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清冷,白露成霜,檐铃随风作响。
屋内少女对镜梳发,腻云长髻如黑瀑直下,只是神思游移。
有人轻叩门扉,屋外的小郎君提着食盒唤“阿姊。”
谢沉壁闻声回过神,将玉篦子放在长案上,步履轻移拉开房门,望着阿弟提着吃食,她情绪低沉“我吃不进。”
少年进屋,将食盒摆在案上劝慰道“你病中本就体弱,不进食怎么可以?”
谢沉壁拿了件薄毡披风套在身上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止不住的咳了几声,谢伯温赶紧往她身上又拢了毛衾。
“阿姊,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从来没见你病成这个样子。”
自谢沉壁从宫乱之后回来就患上了风寒,谢家人担心的紧,思及她坠江后未曾好好休养,请了医官日夜看护着,只是这日头都快过了十日,她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解。
谢伯温探了她的额“这也不烧了啊,怎么还是没胃口呢?会不会是这个医官不靠谱,没探出病因?明儿让阿爹去请宫里的侍医来瞧瞧。”
“说什么胡话呢?那不是让姑母担心吗?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种小事就不要声张了。”
“可是你的身体……”
阿爹为着处理叛军及姜氏事宜十日来断断续续些日子夜宿宫中,阿母紧张打理着阿爹进宫前后生活上的琐事,家中又有她这个病人……太尉府上下这些日子简直是焦头烂额,谢沉壁可不想再多事。
她忙道“我会好的,你带了什么?我肚子有些饿,你拿来我尝尝。”
少年赶紧掀开食盒“还能是什么,医官说你吃不了油腻的东西,阿母只能给你煮点黍米,你先趁热喝点。”
谢沉壁接过阿弟递来的陶盘,见里面的黍米汤水里加了鸡肉和青菜,她不禁想到月余前吃过的另一碗黍米汤,那碗汤真简陋啊!
可是,为何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美味?
她拿长羹舀了一勺轻尝,不经意问“那个清河啬夫还安排在呈英巷吗?”
当日谢沉壁领着蒙涑回府,女君齐椒听过太后之令又知这人是清河郡那与她女儿传出不堪事的啬夫,虽是震怒也无法,便差人将他安置在谢府在呈英巷的小宅中。
那小宅地处城郊,离太尉府远的很,齐椒可不想这啬夫与他们再牵扯上什么。
而后谢沉壁大病一场,昏昏沉沉毫无气力,蒙涑之事她也无从打听,现下只能问问伯温这个阿弟。
“他还住在那里,不过过几天便要进宫了。”谢伯温扒了几个柑橘置于与阿姊身前的暖炉烘烤。
长羹撞在陶盘上,谢沉壁手一松将黍米汤放在软榻旁的案几上“他要进宫?为何?”
“陛下亲封那啬夫为建章宫校尉,可不是过些时日养好伤便要进宫了。”
小郎君扒了一口橘子,给阿姊递过去。
谢沉壁没有接,只是不由绢眉深蹙“偃弟封他为校尉?”
谢伯温看她神情不悦,思及前后种种劝慰道“这人既有这样的机缘,大概率也不会因着冒犯阿姊的事受罚了,你宽心些,可千万别去因为这事和姑母较劲。”
他不知两人之间的内情,只是见阿姊将那啬夫从宫中领回时,听她与阿母道及姑母让太尉府安置这人的前因后果,他猜阿姊定是不高兴的。
见谢沉壁脸色一沉神游窗外,幽幽道“我怎会因为这事与姑母较劲。”
原来他得了天子青睐,真是得意啊。
十日如白马过隙,她病了这些天,那个死人都没有关心过。谢沉壁想起那日他在宫中疏离的神情,心一恼,长甲紧扣着薄衾泄怨。
翌日初清,晴蔼舒和,湖中鸳鸯叠翠。
十日来,府中女公子终于出了闺房,她百无聊赖幽坐在家中后湖旁的秋千上。
阿母去了宫中给阿爹送裳,阿弟伯温去了学堂,还有两个年幼弟妹由侍者在房内服侍,这处倒格外安静。
鸳鸯交颈,谢沉壁看的出神。
连动物都会因着天生的情感驱动寻求另一半,人呢?这世间的男女又是因何而相爱,因何而相守?
对于她这样的氏族女子,夫婿好似早已框定了范围,年少与张叔雍的相交从来都掺杂着氏族力量博弈,她与他不是没有情谊,只是从来都不纯粹。姑母需要清河,所以她与张叔雍的相交自然为家族乐见,清河要支持姜氏,所以张叔雍便负了她,娶了崔氏女。
虽然当时气愤加身,可是现在想来她竟一点都不觉得有何错处。士族子弟从来都是家族棋局上的一颗棋子,张叔雍顺家族之意也是理所应当,她和他之间还没有到为对方背离家族的地步。
只是她也好奇,到底不掺一丝杂质的真意怎样的呢?
初冬盛阳反射在水面引的鳞光波动,照得少女眼眸刺的慌,谢沉壁又想起那个人。
他对他那同乡的小娘子便是没有杂质的真意吧?
毕竟,他宁死都不愿娶他妇。那样不掺任何旁的钟爱,以性命为代价,真挚而纯净,所以她对他的好便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
那日气盛,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蒙涑问出那问题后要那样言语折辱他。
可是,那又怎样?
她对他的好他都不在意,她又何须懊恼伤他自尊。
连连这些日子,她费在那人身上的心思好像有些太多了,她都不像自己了。她不要、不要再让自己变成这样可笑的人。
神思半卷,少女挺直了身躯,白皙的脖颈更显她圣洁而肃穆,正像湖中的白鸟。她身姿高昂,病容好似在这刻消退,整个人生了华光。
又得十余日,谢沉壁终于觉得身体爽利了,姑母传了诏令让她入宫。
谢沉壁一身兰苕色曲裾,梳垂髾髻以白玉梳栉,由于冬寒她身披青玉案毡裘。
行至未央宫椒房殿,去履进屋,见谢灵君一身素色襦裙,躺卧于榻。
“姑母。”她轻唤,又接过宫侍手中的汤药,伏于榻前。
谢灵君屏退众宫侍。
“姑母身子还未康复吗?”
谢沉壁又一手扶了姑母,将她搀靠在床沿。
“老毛病了,阿虞你知道的。”
少女向她喂了一口汤药,病榻上的人幽幽道“哀家往清河郡张家送了一具碎尸。”
谢沉壁被这话惊的胆颤,手中的汤药差点洒掉“姑母.......”
谢灵君肃色道“从前哀家是不想你小小年纪参与这些事情,但是如今风雨摇曳,偃儿都生了弑母之心。“她的言语忽而哽咽”阿虞,这么多年来哀家在这个位子上实则步步动魄,你……你可明白?”
“偃弟他知错了。”
“他现在还跟我犟着,哀家倒是摸不准这姜衷到底杀不杀了。”
谢沉壁神色一凛“姜衷这样狼心狗肺,撺掇偃弟去搭上胡虏人,当杀之。”
朝堂之事,谢沉壁很少搭话,但十二年前那件事她是亲历者,姜衷此举她更怒,比他发动宫变更不可饶恕。
谢灵君的心终有所慰藉“阿虞,我的阿虞......”她揽着眼前的少女入怀“若我的阿虞、阿琅还在,该多好......”
怀少女心一紧,她明白姑母又思起伤心往事“姑母,沉壁会替阿虞在您身边的。”
谢灵君口中的阿虞和阿琅是先帝与谢灵君的一对龙凤双生子,薨于庚华三十三年秋,时年仅两个月。谢沉壁本来只是谢沉壁,因着那年幼殁了的小姊妹,才有了她的小字----阿虞。
谢灵君止住伤色“阿虞,你是哀家最信任的人。”
她面容忽变的决绝作狠“送到清河郡那具碎尸是以那冒犯你的啬夫之名,此举是警告他们妄动谢家人。”
以蒙涑之名?
谢沉壁心惊之下还是明白姑母已饶过蒙涑。
“那位啬夫的法子哀家觉得可行,但是事成之后,清河必须由一个能站在哀家这边又得那些氏族信任之人接手。”
“姑母可有人选?”
“张叔雍。”
“他?他怎么可能.......”
谢灵君紧握少女的双手,眼眸沉重“哀家往清河传了召,张叔雍将不日入京。”
她眸中转过了丝复杂,直直望着谢沉壁“阿虞,你要帮哀家,帮谢家。”
.........
从椒房殿出来的少女整个人都变的恍惚,她毫无知觉的着履漫步在夜幕间隙的王宫中。
姑母的话言犹在耳,可是她.....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苕色的身影魅行月下,不远处行来一跌跌撞撞的小宫侍,他本就费力的提着水桶,小人儿与谢沉壁擦肩而过之际,水桶一翻全部洒在她的襦裙下摆。
“啊––––”
冷水瞬间浸湿她的鞋袜。
“贵人,对不起,对不起。”那小宫侍忙扑在她的裙下用自己的干衣为她擦拭。
只是聚神片刻,谢沉壁眼神转而又变得飘忽“没关系,你去忙吧。”她口中喃喃低语,言罢痴痴向前行去。
那小宫侍显然还没回过神,只是呆呆的望着那不知名的贵人离去的背影。他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这样貌若仙子,脾气又这样好的贵人,他入宫月余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