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狱内。
室内无光,只有壁上的盈黄火光微照,阴湿腐烂夹杂着血腥味扑来。
蒙涑被绳索绑着架立在中间,他身上被带利刺的鞭鞑的无一块好处,血肉外敞,看着实在吓人。
离他几尺处的裴洌嘴角一弯,正收了手中的利鞭。
他轻笑道“你不要怪我,这是太后吩咐的。”
那架上的人头歪着一旁,急促又艰难的缓慢呼气,喃喃“我要……见太、后。”
裴洌狠狠捏住蒙涑的下巴,他在他面前轻言“你这种低贱之人原本哪有资格见太后娘娘,不过你放心,很快太后就会亲见你将你赐死!”
“少君不是说……会请、裴大人……保小的、一命?”
蒙涑嘴角的血就要滑在裴洌指上,他赶紧嫌恶的放开他。
“我是这么说过,但你似乎没有遵守诺言。”他靠近蒙涑,声音放轻了“你和元敬那般拉拉扯扯,以为我是瞎子吗?”
那日裴洌自远处见谢沉壁独立古树下,身形纤弱而摇曳。她站了多久他就望了多久,那片迤逦的孤影就这么映在他心头。
忆及稚时,其实不仅仅是在渔阳,在洛邑的谢沉壁一直是那么俏丽精怪,神采飞扬,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落寞。
裴洌不禁想,不如就依太后之言娶她吧!不管她之前与什么男人有过什么过往,以后他定会好好护她,必不会再叫她如此孤寂。
可后来那啬夫出现了……秋谷的风猎猎作响,将他的心也吹凉了。
裴洌回过神,眼神变的狠戾“你既不知进退,就不要怪我。”
那受重伤之人终于顺气,他凝神缓道“其实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对吧?”
裴洌鄙夷望他蔑笑,不置可否。
他当然不会求父亲救他这样一个低贱又毫无用处之人。故道救他,只是不想他说出救谢沉壁的实情。
“将死的蝼蚁竟起了苟活之心,真是可笑。”
听他这嗤笑,重伤之人炬目如炙“裴少君,你信不信,我必不会死!”
明明这人身受重伤,一副将死之相,可那双血红的凤眼却是那么凌厉坚毅。
裴洌被他这眼神激恼的一手扣进他肩头的伤口里!
“啊––”
重伤之人痛的面容扭曲,苦喊不止!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看他痛如刀绞,裴洌笑意更深,终于嫌恶的放开他。
………
双阙森耸,朱栏雕青无不显皇家威严。
缓雨将夜时,蒙涑一身血肉外翻被裴洌提着入宫,他额前的两缕发似乎也粘着血,一身伤痛实在难忍。
但他的心却跳的越来越快,蓦然间,他想起那平马置的啬夫在将死之时跟他说过的话。
幼帝连同宗正姜衷通巨鹿郡姜季尧密谋欲反太后,证据藏于平马置五十里东处谷底流洞。
那日听得这话大惊之下不知真假,但当时情况紧急,他只顾着找谢沉壁也并未细想也没办法去寻这证据。
可这世间原就是无巧不成书。
他惊讶的发现寻到谢沉壁那处就是离平马置五十里东的深谷,他掩了心思趁独自去陡地观望之时寻那流洞。在那处只寻到一张牛皮纸包裹着一枚水滴般的血玉,看那质地并非常物。
这便是幼帝反太后娘娘的证据吗?
虽没有其他佐证,但他思及平马置既然遭袭,那啬夫被人折磨杀害,显然有人害怕此事被揭发。
收回思绪,他望了天色,现在已近宵禁时分,太后为何急着提他来审?
能否保全性命当真能否只靠这件秘闻?或许他应该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身穿的布衣早就四裂粘血,人于高墙霜风微雨中飘摇,行了两刻钟,已然冷的没有知觉。
好一阵后,见裴洌终于停住脚步。
蒙涑抬着血眸望了那气派纵横的宫殿,上面赫赫飞扬着三个字––承明殿。
虽是应钟,天地间却已有黄钟初寒。夜色将裹万物,宫侍已渐掌灯。
裴洌押着蒙涑于承明殿外高声禀“太后,犯人已带到。”
那中门吱呀被宫侍推开。
凛风中的人望去只见内室忽明忽暗,蒙涑跟着裴洌踏上黄花梨木澄亮的地板。
只是,他裤脚上的血丝擦在走过得地板上,显得有些污脏。
篆缕销金鼎,甘香弥漫。
承明殿主位上坐着一高髻美妇,那妇人身着绀上皂下的的深衣,气势极度迫人。她戴的簪珥本是华丽堂皇的成套血眼金凤,只是此时在这妇人身上更显怵色。
裴洌一脚踢在蒙涑膝上,跪地的这刹他的伤口被撕磨的锥心。
他强忍着锥心刺骨的痛意直起身躯望着那金座上的身影,眸中尽是不屈。
无声的寂静,只有白烛眦裂燃烧。
“还不拜见太后?”
裴洌想压低他的身子,可蒙涑却岿然不动。
座上之人抬手制止,双手背负缓缓行来。
内室回荡着低沉威严的声音“蒙氏,年二十,绛县梧桐乡生人,隶清河郡壁泉置驿骑。”
这个全天下最具权势的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冷眼看他,上位者的压迫扑面而来。
“一介走骑,竟敢利用元敬的怜悯之心使诈逃跑?”
看来裴洌已经向太后禀告过此事。
蒙涑不畏,他直视着当朝太后坚定道“小的只是想搏一条生路,太后娘娘为天下之主,洞悉万物,自然理解就算是将死的蝼蚁也有苟活之心。”
他望了立于一旁的裴洌又顿了顿道“小的敢问太后,想活命有错吗?”
谢灵君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啬夫会这样问她,只是稍愣片刻,她神色一冽“倒是会耍嘴皮子,难怪元敬会被你骗了。”
听她提起那个人,蒙涑心头难解复杂。
“死前可还有什么愿望?”
蒙涑收拾心绪,鼓足勇气“太后娘娘只是让小的填命?您不想授意让我出面指证张家谋害翁主?”
他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也是,清河掌天下粮仓,如何动得?”
谢灵君终于回首认真琢磨着眼前之人。
“竟敢在太后面前放肆,你……”
裴洌接过谢灵君的眼神,他虽想教训蒙涑却只能息声。
“小的不敢放肆,小人与那郡守府绝无干系,此次张家谋害翁主,我也是被牵连其中。”
谢灵君冷眼看他“你应该明白不管你是不是受张家指使结果都是一样。”
蒙涑身子直挺,一字一句郑重道“小的明白,却还是有事启禀,想求得太后开恩饶小人一命。”
谢灵君淡然一瞥身前伏地之人,见他身上尽是血肉模糊,眼神却炬目硕光一般明亮坚忍,还当真不是一般草夫之相。
她回到锦榻悠然坐下道“何事?”
裴洌心中却涌起一丝不安,他想起这个人不久前向他道他绝不会死!他怎么有种预感,此言将成真。
“小人斗胆,清河氏族握王朝咽喉,又不归心于太后娘娘,长久实在不利王朝。”
座上之人微眯清眸凝视那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清河氏族与太后不和气也不算什么秘密,这个驿骑经历张崔结亲之事一路北上洛邑,心思活络想到这些倒也不奇怪。
她问“你有法子令他们归心于哀家?”
“人心难以预料,隔着肚皮谁敢断言黑白,依蒙某看,就算他们表面臣服于太后,您也不可尽信。”
谢灵君更为不解。
这么些年,以谢氏为代表的后党一直与帝脉姜氏势同水火,清河众望以张氏马首是瞻,早年他们确实属姜氏一派,可这么多年来所作所为也算中立,她之前还盼着阿虞和张氏结亲,两家成盟,只可惜张崔这亲事算是他们彻底表明态度。
张崔结亲,她可以要来两个孩子为质,杀杀他们的锐气。
可是沉壁这事她若在明面上与清河撕裂令他们生了彻底的反心,重则可能动摇王朝。
倘若清河郡的岁粮未能如期通达天下,恐饥荒遍地,饿殍遍野。时间久之,饥民起义引起天下动荡。到时氏族内斗,北地胡虏见势借机南攻,国土不安啊。
这么些年,她思来想去都没有好办法,只能盼着清河归心,从来不计较他们上交朝廷的计簿与实际相差。
可原来,你退一尺,人进十丈!
谢灵君长舒一口气“不等归心,清河如何把握?”
那台阶下的人缓缓道“倘若清河尽收太后娘娘囊中,您又何须忧心把握之道?”
裴洌不禁插嘴 “郡甲兵力虽由朝廷掌握,可那些士兵从来也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清河氏族根深蒂固,朝廷……”
蒙涑目色尖锐打断“当地兵甲儿郎也无不出自各农户中,氏族苛刻,常年剥削压迫佃农,佃农们日日耕种所得却只不过够家人每日温饱一餐。或许他们早就不堪忍受,急需一场起义!”
谢灵君闻蒙涑此言虽面无表情,只是伏在案几上的手稍稍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