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雨行,啸风肃杀。
夜色獠牙可怖!
四周浮动的甲兵举着跳跃的火把在雨夜中游离,锐利如野兽般的眼神正扫视一切,所有人都全心投入在这场狩猎里。
撞钟声从塔楼卷入宫内的每一个缝隙,原来已至亥时。
一个墨色身影霎时拐过红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那道身影很快闪去。
“站住!”
“立马站住!”
“这边!在这边!”
所有甲兵闻风而动,从细雨中厉厉冲来。冲在最前的那人一剑绞上被追的女子外袍,墨色荷底镶金边的衣袍被剑尖蓄力一挑将那人连人带裳卷落在黑雨里。
这是太后娘娘的裳,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得。
人未到,声已至。
“谢灵君,你个妖妇今日还不栽在老夫手上!”
“哈哈哈哈!”那被包围伏地的女子笑声凄厉“姜大人,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来人正是姜衷,他抢过身边甲兵的火把往前一照。顿时气急败坏,一把掐住少女的喉咙“老子问你,谢灵君呢?”
“你也配唤我姑母的名字?”
她往姜衷脸上啐了一口。
姜衷反应过来后一掌甩在谢沉壁脸上,那力道大的将她甩出半步远。
这刻,少女只觉脸上火烧的疼。
“你胆敢造反,待我阿爹入宫勤王,必将你挫骨扬灰!”
姜衷扔了手中擦拭的手帕冷笑“勤王?勤哪个王?这个王宫只有唯一的王那就是陛下,谢灵君这个牝鸡司晨的母鸡,多年来把持朝政,党同伐异,今日老夫就用她的血祭我姜氏天下!”
姜家天下。
宗正位列九卿之一,处理的是皇族要务,一直由宗亲担任,虽往大了说这天下的确是姜家的。
谢沉壁拨开因为细雨而飘粘在眼角的发“姜大人把这天下当自家的,也不知陛下知道后会怎么想。”
“哈哈哈哈哈……”老者仰天笑的猖狂“你认为老夫是凭什么调动宫门卫的甲兵呢?”
他蹲在谢沉壁身前,声音放低了“陛下对老夫是何想法老夫尚知,可陛下早就不满谢灵君这妖妇了你又可知?”
他伏在她侧耳“你知道他对你们这群谢家人早已厌恶至极吗?”
是这样吗?
那小少年早就对自己的母亲,对谢家生了怨对吗?
而她竟从来都不觉得。
那个少年见她从来都是喜笑颜开,她每每去建章宫探他,他总要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迎她,声低羞气的唤她阿姊,唤的那般真切亲近。
那些她感知到的真意原来都是他的虚以委蛇吗?
谢沉壁望着姜衷明眸一横“你就是把这些胡话说尽,也改不了陛下是我姑母亲儿的事实,母子俩偶生龃龉,但你是不可能真正离间亲生骨血的。”
这话击中姜衷的心底。
少年帝王无权无势,久居深宫。他既是他的长辈,又身居天子太傅之职,姜偃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信他敬他,称他仲父。他心中也对这小儿感情颇深,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将这天下拨乱反正后抛弃他,另立他主。
可是有一点他怎么也改变不了,那便是母子血脉是永远也割不断的。
他真的能和他们姜氏族人一条心吗?
不过只要待他除了那妖妇,便不会再生出什么异变了。
这么想着,姜衷一把抓起谢沉壁“谢家小女还真是牙尖嘴利,说,妖妇现在在哪里?”
这老头的手力之大,抓的她臂膀生痛,但谢沉壁毫无惧意,她不屑冷笑。
“我姑母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要是有本事就将这宫中的三百七十多座殿都搜遍看能不能找到她,不过大人你动作可得快点。”
谢沉壁眉眼一斜,神色挑衅望了天色“要是待到早朝之际你还未找到我姑母,大人可就得担心自己了。”
“你威胁我?”
他捏住她的下巴“反正老夫这辈子活够本了,就是不知道谢林甫舍不舍得他的掌上明珠给我这个老头子垫背。”
谢沉壁瞪了他一眼“我只是一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可谢氏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死老头,待到天明你就知道你的行为有多可笑。”
姜衷一手将她扔进甲兵堆里,戾目吩咐“看住她!以这里为中心,一个时辰为限搜寻千丈以内,任何角落都不可以放过。”
谢沉壁被制住不得动弹,她表面神色自若,心里却如鼓狂捶!
夜悠长,恐生变数。
姑母与她商量,虽从始自终都不见姜偃出面,不知今夜异变是否真由他授意,但她一定要挟天子在手。
若此兵变非他本意,作为母亲,在这个乱夜,她怎么都会去到他身边保护他!
但若相反,她手握天子,也能令这些甲兵投鼠忌器,撑到天明。
建章宫位中南,她们走了暗路躲躲藏藏也没过百丈,实在没有办法,谢沉壁才做主换了姑母的衣裳引开这些甲兵。
也不知姑母到了建章宫没有,不知她有没有顺利见到偃弟。
这头,甲兵得令而动。一道孤影于雨夜中暗自窥探这一切。
是夜,建章宫。前殿无灯,中门大开,雨随风卷。
殿中软榻上,一身着天子冕服的少年静坐于此。冕冠上的旒丝丝晃动,挡住了他炬目紧绷的眼神。
他紧盯着殿门,心中害怕姜衷走进来,却又怕他不来。
旁人家的十岁儿郎尚是稚子,可帝王家的儿郎为了争夺权势,要弑亲母。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挣扎和彷徨。
可是姜衷说的对,这天下本就是姓姜的,他是姜嗣后裔,理应夺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母后既要霸着不属于她的东西,就不能怪他!
余众甲兵遁于建章宫,风声鹤唳。
忽而,屋外的熹光中映着一人身影,那人手握兵械缓缓步来。
姜偃瞳孔地震,他虽看不清这人的面庞,可她的身形轮廓他太熟悉了。
“来人!来人!”
无人应答,姜偃突然觉得殿外的风雨声都小了,他听不见了,安谧的内堂里只有那人手握着的兵械前端血滴下来的声音。
“来人?偃儿,阿母就在这里。”
闪电刺亮黑夜,姜偃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的确是他的阿母,只不过她的脸上溅了血,此刻手负长刀,如传说中阿鼻地狱中的恶鬼般可怖。
“你、你!你杀人了……”少年慌张滑下矮榻。
谢灵君嘴角一弯,转身合上门。
“来人!来人!护驾!”姜偃惊吼。
“嘘!”
不知为何,姜偃竟被这声音迫的真的息了声。中门一合,隔绝了细小风雨声,乌灯黑火中的内殿只有母子二人相对。
“偃儿,哀家对你真失望。”
姜偃压住慌乱的心跳“你对我失望?我何尝不对自己失望?”
“你失望?”
少年见无退路,终于沉下心。
“有什么是咱们母子俩不能敞开说的?”
听阿母这话,他心中实在憋屈,狂泄多年来的愤恨。
“孤能跟你说什么?自孤记事起,人人都道孤是天子,是要治理天下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又让孤又做了什么?”
姜偃说的愤恨,一把扯掉头戴的冕冠“这身天子冕服年年新做,可是我有机会穿吗?政事、祭礼你从不让我参与。孤踏出这建章宫的次数一个手指就数得过来。”
谢灵君神色一怔,而后步步向前,她拾起被姜偃扔在地上的冕冠,上面镶嵌的宝石果,最大的一块成色明显与其他的不同,果然是赝品。
“我日日被你摆在朝上,文武诸臣从未将孤放在眼里。孤早言封舅父为摄政王,这天下干脆你们谢家做主算了,可你又假惺惺的不同意。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谢灵君不解 “哀家此举就是不想你未来备受钳制,何错之有?”
少年嘶吼“那你为何垂帘听政?你为何钳制我?”
“你认为哀家是在钳制你?”
原来她一心以为的保护,在她亲儿看来皆是枷锁。
姜偃笑的惨厉 “那不然呢?你是想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孤吗?”
谢灵君绢眉深蹙,这么多年她竟一点都不了解儿子的心思。
“反正神也是你,鬼也是你。皇宫我出不去,朝堂我入不得。何止你对我失望,我对自己更加失望,我恨我为何如此无用,被你操控着做你的提线偶人。”
“这就是你要杀亲母的理由?”
“是你逼我的……”姜偃哭喊着“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弑母实在是违背人伦的悖逆之举,姜偃虽尚可言之凿凿数落母亲的罪名,但心中难免羞愧疚。看到阿母越来越近的步向他,他战兢垂首,实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听着儿子的愤恨,谢灵君的心仿若空了。这刹,闪电随着惊雷声照亮黯夜,她不由抓紧了手中的长刀。
“如果你这么恨我,恨我把持着原本属于你的天下,那么你现在就动手杀了我。如若不然,我还会这么做!永远霸占着姜家的江山,只要我在一日,你就永无自立的可能!”
姜偃突的抬眸,他不敢置信。
回想起这么多年畏畏缩缩,没有尊严,不得自由。这种日子,他还要忍受一辈子吗?
不!绝不!
至此,少年愤而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