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织穿越千年, 落脚的地方其实是西浅井,遇到的水泽就是琵琶湖。
她披星戴月一路跋涉,终于从西浅井到达了京都附近的比叡山。
从比叡山到达平安京的路线, 被称为“鬼门线”, 系魑魅魍魉入京必经之路线。
妖狐香织就这样背负着有妖魔之相的两面宿傩跋山涉水, 从天黑走到天明,从比叡山走到赤山。
当天空破晓之际, 香织已经抵达了平安京的边缘,即使距离京都御所(历代天皇的行宫)也只差一个小时的步程, 距离她后世跟五条悟一起待过的天下一品拉面店本店则只需再走上半小时。
只可惜她本人并不知晓,并且已经精疲力竭, 望着周围的林色,心生绝望。
好在绝望之际,她看到了曙光——沐浴在晨曦之下的寺庙, 其名“赤山禅院”。
她觉得自己还能够撑得住,却并不认为身后的婴儿还能够坚持。即便小婴儿素挪一声不吭,毫不哭啼, 但把它当做普通婴儿对待的香织,始终担心它饿死渴死累死。
香织背着两面宿傩,恢复以人类之貌,拜谒了禅院。
寺庙不欢迎女性,哪怕是自称信佛的女施主, 门口附近的小僧不肯放行。
这导致香织多少有些恼火, 但为了婴儿宿傩, 还是恳求:“这孩子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过了, 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他会夭折, 佛教传颂好生之德, 难道不应该救救他么?”虽是恳求,言下却有几分斥责之意。
小僧对上了女施主宛若妖魔的紫色眼眸,感其中之威严,有些畏怯,但要谨遵师傅教诲,不敢轻易敞开寺门。
这时候住持听到动静走过来了,一番询问之下,知晓了原文,随即将香织“母子”迎入寺庙中,并对年轻的弟子道:“规矩是死的,任何规矩都应该为众生的喜乐而让道。”
小僧讷讷称是。
寺庙经常会收养一些弃婴和孤儿,所以妙妹有婴孩实用的稀碎粥米。
香织没有养育人类孩子的经历,不知这粥米是否婴儿可食,但见那粥足够稀薄,想必即使是婴儿的喉咙应该也不会被卡住,于是就接过粥米,一点点喂给宿傩。
婴儿未食过荤腥鲜甜,心本应该不辨食物优劣,然而小宿傩却是对米粥一脸的嫌弃,但在香织强势的引导下,也只能够一口口吃下去。
香织注意到了小宿傩面上的勉强,心道:‘它果然是出自大户人家吧,估计刚出生就使用过上等的鲜甜牛乳,所以才会对这寡淡无味的米粥视如蔽履。’
香织见住持人不错,就想将宿傩托付予他。
住持一开始是答应的,香织担心他答应之后,发现此婴模样有异而再次抛弃它,于是就主动将小宿傩的4只小手臂给展露了出来。
小宿傩不满地吐了一个泡泡,“啵”一声,泡泡破了。
天生聪慧的它其实知道是人对自己胳膊的不喜,所以不太愿意露出来。
住持瞪大了眼睛,“这!这?!”
显然小婴儿的模样吓到了他,忽略这四只胳膊,两面小宿傩还是很可爱的,但是加上这,就莫名的阴森可怕起来。
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先天性的就会对跟自己长得像的生物抱有好感。人类喜欢猫咪,也是因为猫咪的脸,去掉毛发的话,真的很像人类的小婴儿。
而跟自己的种族似是而非的生物,则会容易产生恐怖谷效应。同样是有着人类小婴儿类似的头骨,比起猫咪,果然还是鬼神宿傩更惹人恐惧。
住持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他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而后道:“冤孽啊,这委实是冤孽啊!”
他看了看宿傩畸形的身躯,又看了看年轻貌美的香织,面上浮现明显的同情之色。
他以为香织是宿傩的亲生母亲,感叹这女子真的命苦,竟然生下如此冤孽,也不知前世积攒了什么样的恶缘。
香织估计这事情是悬了,但仍是忍不住带着几分希冀道:“大师?”
方丈叹息:“不是我不想收留它,而是若他自幼就惨遭抛弃,长大之后肯定会因为自身的形容而自我怀疑,进而怀疑他人,怀疑此界是否对自己抱有善意,是否由此剑走偏锋也未可而知。我见女施主并非心狠之辈,不如养大这孩子,日后若有难处可再来我寺,我等定当帮扶一二。将来你若要嫁人,不便携子,也可将它带来,彼时他知人事,可好生教养、耐心解说,不至于心生偏颇谬误的想法。”
主持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不想养,以及凸显母爱的重要性。
香织知道住持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她不是他母亲啊!而且她正值芳华,自己的生活乐趣还没享够呢!
住持见香织面有不虞,不禁痛心:“既然生育,就要教养啊,不然这孩子多可怜。你不因为他的畸形而嫌弃他……”
香织隐约觉得对方是想道德绑架,心中不快,却并不打算勉强住持,毕竟这种情况下,她就算直接把小婴儿扔在他们寺院的门口,它也得不到善待。
“好吧…”香织叹息。
住持心有愧意,再加上看香织年轻且孤身,猜测对方身上多有不幸,便允诺只要这婴儿长到总角之年,就愿意收留。
香织点了点头,轻声谢过。
“这孩子有名字了吗?”住持问道。
香织茫然点头,“还没,而且我不擅长取名。”她看向言之凿凿舌灿如花的老和尚,“要不住持您给他取一个?”
住持并未推诿,“我观此子有神佛之相,两面四臂,宝相庄严,肖似《日本书纪》所载飞騨国鬼神,不如以之为其名,曰——‘两面宿傩’?”
一旁靠坐着的浅赭发小婴儿眨巴眨巴四只眼,似乎能听懂,似乎又十分懵懂。
两面宿傩这个名字确实很符合小婴儿的形容,而且莫名拔升了逼格,这让取名废香织很满意。
如果让香织来命名的话,宿傩大概会被叫“四只手”“四爪爪”“小阿四”之类的潦草名字吧。
香织带着新鲜出炉的两面宿傩告别了住持及众僧。
主持笑得跟香织他们挥手告别,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口中却不住的喃喃:“怨孽,真是冤孽!鬼神降世,天下终将大乱啊!”
“既然主持大人有所担忧,为何不趁其智能将其斩杀?”一名青年僧侣道。
住持瞥了一眼青年僧,“能豢养鬼神之人——鬼神之母,你当时吃素的?”
“可那不过是个二八模样少女……”
“你不懂,”住持望天,“昨夜我观星象,见流火,熠熠然光耀天穹。次日此女便至,携鬼神,绝非寻常之人,乃流火之命所化,必如烈之火、璀璨之星,照耀整个时代。”
“鬼神之母、璀璨之星,这不矛盾了吗?”青年僧侣惑然道。
他的师弟,也就是之前不肯给香织开门的那名小僧则关注点不同:“流火不是多为不祥之兆吗?听说能引来天下大乱?我明明看到古书中是这般记载的呀……”
“正所谓福祸相依,灾难即是救赎,那女子便是希望和绝望本身。”住持悠悠然,长叹道。
“师父你说话越来越玄乎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啊?”小僧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儿,满脸不解。
住持没有再说什么,“这天下终归不是我们的天下,且命运无常又充满了宿世安排,到头来我们什么干预不了,不如就且看它逐流而下,水到而渠成吧。”主持言罢,转身归寺,僧袍飘举,翩然若神佛。
*
香织并不知晓寺庙里刚才的那番高深莫测的讨论,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到达日思夜想的平安京了,不由得热泪盈眶。
千年前的平安京,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绚烂,其繁华程度不足后世的1/5。毕竟后市人口大爆炸不说,还因京都的历史悠久和日式风情而引来了不少歪果仁。
不过人们总是因为沉没成本而产生一些思维的偏差。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如果获得的东西不值一提的话,岂不是证明自己很蠢?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是下意识的认为自己努力获取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香织现在的眼中的平安京是如诗如画,灿烂辉煌,繁华中透着静谧,喧嚣中透着风雅,远非后世可比。
她激动的就差没有振臂吼一声‘平安京,我来了’,好在香织这人情绪并不外放,所以哪怕如此激动,表现也只是手臂的肌肉微微震颤,瞳孔略微扩张而已。这些细微变动并不容易被旁人捕捉,只有她背后的宿傩感觉到了。
宿傩歪了歪头,努力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香织的表情,用幼稚的声音道:“妈妈?”妈妈,很高兴?为什么呢?
高兴的香织并不知道自己一入京都就被人盯上了。
这人叫土屋次郎,是京都游郭的龟公,也就是皮条客,负责在各种有色交易中牵线,也负责找寻新鲜的艳色给游郭。
像香织这样满脸写着天真和朝气的年轻女郎是龟公们最理想的下手对象。
她们大多无依无靠,满怀憧憬的来到最繁华的京都城,以为就此就能够开展美好的新生活,殊不知这里的所有繁华与美好都只属于贵族,普通人只是其中随处可见又随时凋零的枯叶。那些贫民女子更是可怜,她们的性命如同草芥,来时无人关心,去时无人惦念。
也有少数年轻女子是来投奔京中亲戚的,但大多也是无功而返。
如果她们真有达官显贵的亲属,且亲属对她们疼爱有加的话,早就主动把她们接去京中生活了,而不至于让其孤身一人远赴千里来此寻亲。
土屋次郎仔细观察过人群之中左顾右盼的香织,很确信她就是是完美的狩猎对象。
土屋次郎注意到她身上衣物虽好看,却并不是尊贵的打扮。其外衣之紫浅淡,绝非禁色,深紫浓紫才是平安京贵族女子的常用色。
平民女子是穿不得大红大紫的,被人看见了指不定被指为窃贼或者大不敬,羽衣狐估计也是因为这一层才命人给她准备浅紫色的衣服。
这抹颜色是保护她的同时,也给她招致了麻烦。
人们总是喜欢欺凌弱小,有时候艳丽的外表也是预防欺凌的一种手段,虚张声势总比楚楚可怜要能自保,就像自然界那些艳丽的虫子和蘑菇。
再加上香织背着个小婴儿。
土屋次郎认为那个孩子绝对是少女的私生子。
京中的公卿及其子弟总喜欢去一些偏远地区或者落魄户家里猎艳,与那些人家的女儿一夜长欢,醒来即去。
若是那家女儿容貌娇艳、知情知趣,也可多留他们几日,但那些尊贵之人基本不会执恋于一人,最终只会留下可怜的女子和她们的孩子。
有些公卿贵子善于哄骗女人,即便是决意离去,也不会将真相告知女方。为了博得温柔多情之名,还会给予女方未来可期的承诺。
那些天真的女子往往信以为真,就会带着孩子来到这繁华的京都,以希望找到孩子的父亲以及自己的归属。
然而结局往往不如人意,十有八九是那贵族郎君又有了更加年轻貌美的新欢,而昨日黄花终究要被弃如敝履。
这些女人大老远的跑来一路花掉了不少盘缠,在京中多待几日便会一无所有,她们有不下半成沦落成游女,剩下半成又有一半被其他多情公子猎艳骗走,只剩下四分之一有机会回到故乡,过完自己哀莫大于心死的枯寂余生。
有时候土屋次郎会觉得她们十分可怜,但这种同情心不足以让他放过她们,因为他需要赢钱去买酒与赌博。而且在他看来,自己也是给了她们一条别样的生路,算不得造孽。
土屋次郎并没有上去就对香织采取强制措施,而是埋伏在她的必经之路上,靠着墙壁,姿态懒散,语调轻浮地道:“想不想找份轻松又来钱快的工作啊,小姐?”
香织听到这句话以后,眉头略微抽动,瞳孔中压抑着猛然窜起的怒火,但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反而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径直从土屋次郎身前路过。
她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傻[哔],这种傻[哔]越理会他越来劲。
香织习惯于用冷漠去劝退想要靠近自己的虱子,绝大时候多数时候这招都很成功,尤其是在现代,自我意识普遍过剩的现代人,没有谁受得了他人的冷漠,但是这一招在当下并不是很行的通。
土屋次郎作为一个在平安京讨生活的人,什么样的嘴脸没见过?那些王公贵胄贵胄个个趾高气昂,把别人的尊严随时踩在脚底下。还有那些贵族小姐,从不会把他这等下贱人放在眼里,偶尔瞥见他一眼,贵女们就急忙把头转过去,仿佛他这些人会污了她们高贵清澈的眼。与之相比,香织的态度都算好的了。
土屋次郎追上去,一个劲地热情游说:“你跟我走吧,小姐,我们那的待遇很好的,每个月银钱现结,绝不压钱。姐妹们关系都很好,会互相照拂。妈妈桑更是远近闻名大好人,亲切和蔼,特别护犊,绝不会让自己人吃亏。还有我,别看小哥我这幅落魄样,力气可不小,小姐以后若是叫人欺负了,我定帮你打回去,做你在京都的保护伞……”
香织实在烦不胜烦,猛得扭头厉声喝道:“不要跟过来!”
土屋次郎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被这么一吼,立马站定,不敢继续追上去。
明明只是个小丫头,那双眼睛却仿佛野生动物一般,充满了威胁性。他甚至怀疑自己如果跟上去的话,那妙龄少女就会化身为野兽,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
土屋次郎对于自己的联想感到不可思议,‘咬断我的喉咙?那怎么可能,那不过是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啊。’
不信邪的土屋次郎决定找个机会再下手。
很多刚来京都的姑娘都不愿意入游郭,她们对自己的生活还有曾经的男人都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只有在这座繁华却吃人头骨头的城市里吃够苦,她们才会幡然醒悟,这时候土屋次郎就又机会引诱她们堕落了。
香织来到京都的第1天在打探消息,地点茶楼。
第2天再打探消息,地点酒楼。
第3天在打探消息,地点青·楼,不过因为青楼并不欢迎她,认为她是来找男人砸场子的,所以她出门左转去了男娼风俗店。
霓虹古代男风盛行,这类店铺并不罕见,里面的客人清一色全是男性,一双双眼睛落在香织的身上,很快从疑惑转化为炽热的贪婪。
这些古代男子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他们看到唇红齿白的郎君心慕往之,看到艳娇艳可爱的女郎也是心生怜爱。
他们望着走进来的香织,连搂在怀里的小倌儿都忘了关注。一部分倌儿嗔怪客人,还有一部分也是看痴了,忘乎所以。
古代的美人没有现代多,她们没有足够好的养颜产品,用的化妆品还都含重金属,一点一点腐蚀着容颜。
再加上古代绝大多数美人都被养在深闺中,不是千金就是贵人的宠妾,常人难以窥见其一面。所以香织这样不戴市女笠就出来的绝色美人是很少见的,有也是游女花魁……
香织被怀疑来抢生意,被男娼馆的男老板赶了出去,
这些消息无一不传入了土屋次郎的耳中。
土屋次郎问自己的耳目——名叫田内堪助的打手:“她都在打听什么?可是情郎的下落?”
“不是……”田内堪助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土屋次郎不耐烦地道。他觉得事情左右不过集中可能,打听情郎,打听自己姐妹的情郎,打听自己据说在京中某有职位的高贵远房亲戚。
田内堪助却说:“她在打听平安京谁最惹人生厌,谁最为非作歹,谁最叫人恐惧。”
“什么?”土屋次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而且她还说……是人是鬼是阴阳师都行,反正她他要知道这些坏胚的下落。”
土屋次郎神色恍恍惚惚,半晌过去,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眼泪不由奔涌而出,他以袖拭泪,长哭道:“多么不幸的女人啊!!竟被那般糟糕的男人骗取了身心,还产下了不祥之子,实在是可悲啊!”
不仅是土屋次郎这般想,不少其他见过香织的人也是如此。
小宿傩的异状已有人察觉,所以人们暗地里给她打上“被鬼神侵犯的女人”“鬼神之母”“鬼母姬”之类的可怖标签,为后面与香织相关的怪谈奠定了基础。
如今流言初起,还没未言成虎,并不能致使土屋次郎这样的人放弃对她的恶念。
土屋次郎又派人试探了几次,那些人系数遭受了香织的冷拒。
土屋的得力干将田内堪助还带回了话,“她说、她说,‘你觉得我像是需要以身换酒钱的人么?’”
田内堪助尤记得,说这话时,名为香织的浪客少女眼角眉梢都跳荡着不羁与傲火。那瞳火真是耀眼啊,像是京都的夜色,烧得人心底滚烫,烧得什么都忘了……
彼时香织正因找不到任务目标而心情不快,浅尝薄酒。
在现代有二十岁之前不得饮酒的法令,在这个时代可没有这种束缚,香织禁不住陈酿美酒的诱惑,花了三两古币换取荷花酿。
酒正酣,醉意涌心头。娇颜酡,姿态渐落拓。
当时的香织明明还是人类形态,眼神气质却流露出属于妖邪的不羁放诞。
她早就被这些游郭说客惹得不耐烦,言语自不客气。诚然,这世间女子有些走投无路,会入游郭,并将游郭视为故乡,但如果有选择,谁又会愿意卖笑讨欢呢?
土屋次郎闻言震怒,一脚踹翻田内堪助,喝道:“废物!连一个女人都镇不住,我养你们何用!去,将她于黑巷按捺住,抢光她的钱财,将她殴打至服,而后再掠入游郭,反复折磨——这些还需要我教你们吗?真是的。快去!”
田内堪助害怕地领命离开。
而此时的香织正独自行走在京都的打劫上,她已在酒楼茶肆流连数日,通过探听和问询,大抵锁定了几个任务目标。
——水獭河神黑川主;鬼族首领酒吞;罗生门之鬼茨木;
还有常出现在各路传说之中,充当反派角色,晴明的一生之敌,民间法师阴阳师——芦屋道满。
到底哪个才是羽衣狐故人口中的大魔王呢?香织思考着,行步于烟雨中。
时值梅雨季,天降甘霖,濡湿平安,虽夜将至,灯火燃起,却不足以点亮雨幕之凄迷。
天霖淅沥,行者稀疏,女浪客手执薄紫纸伞,低眉独行,穿过萧瑟雨街,直至被拦住。
“哦?”香织挑起青墨秀眉,“你们又来了?这次,是打算文的不行来武的?”
对面的几位布衣男子气势汹汹,他们本来就是游郭打手,听令于龟公,之前的“礼待”纯粹是因为土屋次郎的吩咐。
后者不知香织底细,忧心她真的找到靠山,不敢直接叫手下将她抢劫殴打。这会儿他却是知晓了,香织并没有什么尊贵的身份背景,只不过腰包里有几两碎银,还能在京内悠哉些时日。
打手们面面相觑,都在想眼前的女子为何这般有恃无恐,就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他们的似的,心底不禁泛起嘀咕,这些日子里听来的一些诸如鬼母姬之流的无稽之谈也跃入脑间。
“弟兄们,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别……”田内堪助说不下去,无法承认自己被对方的闲散姿态震慑,便改口,“反正,冲啊!!!”
包括田内堪助在尼尔的六名打手一拥而上,高高挥舞着拳头。
薄色紫伞旋转,京紫衣摆纷飞……
六人突然被定在原地,全都傻了,‘刚才,那位小姐出手了吗?’
香织没有出手,因为她的攻击手段是跟妖血绑定的,她目前还没有想要在京都城内暴露妖狐身份。
在这平安京内,有两种消息穿的最快,一种是王公贵族家的艳闻,一种是与妖鬼相关的奇事。
香织只是翩然转身,并发动咒言:“停手吧,诸君。”
于是几个打手都无法动弹,待香织撑着油纸伞离开巷陌,他们才恢复自由身。
打手甲:“这是?这是?阴阳术?”
打手乙:“怕不是妖术吧……”
田内堪助已瞳孔地震,沉声道:“不是的,我见过阴阳寮的大人们行动,这女人使的……毋庸置疑是‘言灵’!此玄法弱则咒缚凡人,强则言出法随,是非常了不起的阴阳术——那个女人,碰不得啊!快去禀报次郎大人!”
土屋次郎听完了田内等人的回报之后,尤不甘心,“不可能的,阴阳术这种东西传男不传女——你见过哪位阴阳师大人是女性?那小丫使的定是妖术!对,她可是坊间传闻中的鬼母姬,能生出鬼神般孩子的女人,必然也是鬼神!可鬼神又如何呢?”土屋次郎的面容扭曲,嘴角带着可怕的笑意,“在这平安京,就算是鬼神,也要为生活妥协!”
土屋次郎无法靠武力胁迫樱井香织,就找来京都游郭最大的风俗店“京色屋”的老鸨御野则子,让她去做说客。
这御野则子可不一般,曾忽悠没落贵族家的女公子入花街,成为自己手下花魁。
“她有一个孩子,”土屋次郎对御野则子说,“且天生畸形,她却对他疼爱有加。为了他,甚至不惜重金,特地请了一位乳母悉心照看。想必,这会是极重要的切入口,足以瓦解她看似无坚不摧的内心!”
御野则子心神领会,“放心,老身经验丰富,自然不会叫这般肥美的鱼儿从手中滑溜走。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儿,在平安京的浮华之下,也必当堕落。”
老鸨是从美浓来的,当年她初入京都时也是一腔热血,想靠自己惊绝一方的针线手艺在这边立足,她当绣娘后幸得贵族青睐,入贵族庭院,为贵女量身剪裁之日,惨遭主家男子入室侵犯,申诉无门,主家甚至引之为美谈,认定她是不识抬举、不懂风雅的劣女,一番乱棍打下,而后将她逐出门去。到头来她发现在这个时代,自己身为贫民女子,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就算是平安京贵族女子,也就听着有权有势罢了,其实不过是自己父兄手中的棋子、政治筹码。
这个时代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翻身,也没有绝对的自由可言。
靠着对世事的洞悉,御野则子总是能轻易将身世可怜、飘摇若浮萍的女子哄入花街。
老鸨是在古今书屋找着这位身世神秘的年轻女浪客的。
京都很多书屋为了提升销量,常会请来富有才学的落魄文人,在门口的露天茶摊说书。
虽说说书,但在这个时代,长篇小说还未出现,有的只是短篇小说,多以志怪、风月、神话为题材。
这古今书屋的说书人如今说的正是《古事记》有所记载的伊邪那岐命在黄泉之国复件伊邪那美命的桥段,说书人:“伊邪那岐命见而惊悚,随即逃回……”
说的是伊邪那岐命看见妻子变成亡灵之后,浑身爬满蛆虫、脓血遍流、火雷缠绕的可怖之态,因而爱意全无,夺路而逃的故事。
御野则子在香织边上坐下,“世间男子皆是如此,见朝颜而喜,见夕颜而怜,若见夜间如夜叉之颜,只会遁走。女郎何苦惦念情郎?不若将他忘了,早日觅得新欢,好在这花颜未衰之际,尽情绽放?”
香织讶异地看向身旁徐娘半老的美人,“你在说什么?”很快她明白过来,“你是风俗店的老板娘?”
御野则子没有否认,而是叫来一壶茶,给香织倒上,“姑娘并不愚笨,如何这般痴顽?”
香织笑了,笑容有些古怪,“你们这些人啊,真是自以为是,见惯了女人苦,就见不惯女人好吗?”她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让老鸨这些人无法想象普通女子幸福生活的日常,但接二连三的叨扰,还是叫她肝火旺盛。
“我有钱。”香织对老鸨说,“就算每日捉猫逗狗,无所事事,也足以维生。”
老鸨看着香织漂亮的鸢尾色眼眸,说:“能用几日呢?一百日?三百日?上千日?钱总有花完的时候,何况是在这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平安京?就算你自己花来潇洒,若是加上孩子的开销呢?”
香织脸色沉了下来,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未免探听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带着一个身体畸形的孩子,这个孩子因为形貌的关系,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出息,你可得养他一辈子啊,你靠什么养活呢?”
香织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老鸨说的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其口中的“出息”主要指的是入仕。
平安京风雅成性,上至天皇下至大臣乃至平民,都将风雅挂在嘴边、放于心间。好看的人在这里极其容易获得喜爱,他们被认为为上天眷顾,自带祥瑞。哪怕是公允如天皇,在看人上也会根据对方的姿容来判断一二,一个美丽的男子往往比一个平庸的男子更有机会获得天皇青眼,至于丑陋的……这辈子估计都没有机会出现在庙堂之上。
就算香织将两面宿傩教养得很好,后者长大后恐怕也只能干干苦力,且在苦力间还得备受嘲讽、吃尽苦头。
如果香织是两面宿傩的亲娘,并且责任心很重的话,估计这会儿真要给老鸨忽悠瘸了。在古代,仁慈母爱被高歌赞颂,捧得极高,以至于有些做母亲的,真的会为了孩子而牺牲自己的肉i体。
香织却是翻了个白眼,“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能做的只有管好自己的生活,尽量让自己获得幸福,而别人的幸福我管不太了。你说的那些,很伟大,但是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香织留下一枚铜币做为打赏,随即离开,留下老鸨在那发呆。
老鸨忽然在想这些年自己攒的钱都去哪儿了……对了,都寄去老家给自己的父兄、侄子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可还好,仕途是否顺畅,可还记得这其中有她的一份功劳……
香织回租屋看宿傩。
宿傩在奶娘的照看下,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肢体动作很多,显得极有活力。
香织一回来,宿傩的奶娘信子就跟她哭诉:“这个祖宗诶,差点咬掉老身的乳i头!都流血了!这活儿老身干不下去了!”
香织不解道:“它不是还没有长牙吗?”
香织不解地看向一旁竹篾摇篮里的宿傩,后者咧嘴朝她一笑,嘴巴里还是粉嫩嫩的,只有牙床,浑然没有长牙的迹象。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从这个额小婴儿的脸上读出了“嚣张跋扈、耀武扬威”的神采来。
“它用牙床!”奶妈泪目,“也不知道它哪儿来的劲儿,可真是折磨坏老身了!差一点点就被咬下来了!呜呜呜,这样下去,老身可不干了,给多少钱都不!”
香织只好劝信子,“我会想想办法的。”不就是做个古风奶瓶出来么?虽然这个时代的京都没有乳胶……
其实香织不请奶娘也是可以的,只要去周遭马场看看有没有卖马奶的就行,不过她今日里忙着打听各路消息,没有时间照看婴儿,怕婴儿饿死渴死、把自己玩死,就特意请了奶妈,其实就是全职保姆。
“你有什么办法啊?”奶妈不信。
香织无视这个问题,寄出大招:“加钱。”
奶妈一下子就没话了。
香织抱起小宿傩,“你这么这么不乖啊?要对你乳娘好一点知不知道?不然谁给你母乳喝?你会饿死的知不知道?”
小宿傩竟然“哼”了一声扭头,就在香织不解的神情下,他斜眼睨向香织并不丰隆的胸口。
“你想吃我的?”香织目瞪口呆。
小宿傩肯定:“妈妈!”别人都是妈妈喂奶,你呢?
“可我没有,我不是(你亲妈)啊,”香织环抱自身,“总之你别想了!”
“妈妈,”小宿傩说出今生学会的第二个词汇, “没良心!”
小孩子就算再聪明,在语言方面肯定也是学舌的,没人提过这词,他绝无可能学会,于是香织斜眼看向奶妈,“你教的?”
奶妈一个激灵站直了,“怎么可能!我绝不会说这般言语!”
“没良心!”小宿傩指了指奶妈,“她说的,妈妈,没良心。”
奶妈的原话是:“你这母亲啊,产不出母乳也就算了,整日里游手好闲不着家,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才能养出这等闲人。要是公卿贵女也就罢了,区区民妇,怎敢如此放诞?我瞧着这些天她往游郭的方向去了,该不会是干那种事情去了吧?这事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丝毫不顾看孩子,只晓得寻欢作乐,未免也太没良心。”
香织看着奶妈冷笑,“加钱取消,还得扣钱。”
奶妈怕她换人,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讷讷称是。
香织又逗弄了一会儿小宿傩,就继续思考任务大计。
她决定先去找个可疑的、背负恶名的妖怪挑战一下。
如果幸运完成任务的话,就多在平安京待个几年,过些逍遥日子,待宿傩有自主思想了,再托付给奶娘或者和尚;如果不幸还没有选对对象,那么就继续挑战,直至她杀入千年京都大魔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