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一回府，就有一个黄衣少女施施然迎上来，这少女容貌并非绝色，只是清秀可人，如芙蓉出水般的清新脱俗。
“夫人。”她面带忧愁，喊道。
殷夫人朝她温柔一笑：“四娘，不是叫你跟着周伯学些管家事项么？你怎么跑出来找我了？”
这被称作四娘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依旧带着担忧：“我听府里其他人讲府外头有人叫嚣着把夫人交出去，心里担心夫人，所以和周伯打了个招呼，出来找夫人您了。”
殷夫人含笑道：“也没什么，一群乌合之众，我已经吩咐下去处置了。四娘，扶我回海棠轩吧。”
四娘一听那些闹事的人被赶出去了，这才高兴起来，凑过去亲昵的挽住殷夫人的臂弯，小心翼翼的扶着殷夫人要把殷夫人送回去。
四娘一碰到殷夫人，便叹了口气：“夫人，您怎么穿的这般单薄？其他的姑娘呢？怎么不也帮夫人您穿厚实些，您有了身子，更不能受冷。”
殷夫人摇头：“不怪她们，是我着急出来，随便穿了一身就出来了，倒是你，一身薄衫也不怕风寒。”
四娘笑嘻嘻道：“我年轻，身子壮实着呢！”
殷夫人嗔怪的点了点四娘的额头：“你呀。”
四娘笑着低头，目光触及殷夫人的腹部，笑容微僵，低声问道：“小主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这三年夫人遭受了不少非议……我实在是心疼您。”
殷夫人拍拍四娘的手，她摸了摸自己柔软的腹部，一个小生命蜷缩在这里已经整整三载六月了。
想起方才李靖的神色，殷夫人眸色微暗，没说话，等一路到了海棠轩，四娘扶着她坐下，正要离开的时候，殷夫人终于开口。
“四娘，替我做碗汤吧。”
四娘问道：“夫人饿了？还是给老爷的？”
殷夫人摇摇头，她压低声音道：“催产汤。”
四娘脸色空白了一瞬，随即一个箭步冲上前，不可置信的看着殷夫人：“夫人？！”
殷夫人做了噤声的手势，四娘这才勉强平复一下，还是极为震惊，急切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殷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海棠轩外的方向，日头近黄昏了，她抿唇，面无表情道：“老爷认定了这孩子是妖，如果我再不生，难保他不会起其他的心思。”
四娘哀切的看着殷夫人：“可……夫人您是老爷的发妻，是糟糠之妻啊……”
殷夫人反苦笑起来：“妻又如何？这孩子叫他觉得为难，我也无法容忍有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更不用说我那大儿子和二儿子还在仙山修行，再这么下去，恐怕他就要修书给孩子们，让他们来杀这孩子了。”
四娘沉默不语，她懵懂的时候就在贫民窟生长，有个老乞丐一生无子无女，加上她一共捡了四个孩子，因此就叫她四娘。
三个哥哥姐姐和那老乞丐都因为荒年饿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
李府管家周伯出去采购的时候瞧见了饿昏在地的四娘，怜悯她这一个小姑娘，便将她带回了李总兵府内，当上了粗使丫鬟。
后来还是殷夫人无意中看见她，见她做事麻利利落，为人品行也不错，就把她提拔到身边侍候。
她的人生，是殷夫人所拯救的。
夫人教她读书写字明事理，她虽不是府中小姐，但殷夫人待她便如女儿一般。
她其实是厌恶这个夫人肚子的孩子的。
因为这个孩子，夫人不知遭了多少非议，可她知道夫人为了孩子愿意被人非议，不在乎旁人风言风语，她也只能把自己想法埋在心里。
“未到生产期就喝催产汤，夫人的身子如何受得了？”四娘忧心忡忡问道。
殷夫人捏了捏四娘的手腕：“我没有别的选择。四娘，你帮我这一会吧。”
四娘看着殷夫人眸眼里的决然，眼眶里突然就滚落了泪水。
“好……”
“既然是夫人的吩咐，四娘一定办好！”
殷夫人含笑点头。
……
李府之内本就有小药房，药房掌事也熟悉夫人身边的四娘，一见四娘过来，热络的迎上去：“四娘啊，又来抓安胎药啊？”
四娘笑着颔首：“是啊，周伯近来身子不太爽利，我还要来给他抓几味药材呢！”
掌事笑眯了眼：“你这小妮子，到真是个孝顺的！周伯把你当女儿疼也算是没白费！”
四娘弯弯唇角，有一嘴没一嘴的和掌事搭话，自己在药柜前挑挑拣拣，她和掌事学过药理，掌事也乐得清闲，就坐在原地喝茶聊天。
把催产汤的几味药材混在给周伯的药材里，四娘列了单子递给掌事，好让掌事结算。
掌事摆摆手：“咱也不讲两家话，拿回去拿回去，周伯平时对我也多有照拂，他身子不舒服，这药材我就不记单子了，钱我自己垫付，你也用不着掏钱，留着些月银给自己当嫁妆！”
四娘红了红脸，不过也不推脱，拿着药材就走了。
一来一回加上配药煮汤，这时辰就已经到了晚上。
四娘端着这碗名为安胎实则催产的汤药，看着热腾腾的白气，手都有些颤抖，把汤药放在殷夫人的面前，她扑通一声跪下。
“夫人……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殷夫人没有犹豫，她接过药碗，汤勺搅拌片刻，等温度冷却些，随即渡到嘴边，一饮而尽。
喝完，她把药碗再递给四娘，道：“拿出去，记得把碗洗干净，药渣也全部处理好了。”
四娘含着泪点头，又抬头对殷夫人期期艾艾道：“那……夫人等会儿肚子疼了，一定要喊我。”
殷夫人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好，你快去吧。”
四娘这才应声退下。
殷夫人慢吞吞的躺回榻上，抬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
孩子……你不要怪娘把你提前生下来。
这个世界并不欢迎你，但娘愿意。
……
是夜。
前厅，李靖凝眉持笔端坐于桌案前，正要下笔，判决此桩事。便听得厅前吵杂，正要开口呵斥外面，就看见周伯便慌慌忙忙跑了进来。
“周伯，怎么回事？”李靖惊讶。
周伯在李府做了几十年工，在李府的地位并不比主子们低，李靖更是他看着长大的，天然李靖对他有几分尊敬。
这一看周伯如此慌张，他才有此问。
“老爷，夫人要生了！”周伯满脸喜色，高声喊道。
“什么？！”李靖又惊又喜，霍然起身，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整，大步出了前厅，朝海棠轩飞奔而去
推门进院，李靖整个人却悚然一惊。
院内只嗅得浓郁莲香，不见丝毫血腥味，主屋内也听不见女子生产时的哭喊声，唯有仆役的低语声，才叫人分辨出这屋子里是在生孩子而不是主人深眠。
“怎么回事？”李靖惊问。
门口的侍女脸上也带着惊恐，支支吾吾开口：“奴，奴婢不知……四姐姐在里面陪着夫人……”
李靖在门口徘徊犹豫许久，几度想推门而入，可一来碍于礼仪大丈夫不入产房，二来此时此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他没弄清楚状况，也不敢进。
周伯在院外守着没进去，但海棠轩中莲香自李靖打开院门便泄了出来，整个李府异香弥漫。引得李府的仆役又惊又恐，暗道夫人真怀了一个妖怪。
这时候天上明月朗星逐渐被云层遮盖，狂风呼啸而过，不多时浙浙沥沥的两滴便落了下来，周伯怔愕愣地抬起手，只见冰凉的水落在他的手上，真实湿润的触感叫他险些落泪。
他远远喊道：“老爷！老爷！下雨了！陈塘关下雨了！”
他喊出一句话的时间，天上便已大雨倾盆如注而下。李靖站在雨中久久没有回神，直到主屋内产婆惊慌失措的狂奔跑出来时他才恍然发觉天上了大雨。
陈塘关三年无雨，今日终于下雨了。
产婆哆哆嗦嗦的跪在他面前，哭喊道：“妖精！夫人生出个妖精来！”
李靖闻言一骇，早前诸多流言与今日发生的一切不断的提醒着他，他眸间厉光一闪，拨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大步上前推门进了产房。
房内也是不闻丝毫血气，莲花香气比起外面更是浓郁，接产的侍女都躲在屏风前瑟瑟发抖，看见李靖都哭喊起来。
“妖怪！老爷，夫人生了妖精！”
李靖转过屏风，只见四娘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荧白色的肉球，她见得李靖持剑而来，泪顿时落了下来，抱住这球儿止不住的要住后躲。
她害怕这肉球，可她更怕夫人醒过来伤心难过。
“老爷……”她哭泣道：“这是夫人的孩子啊……这是您的孩子啊！”
李靖一听气得脸色铁青，喝道：“我李靖为官多年，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妻殷氏秉性纯良，善待关内百姓，如何生得一个妖精孩儿？！”
说着他越发愤怒，大吼道：“定是妖物害人，叫我妻孕这妖胎三年六月托生，致使陈塘关三年大旱，今日定要杀这妖精以谢陈塘三十万百姓！”
四娘被这大男子喝得一呆，她第一次见李靖如此凶恶，随即李靖一剑把她怀里肉球挑飞，这肉球弹到屋梁之上，缓缓滑到边缘，而后从上面坠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盆未用的干净温水铜盆之中，竟然没有溅出一滴水珠。
李靖一剑劈向肉球，谁知这球被剑刀剖开一处，他就再砍不动，而后金光闪烁，把他直接弹飞坐在原地。
从屋外、窗外不知何处飞来无数道金光，没入肉球之中，随即这球逐渐化为一个莲花花苞，其下生出数片荷叶，根茎蜿蜒盆底，花苞娇弱纤细，却射放出七色霞光，将屋内映得亮如白昼。
之后在李靖和四娘震惊的注视下，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花瓣舒展开来，莲心之中捧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孩，这婴孩额间一道鲜红似血的竖印，就像是李靖砍下的剑痕。
婴孩肤色雪白，浑然不似一般孩童出生时的红皮猴子模样。
右腕上套了一个金色的镂金圈，莲花将这孩子一捧，花瓣化为襁褓包住孩子，茎叶把孩子捧到李靖面前，李靖吓得手中剑掉在地上，连连后退好几步。
四娘一看是个好孩子，眼泪都下来了，连忙扑上去把孩子抱在怀里。
那孩子在襁褓内悠悠转醒，伸了一个小懒腰，蹬蹬小腿，睁开一双灿金色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一切，最终对着眼前的四娘和李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咯咯笑着挥舞。
四娘努力压住泪，转头对李靖控诉道：“老爷，这分明是个好孩子，您怎么忍心坏他性命？！”
李靖浑身僵硬，最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