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洌怔住了，他……他、他这样一个无名啬夫，怎有如此计谋？
“九月稷收，十月征粮，以现在的时间来算，两个月内举事拿下清河，可保来年稷收顺当，岁粮通达。”
谢灵君久久不语！
裴洌有些激动，又心焦驳他“你说的轻巧，这些佃农都是当地人，大多都是自祖上就为氏族佃户，就算被他们苛待，也是几代人皆如此早已习惯，如何能生出起义之心听我们号令？”
“少君久在洛邑，可能不太通晓清河之事，清河郡上游五年间三次决堤，水患每殃及郡北故城、临西农田几万倾，郡守从来不顾灾情，水患期间为上交库粮，要求佃农每户交粮从七成变成九成，粮收减半，粮租不减，佃农们早就苦不堪言。”
座上之人一掌拍案“王朝明令，灾区不得征税征粮！”
蒙涑自然听过这条由谢灵君亲颁的律法，他摇头“王朝律法谁人不知，可郡守在地方阳奉阴违，借朝廷名头压迫佃户，老百姓实在没有办法。”
谢灵君神思飘远，张思掩背地屯私她不是不知道，可是连年压迫水患区佃农她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蒙涑陈计“年夏琴江过境淹了郡北过半农田，现正是征粮时节，民生鼎沸，是举事良机。郡南的胶州、朔州虽无水患，可也是连年备受压迫，朝廷早有律轻徭役，各县县令却私自于每户征丁跨域为巨贾权贵服徭，人头以二两银计，全入了私库。由于无壮丁，家中农田只得由妇孺耕种，佃农们心生怨恨久已。拿下郡北，星火必作燎原之势。”
郡地的县令、里长都是这些根深当地的氏族指任，这般行事自然是他们授意。
但拿下清河这事绝非如此简单。
谢灵君觉得自己的头炸的厉害，她审视着堂中跪着的这人，细细想着他刚才的话，清河既不归心于她，又手握粮仓和姜氏越来越近，她确实不能这样干坐下去了。
姜氏子弟怕是恨不得嚼碎她的血肉，她若再没有招，恐怕这个位置就坐不稳了！
不过几个瞬间，她的心下有了决断。
谢灵君掩了心绪“所以你是献上这一计，以求活路？”
蒙涑双手拱礼“若太后娘娘觉得蒙某还算堪用，愿留小的一命，蒙某今后愿为娘娘鞍前马后。”
“就凭这几句话就想让哀家留着你？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价值。”
堂中跪着的少年心一沉，眸中息了光亮，他思定后终于拿出之前在深谷里找到的那物“蒙某有一物交予太后。”
他忍着伤痛，拿出藏在发带中的那滴血玉。
虽然隔着几十尺，可谢灵君在望见那血玉的时候，眉头突的深蹙。
这不会是……
她急急接过裴洌呈来的蒙涑手中那物，仔细观摩。
那滴血玉在她手中冰凉生寒，这种稀罕血玉，全天下只有一块！谢灵君的呼吸变得急促。
“这个东西你是哪里得来的？”
虽然平马置那啬夫和他说过的话犹如在耳，但他可不敢没头没脑的说什么他发现了帝反母的秘密。
他只能半真半假“小的此番被押解回来的路上与少君一同遭不明人袭击，当时那群人胁迫一平马置啬夫，这个东西是他秘言让小人交予太后。”
裴洌气的不轻，这小子前言不搭后语，之前他们在深谷里谈及这事时，他是一句话都没吭过。
他转而怒问蒙涑“之前翁主问起这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蒙涑看了裴洌一眼，又向谢灵君回“那啬夫道此物事关天下安宁，鄙人不敢大意，所以不敢对任何人张言。”
谢灵君将那血玉久久握于掌中，一副怒容威赫之态。
“你既明白此来洛邑是受死，还管什么天下安不安宁？”
“蒙涑虽是一介草夫，却也知天下难安必致百姓疾苦。太后娘娘心忧天下，是世间难现的贤主。小人个人的性命相比这天下安宁微不足道，所以从未想过胡乱处置这血玉。”
这人眼眸真诚，一脸肺腑之言。
虽然这话是在恭维她，但谢灵君明显受用了。她审视他良久，又不经意的瞥了右侧的屏风一眼，缓缓步来行至那啬夫身旁，一手轻按在他肩头。
不知为何，蒙涑忽觉眼前欲来风雨。
“这东西确实事关天下安宁，你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谢灵君行至他的左侧，颔首俯视着他“其实，留你一命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事说来的确算是冒犯翁主，但若你与阿虞成婚，自然不必以冒犯翁主之名被正法。”
美妇笑意更深“倘若哀家给翁主和你赐婚，不知你可愿意？”
他……与她，成婚？
这怎么可能！
蒙涑脑袋一空，太后究竟为何会说这话？
不！她绝不可能应承这样荒谬的事。
给一个啬夫与翁主许婚，此事太骇人听闻。屏风后一个穆然而立的身影似乎脑海一白，久久怔神。
半晌，只听蒙涑一字一句遁地有声“翁主天之骄女，小人自问担不起翁主夫婿的福气。”
裴洌的心莫名紧张的不行，听了蒙涑这话才一松，此时好像恍惚听到身后有人微微一颤的脚步……
只是一瞬，他没有在意。
他心中又有丝怒意，他实在不敢相信太后居然给蒙涑和元敬指婚，而这啬夫竟然还拒绝了？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谢灵君微笑着道“不成婚，可就只有死了！”
蒙涑鼓起心气直视着太后“求太后收回成命。”
“既得美妇，又能保全性命，哀家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不愿？”
蒙涑心思百转千回，找了理由“不瞒太后，小人在家乡已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倘若不能得她为发妻，纵然苟活于世也只是具没有魂魄的行尸而已，求太后怜见。”
啪啪啪––––凭空响起了掌声。
这掌声促的蒙涑心一紧，只听谢灵君收了掌道“年少的感情真挚而热烈，很好！很好！”
她望着蒙涑，神情由衷变得喜悦“很好！你这个人，哀家觉得不错。”
谢灵君神色一轻“此次你冒犯翁主，本来罪不容诛，但是哀家愿意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将廷尉狱中二十一道刑罚一一受过还没断气的话，冒犯翁主之事，哀家既往不咎。”
二十一道刑罚……
“不可以。”
霎时，一声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此间烛火明灭交织，一道蹁跹身影从旁侧的髹漆雕画屏风后缓缓步出。
谢沉壁一身香夭色深衣，双手交叉作礼摆在身前，发髻用金簪固定自然垂下，一副世家贵女的做派，美艳生威，令人不敢随意接近。
少女眸中聚起光亮，蒙涑听到她的声音如丝如潺“姑母，蒙涑不可以受刑。”
天地仿若无声，那单薄的身影似乎竭力想为他挡住滔天的汹意。
这刹，他的心仿若也随着一裂。
谢灵君神色平静，眼神却复杂。她望着这个她自小宠爱的少女，久久不语。
恍惚间，蒙涑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故意说什么给他和翁主赐婚的鬼话了。
“蒙涑谢太后开恩。”
他张言打断这平静的对峙，又向谢沉壁颔首作礼“小的知道翁主心善，因着之前在平马置共难之情想帮小人，蒙某永记翁主恩情。但是太后娘娘已经给了小人一条活路，蒙某心中实在感念太后大恩，不敢再多求什么。”
谢沉壁没有看他，只是铿锵一字一句“廷尉狱的刑罚一一受过，不死也是残废。”
“蒙某相信就算自己变成残废，小人的意中人也不会嫌弃的，只盼此事一了，小人能与她在家乡安度此生。”
少女终于缓缓回望了蒙涑一眼，只是这刹，她才看清蒙涑身上的伤势……心下震惊之余狠狠剜了裴洌一眼。
“哀家觉得这位蒙小郎君是个真诚的人，阿虞，你觉得呢？”
不等她回答，谢灵君赫声吩咐“带下去。”
“姑母……”
谢沉壁想说什么，却突然看着姑母带着笑意的眼睛骤然变怒，只好息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