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一合。
蓦然，少女见不远处的石阶旁伫立着一个坚挺的身影。
虽无华服加身，他的身上也可见的露出一些可怖的伤口，但他身姿却如磐竹清冽，清风漾过他弯起的嘴角，那双清寒生冷的凤眸也似有了温度。
见他安好，她心中甚喜，只是面容却未显露心意。
谢沉壁轻步而去，颓阳的金光却陡然刺的她心神一晃，她眼前一黑，差点有些站不住。
闭眸定神间，石阶旁那人急切跑来扶她的身子，定神后再张眼时，谢沉壁见男人收回了搀扶的手。
“翁主，你还好吧？”
她嘴一撇“你为何在这里？”
“太尉大人让我在这里候着，说太后娘娘也许有吩咐。”
谢沉壁嗔怒的瞪了他一眼便自顾自的向前走。
“翁主……”蒙涑不明所以。
她刚行几步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不耐烦道“跟我回去。”
跟她回去？
那之前太后说过的刑罚呢？
蒙涑有些许犹豫“我……如果太后娘娘没有其他吩咐，小人就去廷尉狱领刑了。”
那双凤眼锐利却平静，眸中尽是无辜。搁以前谢沉壁会觉得他傻里傻气，可是听过承明殿中他向姑母说的那些话，回想起这一路上他的所作所为，明里暗里瞒着她的那些事，她现在只觉得眼前之人虚实难测。
谢沉壁冷哼一声“你现在于江山社稷都有大功，谁还敢让你受刑。”
少女一手拍在他的衣襟处“姑母说让你跟我先回去。”
蒙涑眼神停在拍在他胸膛的葱白纤指上，眼眸中有些愣色，只见少女言罢便自顾自的往前走，他赶紧跟上去。
宫侍们有条不紊的紧张着手中的活，只是有眼观六路的也时不时好奇注视着那不远处两人。
有宫侍交耳相谈，元敬翁主身后跟着的那甲兵不知是哪里的小子，据说昨晚立了大功，不过具体是什么功也没人说得清。
据闻，大部分知情昨夜宫里乱事的未央宫和建章宫宫侍都殁了。参与乱事的宫门卫甲兵一千余众，待太尉大人处决。
羲和淡然，冽风轻舒，天地间已有初冬的寒意。
昨日那身墨色外袍早已不见其影，谢沉壁今日着了身金盏色长衫，那衫被熏了蔷薇香，随风飘扑进少年的心里。
蒙涑跟在谢沉壁身后行过未央宫阙，身前的少女双手摆在身前，任谁看着都觉得仪态万千，可是与之相悖的是脚步越来越快。纵然他再愚笨也感知到她不悦的心绪，蒙涑有些忐忑。
宫阙深深，两人一前一后而行却没有言语，气氛陡然生异。
过了好一会儿，蒙涑还是找话“翁主身体无碍吧？”
她这一路上遇上这些事，本就没来得及好好养身子，昨日冷雨夜又遇上宫乱，他心中甚是担忧。
少女步履未停，也不答他。
“翁主昨夜受困在冷雨中，身子侵寒良久，回家后定要好好养着。”
谢沉壁脚步忽顿，蒙涑一个不留神差点撞在她身上。
他知道她被困姜衷手中良久？
蒙涑见她面色疑虑，解释道 “昨夜与裴少君出宫路上忽闻持械甲兵集结，其中有人与少君相熟，暗中向他透露了宗正姜衷于私下以天子密令来宫门卫卫所调兵。”
“少君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决定抄小道出宫向太尉府报信。小人觉得两人同行过于打眼，所以做主独自留在宫中，混在甲兵中想着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所以她昨日那般被姜衷殴打讽刺他都看在眼里？他看她被折辱了那么久都未出手救她。
虽然她也知道当时并不是他出手的最佳时候，可是她还是止不住的生怒。
谢沉壁狠狠剜了蒙涑一眼。
蒙涑被她瞪的心慌，他讪讪补充了句“此事我已详细和太尉大人禀明。”
“别说了，我没兴趣听。”
谢沉壁面有乌色，转身而行，那急步似乎夹着怨对踩在蒙涑的心上。
路过的宫侍好奇相窥，不甚了了。
蒙涑心急无措“你慢点……”他想去拂她的衣袖，谢沉壁感知到他伸来的手，一把甩开。
她这举动惊的他心一沉，转过两道宫门，蒙涑再也忍不住一个跨步转身挡在少女身前，他抓起她的皓腕，被这力道一带，谢沉壁没留神差点摔进蒙涑怀中。
四目相隔不过几尺。
“我做错什么了？”
男人锋利高挺的鼻梁几乎点在她的面额上，他的瞳孔中映着她的娇容。往侧移，他的眼角还有一道细小的伤痕。
谢沉壁依稀还记得这道伤是在大半个月前在张府时被那老妇的金钗所伤。
怎么就留下了疤呢？
彼时，两人皆是一愣。几个转瞬，谢沉壁终于回过神，她娇呵一声“大胆！”
她想挣脱他的手，那人却无畏的更紧握住“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手腕被他扯的生痛，这兀然的逼问更使谢沉壁难受。
少女直视眼前的凤眸不语，他是白痴吗？如今倒还来问她为何生气，怎么倒显她这怒意变得可笑了。
谢沉壁眸中微紧，也不再挣扎只是淡淡轻笑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制住女子的手力终于松了，谢沉壁轻揉皓腕，开口讥讽“我怎么对你了？你是觉得你救了陛下和太后，是天下的大功臣，所以我应该捧着你阿谀你是吧？那真是对不住了，我做不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沉壁也不接话，只是离他更远些。
蒙涑乌眸深邃清澈，声音有些犹豫“你为何生气？是因为我昨夜见你受难没有立马救你脱困，还是、还是……”
听他言语犹豫，少女回眸探他待他张言。那人凤眸有丝游移，终是艰难开口“还是……因为我拒绝太后的许婚？”
好像有什么隐晦的东西被人戳破了。
谢沉壁心一跳，她急晃晃驳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双手环抱胸前，质问他“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为什么要为你这样的低贱之人而生气？”
谢沉壁轻蔑一笑“你认为姑母是真心要给我们许婚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虽然听到姑母要给他们两许婚的那刻她颇为震惊，可是冷静下来后谢沉壁有所思，姑母是绝不可能让元敬翁主和一个啬夫成婚的。她是谢家长女，姑母不可能让谢家变成一个笑话。
她猜不透姑母的用意，蒙涑自然也猜不到，所以他那时说的话想来就更让她生气。
他只是一个低卑的啬夫，却不顾性命也要拒绝太后的许婚。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他怎么能？怎么敢的！
那不仅仅是拒婚，那是在践踏她，或者说是他与那同乡的女子情真意切更显她在他心中的低微。
被蒙涑这么一问，谢沉壁现下只想将两人身份彻底掰开分明，似乎只有将他踩到脚底才能让她找回骄傲。
谢沉壁走近了他，她带着凌意的气息扑在蒙涑身上，少女神色充着狠意，一字一句“人最重要的便是要有自知之明，你说对吧？”
好似跌入冰窟，蒙涑的心中莫名生出一丝耻愤。天地间风止云歇，连颓阳都消殆，广阔宫墙中凭空风卷。蒙涑后齿紧凿，颌骨凌厉，那道迤逦身影与他相隔只有几十尺，离他那么近，又好像那么远。
少女望他眼眸骤然失色竟有一丝报复的痛快，她冷眼一扫趁势而道“太后说话向来都有深意，你想不明白不要紧，但千万不要会错意。”
“你这一路上欺瞒我不少事，我向姑母为你求情，你连一句感谢都没有，实在有些不知好歹。至于你的拒婚，我不懂你是在耍什么把戏也不想懂。但是说起你那同乡的小娘子，我倒觉得你们两实在是般配至极。”
谢沉壁笑容飞扬而轻蔑“啬夫与农家女不可谓不是天作之合，倘若他日你两成婚，别忘记请本翁主喝口喜酒。”
蒙涑周身仿若凝结成霜，那双凤眼望去，见少女独自栽于宫墙下，像葳蕤中独行盛开的牡丹，高傲、娇艳，遥不可及。
是的，她本就是这样骄矜盛开的花，与他从来都不是一种人。
少年双拳一松，下颌微动“蒙涑受教，只是翁主身份尊贵，他日蒙某成婚的酒，想必入不了翁主尊口。”
他凤眸低垂掩了黯然与墨色，身姿冽冽端行于侧，整个人好似笼上了一副厚重的雾霭。
那丝报复的快意好像消失了，谢沉壁的心突然变的忐忑游离，她觉得他们之间好似凭空生了什么东西，将他们分离的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