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十一年九月十日清晨,入秋微冷,正是北离的祭海节。
随着声声炮响打破塞恩河畔的的寂静,震天的喊杀声惊走了早起的飞鸟,人族的军队冲进了这片草甸子。
血战一直持续到中午,一个男人倒在了纳尔西南部水草丛生的沼泽地里。
同样倒下的还有他的最后的一些同伴。
悲壮的纳尔起义就此彻底破灭。
太阳洒下的清光透过芦苇,流入他低垂的眼睛;慢水轻轻冲刷河岸,哗哗声在他耳畔久久回荡。
青山幽水,绿树芦花,多美啊!但此刻他不得不与之告别。
他的意识一点点融入漆黑的天际,他的血从胸口的伤口中流出,最后一次流淌在北离的土地上——在这片屈辱的土地上,在这片愤怒的土地上,在这片他所热爱并为之付出生命的土地上。
弥留之际,思绪如泉。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的疼痛似乎削弱了几分,但心里的疲惫之感反而更甚,很快,思念之泪便盈满眼眶。
他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哭泣,他想起了队长的嘱咐。
“不要想你的母亲,多想想你的父亲!”
模糊里,一个阳刚的背影重新勾勒。
他想起离家前父亲把行装郑重地交托给自己,在自己的肩膀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的嘴角重新上扬,不辱使命的骄傲感在此刻占据了他的心头。
他相信自己的灵魂会回到英灵殿,因为他牺牲在解放千千万万北离同胞,千千万万龙族同胞的道路上,这是一条注定艰难但必然充满荣光的道路。
他没有留下名字,正如同千千万万个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无名英雄一样,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
时间拨回不久之前,八月十三日,情报站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即使只是一个口头的模糊的消息,北离的军队就快回来了!
联盟的战线已经逼近格拉巴阡山脉,这里距离茨林已经不远了,是茨林面前的最后一道天险,接下来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车站工作时更加留意人员的调动情况,他看到大量的新旗帜和新指挥官被调往格拉巴阡山方向,这足以说明战事的激烈。
新的入侵者虽然全副武装,但比起战争初期,他们太年轻了。
这说明卡尔多瓦的兵员已经不够了。
第三天,来自别的城市的地下抵抗组织的联络人找到了他们,他们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敌军正在撤退,山脉是敌军最后的防线,如果龙盟能够突破这里,茨林的解放就不远了。
他们还宣布了一件更加令人热血沸腾的事——起义!成片的起义,在他们所处的纳尔以南,更加靠近光复区的地方,北离起义军已经揭竿而起。
这场起义声势浩大。饱受压迫的北离人民在复国有望的激励下团结一致,不怕牺牲。
光是在纳尔南部的纳特,参与行动的北离起义军就杀死了十二名火法师,或夺取或摧毁了纳特城墙上的所有固定火炮,占领了十余处人族仓库,他们武装起将近五千人。
而纳特只是起义的一角,在各个人族力量相对薄弱的中小城市,起义的浪潮如野火春风。
起义的地区逐渐被打通,他们北起贝良海,东至瓦恩山,南沿甚至逼近了格拉巴阡山脉的西北部,那里可是名副其实的战争前线。
在整个瓦恩河畔,拉起了一张反抗和复仇的大网。
联络人希望纳尔的抵抗组织也立刻投入起义的浪潮。他解释道:
“我知道这很难,因为纳尔离茨林太近了,还是物资的转运站。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必须控制纳尔,哪怕一小段时间,我们会配合你,你们不是孤身一人,纳特的士兵在朝此处进军,明天他们的前哨就能摸进你们的城墙,凌晨三点,你们从城内接应我们。”
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眠,一直熬到了第二天两点十分。
然后他带上自己的武器走出房门,他第一次觉得台阶是这样长,让他激荡的心久久不能呼吸到室外自由而新鲜的空气,在过去人生的三十一年里,他从未感到这样沉甸甸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终于,他踏上了北离的土地,即将光复的土地!
他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就会死去,但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老死在自己的床铺上。
他对着迎面走来的同志说着,来者微笑着拥抱了他。他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向南门开去。
路上,面对未知的黑暗,他们互相打气:
“嘿,我们会胜利的,就快熬过去了。”
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场起义注定是悲剧的。
他们不知道,在海的那一端,卡尔多瓦取得了怎样的胜利。
他们不知道,炎族的投降让卡尔多瓦空出来二十五万人的有生力量,在几个星期前,他们就被装船秘密运输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战场上,他们不日后将对龙盟侧翼发起一场猛烈的冲击,届时龙盟的军队将退回中部攻势时的战线。
他们不知道,炎族的“纳贡”让卡尔多瓦获得了充沛的资源,为他们缺乏燃料的战争机器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炎族火云山盛产的优质火石让略显紧张的弹药补给变得更加充足暴烈;炎族六丰谷收获的粮食让捉襟见肘的后勤补给变得游刃有余。
他们更不知道,炎族的伤亡让卡尔多瓦的“火神”力量大增,他的第一股火焰,就将在纳尔城炸开。
仅仅一天的时间,卡尔多瓦就调集了五万人的部队进入起义区“平叛”。
敌人先是重点攻击了靠近格拉巴阡山脉的起义区,很快将那里与西北的大片起义区分割开来,自此失去联系。
敌人随后依靠火力和兵力上的优势,强攻了位于交通枢纽的中型城市。那里的起义军被迫陷入巷战。
而在山林游击区,游击队因为被赋予了保卫交通线的任务,不得不和全副武装的敌人正面交锋,他们的力量折损的很快。
起义军攻坚解放了几个战俘营和奴隶营,释放了里面的各族俘虏和各族即将被装船运到卡尔多瓦的奴隶,他们全部加入了起义区的保卫战中。
但这并不能改变起义军的颓势,接下来的几天噩耗频传。
八月二十一日,龙盟的侧翼遭受敌人的强大攻势,除了最靠近南部起义军的第三军团顶着损失反攻并支撑了两天,其他军队一溃千里。
八月二十三日,中部城市青叩、毕罗、盘都等相继陷落,起义区再一次被分割。
八月二十四日,纳特起义军中有人投降,纳特起义军的首领被刺杀,纳特失陷,纳特位于德卡萨南部,德卡萨也失去了最重要的补给来源和信息来源。
八月二十七日,铅堡、琮镇失陷,纳尔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城,靠近茨林的孤城,靠近狼巢的羊穴。
之后并非不再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而是随着通讯网的断裂,纳尔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但敌人只是派兵围困了纳尔,久久没有攻城,这令他很疑惑。
但很快他就醒悟过来为什么敌人没有进攻——松平下场了,纳尔成了那只儆猴立威的“鸡”。
他在城市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天际那枚巨大的火球。城里很快出现了让人不安而心痛的躁动,许多同志在失去希望的情况下把刀枪转向了自己人。
当火球落下时,却意外地偏离了,打在了城市东北的郊区,仍有三分之一的城市消失了,另有三分之一也被震塌成废墟。
在废墟之上,大火持续了三天,卡尔多瓦的士兵等不及火苗熄灭,便开始进攻剩下的城市。
他们气急败坏地杀死见到的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起义军的力量已经很弱了,城里再难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或许这场起义不可能成功了,但是他会战斗到底,就像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在撤离最后的据点时,他这样想。
随后他跟着最后的百号人向沼泽转移。
纳尔的陷落宣告着北离起义的彻底失败。
……
……
……
“我们发现敌人有大量部队在落城集结,上面的命令是停止进攻,我们要收缩防线了。”八月十九日午夜,在卡尔山脉以南,龙盟第三军的临时指挥室,雷文浩正听取手下人作报告。
“停止进攻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在山的那一头,我们的同胞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拿命给我们创造了这个机会,溪山山口敌人的补给力量已经中断了,我们可以拿下这个山口,然后把补给的兵力和资源送进去。”反驳者是原北离寒翎军的指挥官月璃,她是军营里少见的巾帼英雄。在战争初期的肯扎合围中,她接替她战死的父亲月生,带领部队突围成功,并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之后就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然后呢?然后呢?我们守不住这个山口的!就像他们也守不住起义区一样!接受现实吧月璃小姐,你已经完全是在意气用事了。徐将军,我要求退兵。我的人可以殿后,保护第三军团直到完成防线收缩为止。”黄臧如是说。
他是老三军的指挥官,他坚决反对下一步进攻,因为人族在侧翼的行动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认定月璃是因为不能接受“袖手旁观”故乡的起义被残酷镇压的现实,进而失去理性判断战局的能力。
“那就送我们进去。你们要逃自己逃。”月璃手下的一名军官冷冷地说,“我已经把棺材板摆到自己的行伍里了,送我进去,我死也要死在西州!”
“我看北离的人都得了失心疯了!这简直是在延误军机。”一个紫岚军官忍不住叫骂,他认为这几天的会议因为这些人的胡搅蛮缠和不讲事理而一无进展。
随后不满的北离人开始还击,整个军事会议乱坐一团。
“安静!我念到名字的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雷文浩像炸雷一样喝住了斗嘴甚至上手的军官们。
紫岚人很快停下了动作。北离人则看着月璃,月璃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也停了下来。
最后留在现场的只有不到十人,都是军中的核心人物,他们穿着不同风格的衣物,代表他们来自不同的势力。
现在第三军团合并了北离的寒翎军、紫岚的霆雨军、紫岚老三军的小部,还从光复区爆了一波兵,总体上紫岚人居多,名义上以雷文浩为将军,“烛渊”和月璃为副将,但“烛渊”告病,实际上军中大事由雷文浩、月璃、黄臧三人处理。
三比二,月璃感到自己的进攻计划不会被通过了。
其实月璃自己也知道这次进攻必然凶多吉少,但是她对功亏一篑的现实极度不甘,对水深火热的起义军心急如焚,在手下人的鼓动下,她也想舍身成一快,战死在自己的故土上。
“你们的计划呢?你们的进攻计划,之前你们的展开一直被打断,我给你半个小时讲清楚。”雷文浩发话,黄臧和月璃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月璃一愣,随后开始讲述,她的声音颤抖着。
在讲述的过程里,她几次停顿,此刻单独审视这个计划的她已经冷静下来,发现了好几处致命错误和纰漏,十分钟后,她自己收起了地图,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她趴在桌子上,身体开始微微起伏,她哭了。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她哭。
“认清现实是好事。”黄臧耸了耸肩,他意识到月璃明白进攻的不可能性了,他如释重负,佩服地看向雷文浩。
“我提出另一个方案,供北离同胞们斟酌。”
雷文浩并没有散会,一方面,他深知北离军队中的请战情绪是多么强烈,就连一向冷静的月璃也会被感染,如果强行撤退,恐怕会生出不少事端;另一方面,起义军的确极大的削弱了溪山山口敌人的防御,如果抢时间打穿溪山,作出冒进的样子,敌人势必改追击为包抄,这样他们总体部队的损失还能小一些。
半个时辰以后,新的作战方案出来了。
紧急集结精锐火力,由雷文浩指挥强攻溪山山口;黄臧即刻率领一部在侧翼构筑防线,遇到敌袭就且战且退;月璃到北离军中精选五千战斗欲望最强烈的精锐,全副武装,开进溪山,化整为零参与敌后作战;随后大部迅速收缩防线。
雷文浩冒着被问责的风险,集中自己的霆雨军,在卡尔山脉的溪山山口强行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他在这里支持了一天半天,经过这个小口子,成功将北离精锐进入了敌人防线内部。他们迅速分成几组,投入到各个交通线和小城市的争夺战、保卫战、拉锯战中。
“谢谢,谢谢你,雷将军,再见。”离别之际,月璃由衷地感谢这个紫岚人,他修正了自己冒进的计划,避免整个军团的覆灭;也顶着压力照顾了北离人的情绪,让她不至于两面为难;他的进攻后撤方案也令人称赞。
最后一批前进的北离人准备上马离开,月璃就在其中。她本来要带队进入北离的,但她的副手阳信德是个狂热的“请战分子”,也是跟了月家驰骋一生的老将,他几次请命由他亲自带队开进北离,月璃体恤老将答应了,因此善后交接任务只能她亲自完成。
“保重。”雷文浩伸出手,似乎想和月璃握手。
“你也保……”月璃伸出手的那一刻,却被雷文浩抓住手腕硬生生地从马上拽了下来,随后一群留守的北离人上来把月璃按住。
“对不起,月小姐,这是阳将军吩咐的,您不能进去送死。山梁背后,即是地狱。”
月璃瞪大眼睛看着雷文浩,雷文浩不忍对视移开了自己的眼睛,阳老前辈让他做了一回坏人,他同意了。
雷文浩收起了手,直起身朝溪山山阙望去。
“山梁背后,即是地狱……”他嘴里念叨着,举起手做了一个瞄准的姿态,但没有预想的火球从他掌心射出。
此番凶险,烛先生和秦小姐会都平安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