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大门梁上的“国正”,一笔一画,方方正正。
而“国正”这两个字,在谢军的脑海中从来没有抹去过。
打麦场的周遭,是进入秋季之后,到处凋零落下的黄叶,给人一种萧瑟的悲凉之感。
偏偏,他脑海中连队里生活的记忆,像春天刚抽出的嫩芽,生机勃勃的复苏过来。
这孩子,如果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还那么年轻……
“昭阳,你听,放学了,夏竹哥哥该出来了。”
校园里,唐校长走到一棵松树下,敲起铁铃。
每到最后一节课,唐校长敲击铁铃的时长,总要比下课期间要长一些,预示着到了放学时间。
昭阳一蹦三跳的跑到学校门口,每天的放学时间,是他最期待的。
夏竹和虎子,还有学校的伙伴就能陪他玩了,当然,玩不时间长,人家还得回家写作业。
哪怕只是玩上一会,昭阳也是很满足的。
“军哥,咱也过去看看吧。”
谢军回过神来,再次见到国正两个字,对他来说,只是巧合罢了。
他心里,便不太在意了。
见张国全已经先一步去了学校门口,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从里面涌出来很多背着书包的孩子。
花花绿绿的书包,耷拉在屁股根上。
有的孩子不好好背,掂着长长的书包带子,甩过来甩过去,还有的孩子把书包带子勒到额头上,好一点的,会斜挎在肩膀上,都没有女孩子,把书包挎的端端正正。
孩子的书包大都是用旧衣服做的,也有是从镇上扯的布做成的。
放学了,是孩子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候。
本村的孩子会在校门口玩上一会,不急着回家,有邻村的,不敢耽搁,天越来越短,合着同样是邻村的,三五成群的往家里赶去。
有些孩子奔到了小卖部,这是白鸽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刻。
“张矿长,你家小卖部的生意,还挺不错。”
“是啊。”张国全站在那里,看孩子们一窝蜂的围到小麦部门前,马三炮的名字,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谢军看着放学的孩子问道:“张矿长,到底要见谁啊?”
总不能把他专门喊来,是来看这群孩子放学的吧。
张国全的目光从小卖部移向学校门口,昭阳已经等到了夏竹,此刻正献殷勤的,把夏竹的书包挎到自己身上。
书包带子那么长,到了他小小的身子上,都挨到地上了。
看向昭阳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他对谢军说:“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谢军一头雾水,难不成真是这群孩子?
“军哥,昭阳的亲生父亲,正是张国正。”
张国全说的过于平淡,好像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些年,他也确实变得平静了,曾经的痛彻心扉,早已被昭阳所在的日子里减淡,抚平,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再想起四弟国正,心里会隐隐作痛。
谢军当然是不可置信的,甚至他觉得张矿长在骗他。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张国正压根就没有孩子,我是他的班长,还能不知道,不可能的。”
谢军说的是实话,在连队的时候,张国正确实结婚了,为此还给他放了假期,但是紧接着张国正就出了那样的噩耗。
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个长大了的孩子呢?他不相信。
可是,张矿长有什么理由骗他呢。
国正小学又该怎么解释?难道,真的不是巧合?
你认识张国正吗?
本该不能进入矿场工作的他,杨家庄煤矿区的矿长竟然再次把他喊到矿场,第一句话,不是问他的身体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也不是问他的年纪,偏偏问他认识张国正吗?
当时,他很疑惑,但矿场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每个人都很忙,身为矿长的张国全,更是忙的连家都顾不上回。
和矿场忙碌的工作相比,他心里的那点疑惑,只能算是小事一件,哪能在那种繁忙的情况下,去打扰张矿长。
他只好把心里的疑惑,暂时压了下来,等待机会,再去问张矿长是如何认识张国正的?
眼前的,国正小学?张矿长也姓张?
谢军模糊的记忆,突然想起什么,他试探着问:“张矿长,你是……张国正的三哥?”
这样就对了,连队的时候,大家伙训练累了,坐在一起,吹着牛逼,也有想家的,聊起家里的事。
张国正曾经说过,他的三哥为了他,做了倒插门。
这样就解释通了,破例让他来矿场,极力推荐他做了巡逻队的队长,所有工人都以职务相称,偏偏身为矿长的张国全老是喊他军哥。
能感受到,很亲切。
所有的疑惑,也在张国全的点头下,得到了全部解释。
“你是张国正的三哥?张矿长,你真是张国正的三哥?”
谢军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抓住张国全的胳膊,声声都是像要得到确切的回答一样。
由于谢军的情绪过于激动,导致放了学还在学校门口转悠的孩子,好奇的看向他。
昭阳也看到了,但是他没当回事,拉着夏竹哥哥去看他的鸽子。
谢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昭阳,直到两个孩子跑到小卖部的墙根,蹲了下去,他这才回过目光,去看校门口的四个大字。
“那这国正小学?”
“军哥,我们去河沟走走吧。”
每到下工的傍晚,都是张国全忙碌一天下来,最放松的时刻。
矿场在北地,他的家在东地,中间有一条小土路连接,顺着河沟,这条路,他已经走了无数遍。
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不会急着回家,难得的独处时光,能让他好好的思考。
秋日里,傍晚的天空很高,一切都显得寂静,他可以在这个时候安静的思考,有时候也会回忆。
漫无目的的时光里,好似静止了一般,西边的太阳,正值落山,把整个杨家庄烧得火红一片。
谢军说了很多张国正在连队里的生活,这一段时间,是张国全不曾和四弟共同经历过的。
谢军感慨着,张国正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连队的人都把他当弟弟一样对待。
而他这个班长平日里却很严肃,张国正最怕他了。
一次聊天中,得知张国正和他竟然是老乡,他没有因为老乡的原因,在以后的训练上,从而让张国正放松下来。
相反,从此之后的训练,谢军对张国正更是严厉无比,他要把张国正训练成一个钢铁战士。
说到这里,谢军就笑。
当突然有一天,得知朝夕相处的战友,不在了,死亡了,这个平日里最严厉的班长,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班里的人,都无法接受这一噩耗。
张国全能听出谢军的声音,变得哽咽,他拍了拍谢军的肩膀,以示安慰。
谢军突然意识到,在张国正的三哥面前,他的那点痛苦和思念,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失去至亲的张国全,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他无法得知,因为张国全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泛了黄的河沟,没有一丝风。
张国全说了学校,说了王婶,说了慧茹,他说的过于平静,像是经久不息的长风,在穿过岁月的长河后,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汹涌澎湃,变得平静,柔和。
可能谢军无法体会到张国全的心境,死去的亲人是不愿看到你痛苦的。
那活着的呢?
“王婶太伟大了,还有慧茹,能在那种情况下,把孩子生下来,我谢军佩服这样的人。
好姑娘,只是太可怜了,她把昭阳送来,心里一定是痛苦的吧。”
谢军呢喃着。
人不是生来就伟大,而是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成长之后,选择了一条无愧于心的路。
在别人看来,会称呼为伟大。
“慧茹?是,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张国全喃喃自语,他希望慧茹可以过得幸福快乐。
“昭阳他?知不知道?”
“他还小,我和白鸽想让他过得快乐一些。”
谢军点头:“我懂了,张矿长……”
“军哥,你是国正的班长,又比我年长几岁,私底下,喊我国全好了。”
谢军听到这句话,竟然坦然起来,他欣然接受张国全的建议,因为,在这一刻,他心里有了另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