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织之所以没有将芦屋道满当做大魔王第一人选, 是因为道满现在还没有那么臭名昭著。
如今民间对他的评价不过是有些好赊酒账,偶尔会贩卖心有嫉妒的夫人以人形木偶来害人,除此之外, 道满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法师而已。
大概得等到安倍晴明与他正面对上, 俩人斗法斗个三百回合,他才会变成各种故事版本里的那个邪恶阴阳师。
香织还特地去酒肆看过道满。
此时的道满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姿态放诞, 喝酒后脸颊酡红,逢人就要吹嘘自己在远郊荒野降妖除魔的战绩,亦或者拉人完双陆、六博之类的赌棋游戏。
道满棋艺不精、赌运不济,还输不起, 就经常在赌途中用术法使诈,被发现了就跑, 一会儿就没影了,因此时人都不喜欢和他玩棋。没人和他玩棋, 他就去斗虫, 可他连斗虫都会出千, 香织亲眼看到他斗蛐蛐时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在掐诀,显然是要借此咒杀对面的虫。
这样的芦屋道满与其说是邪恶法师, 不如说更像是个市井无赖。
至于坊间流传的几只祸害京都的妖怪……
香织认为其中数鸭川主最不可能是大魔王, 因为鸭川主虽被尊为河神,但真身是河狸, 且干的竟然是掳掠妇女这般下作之事,显然对不起魔王之名。
不过香织还是打算先去看看,避免漏了魔王胚子, 便去名为鸭川的河流附近一路打听, 最终找到了这只河伯。
鸭川主的人形清秀, 穿着棕色的狩衣,乍一眼仿佛王侯家的公子,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有一条扁平如船桨的尾巴,他见了香织,眼睛立马发亮,“好美丽的女郎,可愿与我为妻?”
“你不是时常叫附近的居民给你献祭妙龄女子吗?怎么,你到现在还未娶妻?”香织反问。
“那些女子都不愿意与我长居水中央。”鸭川主遗憾地叹息。
“人类本来就无法在水下生存。”
“所以我为她们在水下铸造了宫殿呀。”鸭川主解释道,“这下面有我挖凿出来的空腔,里面充满了新鲜湿润的空气。你要不下来看看?”
香织摇头,“那么那些被献祭给你的女孩儿呢?”难不成因为拒绝了鸭川主的求爱,而被恼羞成怒的鸭川主淹死了?
鸭川主一脸无辜,“当然是放走了啊,有的是趁我睡着后逃跑了。果然,我这样的妖怪,并不招女孩子喜欢呢。”
“可是……”香织回想起之前走访过的村落,里面的村民都说那些女孩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为了掩护那些河神妻的下落,还是单纯的真的没有河神妻回村。香织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能就将自己绑在筏子上送入水中、献给河神的乡亲真是不要也罢。
香织见鸭川主的神情不似撒谎,清秀的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懊恼和自怜,便道:“你为什么不找同为妖怪的女子求爱呢?”
鸭川主摸了摸自己水润润的粗扁尾巴,叹了一口气,“妖怪修成人形需耗费数百年的光阴,这期间但凡出点岔子就成不了,还会被当做猎物吃掉,我在这河中守了八百年,从未见过跟我一样的河狸妖怪,这样下去可不得孤独终老,这才产生了迎娶人类女子的想法。
“这不巧了么,前些年——大约也就一百年前吧,天下大旱,久不降甘露,附近的百姓求神拜佛都没有用,我被他们叨扰了睡眠,就顺手使了个法术,将这鸭川的水泼给了他们一些,他们就认为我是河神,要供奉与我。我就与我的信徒们说,渴望有一位美丽贤惠的妻子,他们就顺从我意,将妙龄未婚的女郎给送来了。”
香织觉得这么看来,鸭川主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妖怪,但又担心这河神祭祀继续下去难免发生惨案,就对鸭川主说:“放心吧,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河狸妖怪的。到时候你们会夫妻美满,生一窝的小河狸,这不比你强迫人类女子与你结姻要好?就算那人类女子乐意了,她能陪伴你的,也不过与你而言转瞬即逝的百年。”
香织说着说着,神情感伤了起来,因为她也是妖,将来可能也要面临和恋人寿元相差太大的问题。
‘说起来,五条悟……他能活得过妖怪么?应该不能吧?等等,为什么我想到恋人就会想到他?打住打住!’香织摇了摇头。
鸭川主被香织安慰道了,神情上的懊恼一扫而空,不过他还是痴痴地望着香织,期期艾艾地问道:“你真的不留下来陪我吗?我看得出来,你也不是人类。我们可以相伴很长的光阴。”
“不陪,不必,不可以。”香织拒绝三连。
“看来你是心有所属了。”鸭川主低头垂眉,看起来十分感伤。
香织想反驳,但是想想不反驳才好,免得叫鸭川主惦记,她可回应不了河神的思念。
香织劝住了鸭川主,而后复又回到之前去过的鸭川村,告诉那里的百姓,河神已经不需要他们张罗婚事了。
百姓们不信,吵吵嚷嚷:
“就是我们每年献祭新娘子,他才保护我们风调雨顺的,要是没有了祭祀,来年田地干涸,寸草不生,我们拿什么养活家里?”
“你凭什么代表河神说话,你是阴阳师吗?”
“哪儿来的野丫头,竟然在这里大放厥词、代替神明发言,看我不一铁铲将你铲飞!”
……
香织扫了一眼这群刁民,发现人群外围有些女孩儿,她们讷讷的,不敢发言,不过看向香织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希望,似乎在问:‘是真的吗,噩梦真的结束了吗?’
香织想了一下,召唤道:“鸭川主,来解释一下吧。”
香织跟鸭川主之间没有契约,但后者能听到附近方圆百里的声音,便听从她的号召现身了。
鸭川主周身缠绕着水雾,氤氲的水雾遮蔽着他的容颜,使得他看起来朦胧而神秘。他悬浮于高空中,垂下悲悯的视线,温厚的声音隔着水幕传来,“以后,不必献祭女子,为我供奉水浮莲即可。”
水浮莲是鸭川主最喜欢的食物,这些年鸭川的水浮莲都快要被他吃绝了,他希望这些村民长点心,赶紧去再栽种培育一些出来。
村民赶紧跪下拜神,口中高呼:“感谢河神大人垂怜”“慈悲的河神啊,愿鸭川来年亦风调雨顺。”……
香织看着逼格拉满的鸭川主,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只河狸能被供成神了,这逼给他装的。
她学柯南捏下巴,觉得自己有些悟了。
这么看来,鸭川主不但不坏,还是个很简单的妖怪,他所求的不过是配偶和食物。
河神显灵后很快就消失了,香织也打算走,却被一对姐妹模样的少女拦住了。
穿着浅黄衣裳的垂髫少女眨巴着大眼睛道:“姐姐是神明的使者吗?”
粉衣的二八少女则搂着前者的肩膀道:“这孩子是今年被选中的河神妻,幸好河神取消了这次的祭祀,不然她……”
香织惊讶:“这么小就?”鸭川主莫非是个恋i童i癖?
二八少女叹气:“村里每年都要祭祀,村里的女孩儿都快被献祭光了。为了防止自己称为下一个河神新娘,我们都尽可能早点出嫁,可菊子年纪实在太小,来不及谈婚论嫁,就……”
香织很生气,不自觉握拳,“他们怎么这样,一点人权都不讲!”
垂髫少女天真无邪:“什么是人权呀?”
香织被问得噎住了,她都不知该不该给小女孩儿普及后世的常识。
有些东西在这个时代没有,也基本不可能有,说不定说出来反而对她不好,心里向往却终生求而不得,岂不悲剧?
由是,香织沉默了。
二八少女约莫知道香织的意思,叹息道:“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女子是生是死,百年来不断地献祭我们,还美名曰这是无上的荣幸。今天要不是神使您带来了福音,我们可能要永远将这可悲的传统延续下去了……真不作何感谢。”少女隐约有了泪意,“神使有什么喜欢的么?我们可以尽力供奉予您。”
垂髫少女从身后拿出一捧野生的雏菊花,“姐姐,送你花花~这是菊子最喜欢的花朵,好看吗?”
香织接过野雏菊,笑着摸了摸菊子的头:“好看。”而后对菊子的姐姐说,“这捧鲜花就是最好的礼物。另外,我不是神使,只是偶然遇到鸭川主,问询了一些事。”
严格来说,她和鸭川主是同级的,且都是妖怪,莫名其妙变成鸭川主的使者,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值得欣喜的事情。
二八少女明白了过来,“原来您也是……”她捂住了嘴巴,震惊又崇敬地望着香织。
她似乎把香织认作神明了。
香织有些无语,不过既然河狸精都被被当做一方神灵,她大妖狐也不是不可以崇一下狐狸仙吧?
香织难以忍受这种过分崇拜的视线,连忙捧着野菊遁走了。
排除掉了道满和鸭川主,剩下来的就是酒吞和茨木。
茨木战斗力爆表,但是听说输给了酒吞,现在是酒吞旗下的一员大将。
那么这个时代最有可能是大魔王的就只剩下酒吞童子了。
事实上,酒吞确实是有“鬼王”的称号,跟大魔王差不都是一个意思。
在回京内租屋的路上,香织一直在评估自己和酒吞之间的实力差距。
历史记载中,打败酒吞童子的是源赖光,且源赖光还是先骗酒吞喝了毒酒,再用上绝世神兵“童子安钢切”(简称童子切)才干掉酒吞的,此刀的名讳也是因此而来的。
源家还有二把绝世神兵,分别叫鬼切和蜘蛛切。前者被渡边刚用来砍断了茨木童子的一只手,后者叫被缠绵病榻的源赖光用来斩杀了土蜘蛛。
香织目前的实力弱于土蜘蛛,也就是说,她肯定也打不过拥源赖光,而源赖光本质上打不过酒吞。
那么间接说明,香织打败酒吞的可能性基本为零,除非她手头上有鬼切,同时效仿历史上源赖光的诡计,阴了酒吞,再下杀手。
——当然这是没有算上她天赋退魔技,咒言术。她不知道自己算上咒言术能否打败酒吞,这并不是百分百的,咒言能否束缚对手。还要看对方的总力量强度和决心。
就拿五条悟来说,他真要反向治住香织也是可以的,之前被控制秀,一方面是被弄懵了,另一方面则是纯粹的任打任挨。
如果是这样,那么香织就又面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若抢了源赖光的怪,会不会改变历史。还有就是抢怪这个行为,好像有点糟糕,这让香织有些心虚。
忽略掉所有这些潜藏着的问题,更直接的问题摆在香织的面前——怎么获得绝世宝剑?
源家是如今蒙得圣宠的官家,算是新晋贵族,跟平民之间有天壤之距。
借肯定是借不到了,毕竟她是一介白衣。
平民要混入他们家,似乎只有当仆从一条路。当然,香织也可以以妖狐之身夜入源府,直取鬼切。
后面这个办法,香织也就只敢想想,万一当场给撞见,她的狐狸脑袋就不保了。
源赖光这个在历史上见鬼杀鬼的家伙一定很讨厌妖邪吧,见香她是妖狐,肯定提刀就斩。
源赖光虽然杀酒吞的方式有些猥琐,但他杀土蜘蛛的时候,可是重病在床,说明战斗力非常强,不是她能轻松抗衡的。
“要不,”香织自言自语,“先提升一下社会地位?”
但凡香织有点身份或者人脉,就有机会通过正当友好的方式借取鬼切——她就直言自己要去杀鬼,以杀鬼为家业的源家肯定不会拒绝的。
香织决定靠自己的言灵术混个阴阳师当当。——其实他也可以混入源家当家臣,同样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获取鬼切,因为源家曾把鬼切赐给手下渡边纲。可惜,香织的武斗技能只存在于妖化态,平日里只是个弱不胜衣只会用言灵的弱女子。
考虑到女性不被允许当阴阳师,香织只能女扮男装。虽然这个办法很土,但却是目前她混入阴阳寮唯一的办法了。
什么平安京女性地位高,都是骗人的。
以女性的身份在这里,基本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做女官,也不过是被局在皇家后院。
所谓女房,即“受赐一局之人”,而“局”就是由屏风几帐构铸成的小小隔间。女房和贵人们的谈笑声都被屏风遮挡,不能任由外男所见。住在格子里的人,又能有多大的幸福呢?
香织现在就想要快点结束任务,然后回到男女相对要平等些的现代。
她心中的平安京滤镜碎得七七八八,这个地方千年来被歌尽风雅,实则底部写满了吃人赋。
竹内裁缝铺。
之前她在这里定制过两套女式和服和两套婴孩小衣,她略作思忖便必入其中,“老板——我要定做两件直衣。身形就按照我的来,没错,就是给家兄订的,算是我给家兄的诞辰礼。”
因为订制的只是普通的直衣,不要求有刺绣,所以一周后她就得以去取衣了。取了衣服之后,又沿途买了些古法化妆品,螺子黛什么的。回去一番修饰,换上浅紫直衣,香织就从娇丽少女变成了翩翩少年郎。
“还得给自己取个名字。”香织自言自语。
没有取名天赋的香织在“宇智波香二郎”和“宇治里香治”之间犹豫许久,最后忍痛,选择了后者。
虽然她很想要假姓宇智波,但想到万一自己所作在历史书上留下了片点痕迹,那未来读起史书来就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遂放弃。
香织从自己屋里出来时,宿傩的奶妈看得目瞪口呆。
香织怕奶妈走漏风声,就威胁道:“我现在是‘宇治里香治’,香织的兄长,你且记清楚了,若是我听旁人胡说,定饶不了你!”
小宿傩学舌:“饶不了你!”
香织装逼的气氛被破坏,为了加强气势,补了句:“会杀掉你也说不定。”
小宿傩兴奋拍掌:“杀掉!杀掉!”
香织:“……”为什么他不能学一点文雅的词汇?
奶妈看了看天生魔头相的宿傩,又看看作男子打扮后更显凌厉威严的女郎,莫敢不从,“老身必当守口如瓶,请女……女公子放心。”
然后,香织就开始了自己的应聘生涯。
紧接着,她就被阴阳寮的人给赶了出来(……)
一名历生:“想要当阴阳师?先入大学寮!”
一名天文生:“你知道平安京一共才多少个官人阴阳师吗?就20个!”
一名官人阴阳师:“咳咳,先入大学寮,勤勉学习,后成秀才生,通过举荐的方式,参与科试,并且成绩优异,脱颖而出,你就有机会成为像我一样的阴阳师啦!”
平安时代实行贡举制,就如这位阴阳师所说,需要通过一系列流程才有机会入朝当官。且平安时代中后期,贵族把控朝局,平民渐渐连被举荐的机会都失去了,“秀才生”名额紧缺,她就算是入了大学寮,也基本科试无望。
香织听得眼晕,‘这么麻烦,要不还是直接尾巴一勾,把童子切偷出来吧。’她真的很烦,没想到任务会这么的麻烦,早知道就拒绝了。而且平安京也不如她想象中的美好,这使得她归心如箭。
就在香织打算不做人了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若是有真才实学,我可以为阁下举荐。”
香织回头,对上了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眸。后者见她看过来了,便弯眸一笑,一瞬间,风都温柔了。
来者黑发如瀑,狩衣如雪,眉眼如远山融化的冰水,姿容圣洁。
几个阴阳寮的低等门生齐声:“叶王大人!”
平安京最负有盛名的几大阴阳师之一,麻仓叶王。
叶王天赋异禀,拥有“灵视”,也就是他心通,能聆听他人内心的声音,有时候甚至连对方内心的动向都能意会,因此而深受忌惮和恐惧。
香织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以及神通,更不知自己已经完全掉马。
她只觉得眼前的青年是个大好人!
“你就是阴阳寮的官方阴阳师吧?”香织看向叶王的眼睛亮闪闪,“那你认不认识安倍晴明?”那是我祖宗!
麻仓叶王原本是好奇对方为什么想要去源家窃刀,这会儿好奇又多了几分。
一只半妖,想要一把名为童子切的刀,来阴阳寮找祖先——或许是祖父?其祖父疑似是官人阴阳师。那么她到底什么身份,什么目的?
叶王短时间内心思转了好个弯,面上却毫不显露,反而面带歉意地道:“我不认识叫安倍晴明的人,阴阳寮也没有这号人物。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或许叫安倍晴明的老人并不是官人阴阳师,只是民间无定的法师阴阳师,只不过为了给后人造梦,就换成在官邸里工作。’叶王心想,‘亦或者,那叫安倍晴明的根本是个妖怪,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欺骗了自己的后人。’
“不可能啊……”香织紫眸睁圆溜了,“安倍晴明可是从古至今最厉害的阴阳师!”
“哈哈哈……”几名阴阳寮门生捧腹大笑。
之前为香织解释贡举制流程的阴阳师:“你从哪儿听来的乡野传闻?这平安京最厉害的阴阳师就是你眼前的叶王大人,从古至今无人能出其右!什么安倍晴明,听都没有听说过!”
“怎么可能!”香织不满别人这么说自己的祖先,模样十分生气。
‘什么叶王,我也没听说过啊!’香织因为顾及白衣美青年的颜面,没有当面说出来,却被叶王的被动技听了个清清楚楚。
麻仓叶王用折扇轻敲掌心,‘哦,竟然不知道我?’
麻仓叶王正值风头鼎盛的时期,整个平安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较远的地方,应该也有他的传闻。
因为灵视的关系,几乎所有人在叶王面前都是无所遁形的,然而作少年打扮的半妖少女身上却迷雾重重,这引发了叶王的好奇。
他决心弄清楚这件事情,便含笑道:“不如去寮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