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寒风凉瑟。
“小公子。”四娘提着灯，对眼前坐在假山上头的孩童喊道。
那小童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小衣裳，品貌非凡神异，是个钟灵毓秀，极漂亮的小娃娃。
这孩子有一双金灿灿的眼睛，听见四娘的声音，微微歪头，朝四娘看过去。
这双眼睛仿佛闪烁清凉的月华，金色本该是温暖的颜色，放在这孩子身上却看不见软和的意思，只剩下刺骨一样的冷意，一眼望过去只让人凭空觉得自己的内心被看透，下意识就回避对方的目光。
四娘也是如此，与这孩子对视的目光眼神略一错开，轻声道：“夫人说了，时候不早了，让小公子你早些休息。”
这孩子便是殷夫人三年前生下的孩子，李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见，后来殷夫人为这孩子清洗身子的时候意外发现这孩子左右手心各自落一字，合起来便是“哪吒”二字。
倒也是巧了，李靖长子名唤金吒，次子叫木吒，到了这个小孩儿，虽未曾顺金木水火土序，但竟也意外排上了吒字辈。
而李靖不愿给孩子取名，殷夫人就自己给孩子取名为“哪吒”。
哪吒听了四娘的话没动，四娘又喊了他几声，哪吒才慢吞吞的从假山上跳下来——这假山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哪吒一跳却轻飘飘地就落地了。
四娘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哪吒似有所觉看了她一眼，却没就这说什么，反而开口问道：“为什么娘不会管大哥二哥，但是会管我？”
四娘叹了口气：“因为小公子年纪小啊……你比大公子二公子都要小，夫人怎么能放心呢？”
哪吒语气平淡，神态不像孩童，可说出的话却确确实实是不懂人间的模样：“可是大哥二哥读的书我看一遍就会了，他们学不会的招式我也能去做，为什么娘不仅不让我去做那些很容易的事情，反而把我看的这么紧呢？”
“因为小公子年纪小啊。”四娘温柔道：“你还是小娃娃，不用担心那么多，一切都有父母在前面帮你挡着。”
哪吒目光如炬，他看着四娘，开口：“四姐姐，爹爹不喜欢我。”
四娘心跳漏了一拍，忙挂上笑容，有些嗔怪道：“小公子，讲什么呢？老爷是你的生父啊！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哪吒不解的皱眉：“为什么说谎话呢？”
四娘一怔，还没来得及讲话，又听见哪吒反问她：“爹爹不喜欢我，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大家还都告诉我爹爹喜欢我，来和我讲谎话呢？就因为我年纪小吗？”
是了。
四娘心里忍不住叹气。
小公子不会给旁人添麻烦，一直都是安静的性子，不主动去找他，他也不会和别人说话，但一旦开口就会说出所有事赤裸裸的本来面目。
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是不讨人喜欢的，谁都知道这孩子无辜，但谁都害怕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他平淡讲述出来。
在小公子眼里谁都一样，不存在谁更高贵谁更低贱，也不存在亲疏，哪怕是对着亲生的母亲，只不过是会在殷夫人的吩咐下伏在母亲的膝头，让他去做讨巧嘴甜的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有时候望着小公子与老爷夫人完全不相似的容貌，四娘也会真切的觉得小公子确确实实是个不通人性的妖怪。
一个孩童聪明会被人夸赞，但如果这个孩童神异，就会被视为妖怪。
四娘自认免不了俗，但三年的相处下来，叫她厌恶哪吒，她也是做不到的，便柔和了眉眼，伸手去牵哪吒。
“小公子。”她道：“快回去睡觉吧，今晚你又没吃饭，要是夜里饿了记得喊我，我给你热些饭菜，不要饿着自己了。”
哪吒依言点头，迈开步子和四娘回了自己的红泥小筑。
四娘把这孩子外面的衣服脱了，只剩下件亵衣，然后把小娃娃抱在怀里，团团之后塞进被褥里，哪吒也不动，乖乖的等她做好，然后睡在榻上，睁着眼睛盯着四娘看。
这孩子一双眼睛是真的会发光的，细碎的金色从他眼里流泻，四娘不敢和哪吒对视，垂眸帮他把被角塞好，伸手摸了摸哪吒精致的小脸蛋。
“睡吧。”
哪吒应声，闭上眼睛。
没了那双金眸的注视，四娘才霍然松了口气，连忙退出房间——殷夫人疼惜孩子，大家主母又不能事事亲自照料，便把她调到了哪吒身边，晚晚守夜的都是她，大半夜的她推开门想看看小公子睡不睡，谁知道人都找不到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吒半夜不睡觉就会偷偷摸摸的爬起来穿好衣服翻窗户出去，被抓到后问他，这孩子只寡淡的回答说睡不着觉，想出去看看，知道四娘不可能让他从大门走，就直接翻了窗户走。
小公子啊……
四娘看着紧闭的房门，眉眼里带了些忧愁。
这三年来陈塘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民怨平息，也不再逼着老爷和夫人杀了小公子，但是人人提起李府三公子都谈之色变，关内随便抓个小孩都知道哪吒的恶名。
小公子对这些话知道的一清二楚，却从来都不会难过伤心，本来不哭不闹应该是好事，可哪吒心里一丁点感觉都没有才有了问题。
一时不通人性无妨，可万一长久都是这样，那还是人吗？
四娘不想殷夫人难过，所以她确实是真心的希望小公子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
……
她是希望哪吒好好的，哪知道第二天哪吒就出了事。
李靖长子次子金吒木吒师承昆仑玉虚十二仙，去岁从昆仑山回来省亲，说是等他们的师父来陈塘关亲自带他们回山，于是就在关内待了小半年来，二人也未曾荒废修为，一直都在院子里读书修炼功法。
偶尔哪吒在府里溜达的时候会跑进他们的院子里，跟着金吒木吒认了些字，然后就能把金吒木吒房里的典籍倒背如流。
金吒木吒一开始也乐于教他，哪知道哪吒几天的功夫就把他们几年的努力比了下去，当即四娘在一旁看着他们脸色就都变了。
于是她连忙拉着小公子离开二人的院子，劝小公子不要再去金吒木吒的院里，也不知道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反正哪吒会溜达到金吒木吒那里的消息传到了李靖的耳朵里。
李靖大怒，骂哪吒打扰他两个儿子清修，拿了鞭子就要鞭挞，殷夫人死护着小儿子，李靖拗不过殷夫人，下了令不准哪吒再靠近金吒木吒的院子，又把哪吒关去了祠堂，不准任何人探视，一关就是三天。
哪吒不懂为什么父亲会暴怒，但他谨记殷夫人和四娘的话，让他少触李靖眉头，于是乖顺的主动去了祠堂跪下，三天一刻都没有歇过。
所以当四娘听见其他小侍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告诉她说哪吒跑进金吒木吒的院子被家丁抓到，老爷都惊动了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直接冲去海棠轩去找殷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