物走向屋内,张量愣了一秒,快步跟上。
屋内的过道上摆着许多屏风,这些屏风上绘制的均为青绿山水,对于这些绘画张量倒是能欣赏的来,他饶有兴致地点着头,进入了会客厅。
客厅内只有两张红木的长沙发,并没有什么家电。沙发之间是一张同样艺术造型的红木茶几,茶几上平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之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青花瓷花瓶,瓶中是四朵淡白色的蔷薇,蔷薇倾斜着倒向花瓶一侧,似乎已经不太新鲜。
男仆指向靠近门廊的沙发,“请您稍等,主人马上便来。”说完,他抓着怪物离开了客厅。
这是张量万万没想到的:他本以为圣安泽的人理应是黑道的油子,时刻监视着住宅内外的情况,有他这样的客人来访,主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出现迎客,这种冷淡的招待令他措手不及,却也正合他意——屋内没有保镖,除了那名男仆似乎就没有其它对手了,看来运气果然站在他们这边。
不多久,张量听到身后屏风挪动,他回头看去,走近客厅的除了男仆,还有一名男子,这下他心中的疑惑统统解开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我多虑了。”张量如此想道。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原因在于那走进客厅的男子——也就是白先生的雇主——相当年轻。此人穿着一身汉服,踏着木屐,留着棕褐色的长发,左手里还抓着一把折扇,扇骨随意地在右手掌心敲打着,只是他的长相根本配不上这身儒雅的装扮:男子的脸上有一块青黑色的斑块,似乎是某种胎记,这块深青色的斑覆盖了几乎半张脸,彻底毁了他还算俊秀的面孔。
虽然斑块让此人几近毁容,却遮不住他五官中的英气,张量看出他绝对没有到三十岁,至多二十出头,这种年纪的黄口小儿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黑道的至暗浑浊,更不用说人心的险恶复杂了。既然主人是这种小青年,那么这样插标卖首般的设防也就完全解释的通,但即便如此,张量还是保持着十一分的警惕。他深知轻敌的严重后果。
“有失远迎!”青年露出标准的微笑,坐在了张量对面,一挥手中的折扇说道,“正音,把花撤了,上茶。”
男仆恭敬地走到茶几旁,托起那装着蔷薇的花瓶走出了客厅。
未等男仆返回,主人却发言了。
“白先生,你穿这身是什么意思?”
虽然青年嘴上这么闻着,他却扭头看着侧面的屏风,张量内心一惊:这问话显然是在试探他,如果他连“白先生”的代号都不知道,那就彻底暴露了。虽然这种试探太过幼稚,但也足以说明对方对他备有戒心。
“这身风衣是鸦科的。”张量说道,“穿着它,收费站的人就不会多事。”
青年满意地点点头,扭头看向他。男仆也端来了茶水,他摆开茶具,先后倒了两杯。
主人朝着茶几一伸手,“请用茶。”
张量没有动。杜宾告诉过他,白先生在初见雇主时没有喝茶,所以他也不能喝。
见他如此,主人不露齿地一笑,将折扇插在衣领内,自顾自地端起一杯茶,“我很好奇,白先生,你上次来时可是相当警惕啊,这次怎么这么……赤诚相见了?哈哈哈……”
张量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假扮出一副严肃的姿态,“因为穿着衣服,无法隐身。还请你不要多问。”
“是吗?可你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了。”主人抿了一口茶水,对上了张量的目光。
张量丝毫没有动摇,“我说了,请你不要多问,我只想要我应得的报酬。”
张量体内的失语症战胜了秽语症,现在他可以流利地说话了,但本着尽量少说的原则,他还是惜字如金,没有过多解释。见他如此回应,主人也不好进一步追问,他放下茶水,又拿起折扇,用单手将扇子撑开。
哗啦一声,洁白的扇叶展现着张量眼前,扇子遮住了主人的脸,张量不知这是何意,一言不发地静静坐着。
沉默持续了五秒,主人将折扇放在了桌上,正摆在茶壶旁,他朝男仆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浅鞠一躬后退出了客厅,很快取来了砚台和毛笔,将这些物件放在了扇子旁边。
砚台里有磨好的墨汁,那毛笔也不是寻常的羊毫或狼毫,张量认出了那毛笔的毛:如此色彩斑斓的毛只可能来自一种生物,正是那扭曲种的怪物,花花。
“白先生,在结束我们的雇佣关系前,我想将这殊荣献给你:这是用那怪物的毛制成的崭新毛笔,兴许都用不到墨汁,它就能画出最复杂的颜色,那是最杰出的人类画家也调配不出的颜色!第一个用这颜色作画的人业已成名,但还没有人用这颜色写过字,不妨由你来做这个第一好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说罢,主人朝茶几上的毛笔一摊手,微笑道,“请!”
张量纹丝未动。
“白先生,”主人见他没有写字的意思,改换了语调,“我需要提醒你,任何同我合作的人都需要留下字据,这是我的原则:我必须确保自己雇佣的人不会在某一天突然供出我来,毁坏我的名誉。所以,虽然有些粗暴,但你非写不可。”
话音刚落,男仆从身后抽出了手枪,那是一把全自动手枪,用途类似于冲锋枪,弹匣很长。在这种距离内,即使是张量也无法避开这把枪的扫射。
虽然杜宾警告过他,雇主可以通过绘画或文字看出作者的信息,但他别无选择。
张量俯下身,将扇子转到自己这侧,抓起那杆彩色毛笔,最后提醒道:“我先说清楚,我不会书法。”既然对方打定了心思要让他写字,张量也就毫不犹豫地动笔,写下了一个字:“白”。
毛笔没有蘸墨汁,留下了纯彩的字迹,张量故意写的很大,好让对方看出他没有刻意隐藏什么。
盯着那字,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我见过无数暴徒写字,他们有的利欲熏心,有的残暴嗜血,还有的老奸巨猾、不可信任,但我从没见过哪个黑道人士像你这样忠诚正直……难怪他会保释你。”
这话让张量暗叫不好,他并不知道白先生是被暗中保释出狱,而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这点,看来这年轻人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城府之深和年纪之浅并不一致。
主人朝男仆摆了摆手,男仆收起了枪,道歉说,“得罪了。”随即从屏风后取来一只小箱子,看来那就是白先生的报酬了。
男仆将沉甸甸的箱子拎到茶几上,将笔砚取走,出了客厅。
主人笑了,他收起茶几上的扇子,用扇骨敲敲箱子,“白先生,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只要回答完这个问题,我立刻就付钱。”
“什么问题?”
主人故意卖关子道,“虽然有些惭愧,但我确实调查了你的背景,那可真让我惊讶啊,你背后的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哈哈哈,我本以为你是单纯的黑道中人,谁知你还有白道的人做靠山呢,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惭愧!惭愧啊!”
张量总觉得这家伙要问出极其刁钻的问题,他暗下决心,无论此人问什么,他都要理直气壮地回答上来,哪怕他并不知道答案,哪怕需要撒谎……
但主人又补充道,“虽然我自己清楚,但还是不敢相信啊,所以我决定亲自问一问。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
“什么?”张量睁圆了双眼。
那青年玩味地露齿一笑,“之前跟你讲过,我的能力可以判断艺术品的创造者,那其实是委婉的说法:我并不能看到艺术品的作者,那太抽象了。告诉你也无妨,我的能力可以用来和艺术品对话,也就是说,我可以问每件艺术品一个问题,问作品就相当于问作品的创作者本人,而且这个问题的回答一定是真实的,哈哈!有趣吧?”
说到此处,男人撑开了扇子,将那个“白”字朝上,扇叶平铺在了桌面,“让我们来验证一下吧!‘白’,告诉我,你的顶头上司是谁?”
张量掏出了武装带上的匕首,但已经太迟了,他眼看着那扇面上的‘白’字开始扭曲幻化,最终分裂成两个汉字——这下彻底露馅了。
扇面上赫然写着“李德”二字。
张量站起身,准备挟持眼前的青年作为人质,谁知那青年竟然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别生气,别生气!白先生,我都说过我早就知道了,验证一下也无妨嘛!”
对方的反应让张量摸不着头脑,莫非他是看到自己掏出匕首,所以故作此态?但张量还是抑制住冲动,慢慢坐回了原位。
青年收起扇子,脸上的笑意似乎不像伪装,“我这个主人当的不合适啊,多有得罪!你不要介意,这个扇子只能被问一次,问过之后就会变成普通的艺术品了,不信你看。”说着,他举起扇子,那扇面上的字果然变了回去。
虽然情况复杂、难以厘清,但大约三十秒后,聪明过人的张量猜到了那个不争的事实:白先生的后台同样是他的顶头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