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切磋后，烛渊也如愿以偿地与伊尔先生借一步说话。
“那么烛渊，从你的经历看，我想和我是同类。你想问些什么呢？我愿意为你解答。”莫费耶示意烛渊坐下。
“你不是伊尔了，对吧？我该如何称呼你呢？”烛渊彬彬有礼地询问。
“莫费耶，叫我这个名字就行。”莫费耶找到椅子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加入战争？”烛渊先是扯了一些其他的，好让自己的目的性看起来弱一些，然后再抛出了这个他真正想要了解的问题。
“有趣的问题，原因嘛……我想有三个吧。”莫费耶顿了一下，他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过烛渊的脸，然后娓娓道来。
“首先是关于契约生命力的问题，我想有一番大作为，在此之前必须通过这个方法给契约续命，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我说服了自己。一声不响地死去会很容易，但是背负着苦痛和罪孽活下来创造更多的希望，那才是真正难做的事。”
莫费耶说着。和狐星白达成交易获得的情报，让莫费耶确定烛渊也是转生者。他以为烛渊和金小姐一样，已经明白了战争和契约的关系，甚至二人可能会有相同的态度，虽然这种态度在他看来是过于悲观而不可取的。
所以他首先表达了自己对待战争契约的看法。
但烛渊并不清楚战争和契约的原委，这也正是一直在困扰他的地方。
他的印象里，同样作为转生者，齐老和自己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加入战争来提高影响力，而莫费耶显然不是这样，他在南龙的商会里已经崭露头角，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能影响到整个南龙岛乃至整个第一大陆的商业格局，他没有必要到这场战争舍身犯险。
因此他询问了莫费耶加入战争的原因，不料莫费耶的解答同样令他一头雾水。
提高影响力很难接受吗？为什么说得和作孽一样？
烛渊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存在有某种误区，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盘算着要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误区的情况下进一步询问。
莫费耶看着烛渊眉头紧锁，更加确定了他是和金小姐、薇拉一样的纯粹反战分子，参加刺杀纯粹是为了打倒松平结束战争，战争之后便会选择僻静的地方油尽灯枯，或者更激进，像薇拉一样，战争还没结束就料理了自己的后事，还打算对其他的契约者痛下杀手。
他也能理解烛渊这类人对自己的态度，毕竟自己是一条需要战争续命的灵魂。
因此莫费耶没有在意，接着解释自己参战的原因。
“第二嘛，是为了考察北离和紫岚的情况，你可以理解为我想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有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结果呢？大家过的怎么样？”烛渊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心不在焉的他还在思索影响力和契约背后的联系。
“不尽人意。”
莫费耶嘴里说着短短的几个字，心里却复盘了他考察中的所见所闻，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烛渊——北离和紫岚的阶级已经高度固化，平民百姓过得紧巴巴的日子，却毫无变革的意识，似乎只要有饭吃，掺着沙子他们也会咽下去，繁华的城市是这样，偏远的乡村也是这样，龙王的中央集权制度牢固地控制着地方，在思想上的封锁也很成功。
总的来说，时机并不成熟。
莫费耶不禁感慨，出南龙岛时自己还是太过乐观，以为只要有一人揭竿而起，世界变革能够向野火春风一样云集影从。
如今看来，他还有漫漫长路需要走，但他并不惧怕，反而有些兴奋，如果总是一帆风顺，便不需要他这样的舵手了。复杂且不利的局势也能帮他筛除那些跟风者，大浪淘沙，找到真正忠诚可靠的同志。
而他也幸运地转生在早些发展起工商业的南龙岛，比起北离紫岚这些大陆上的封建国家，南龙岛的土壤很有潜力。
莫费耶结束了自己的思维整理，见烛渊没有追问，他不紧不慢地说出了第三点，他算得上是第四次跟人讲明自己参战的原因了，某种程度上也算轻车熟路。第一次对自己、第二次对伊尔、第三次对金小姐、第四次对烛渊。
前三次他都成功说服了对方，尤其是第三次，金小姐已经把裁决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第三是私人恩怨，我认识松平，我认识千年之前的他，他是一个卑鄙的背叛者，我在很重要的人跟前发过誓，要碾碎这样的叛徒。如今看来，松平是半分未变，甚至更糟了。”
说到这里，莫费耶又有些沮丧，他想到季莫夫在占领区实施的种种暴行，而这样的家伙，居然来自自己的祖国，甚至和自己一起共事过。季莫夫混进了联盟的高层，这样一个卑劣的、贪婪的、自私的人，却可以通过层层审查成为国家的领航员，甚至在大厦将倾之际逃脱制裁，摇身一变成为他国的“正义伙伴”。
而联盟的崩塌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变故告诉莫费耶，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他所以为神圣的舞台早就被玷污了，而他还被蒙在鼓里。
似乎信仰在壮大后，信徒的水平会随着数量的增加而趋于所有人的平均值，总有浑水摸鱼的蛀虫会借机钻入实木的主干，然后腐蚀挖空这一切，这也是他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南龙岛本来欣欣向荣的未来也在这个问题下变得一片模糊。
就算自己有能力，可以将过去的信仰重建于南龙岛，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他又该避免重蹈覆辙，如何确保新的红龙国不会日渐腐朽，滑向自我灭亡的深渊呢？
唯一的解法似乎是通过契约让自己永生，从而亲手为红龙国保驾护航。
但莫费耶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首先自己的永生需要持续不断的战争，这和他的信仰在根本上相悖，是他不能接受的。
退一步说，就算他通过特殊的手段能绕开战争获得永生，永生的他不会固化吗？他的思想不会发生差错吗？他不会变成恶龙吗，有些屠龙勇士堕落的时候，甚至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好在现在的莫费耶看到了新的希望——联盟的星火。
这件法器还存在，这意味着他可以以魂寄的方式收纳有信仰的灵魂，未来的人能和这些灵魂对话，受这些灵魂监督。
这不仅将传递经验与智慧，还能保证未来接班人的初心。
莫费耶一直认为，和强大的火力，浩瀚的炁库等其他功能比起来，魂寄与灵魂沟通，才是联盟真正的星火，也是这件法器设置的初衷。但后来中央的决定偏离了联盟的星火设计的本心，转而把它改造为骇人听闻的战争兵器。
莫费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祖国变得穷兵黩武，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次陷入这种思想误区。
莫费耶想了很多，但在现实，这只发生在一瞬，烛渊的发问又把他从思绪里拉出。
“那个，莫费耶先生，你觉得，杀死松平以后，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吗？”
“不会的，我觉得不会，三天以前，季莫夫企图用火球毁灭纳尔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他们无比兴奋地爬上茨林的高处，只为了目睹他们亲爱的国师的惊天一击，他们喝彩，他们欢呼……”
莫费耶说着，
“战争的种子已经种下，就算播种的人死在这片土壤上，他们的血液也会滋润已经破土的幼苗，直到整片土地被人翻起，这是我的战争观。”
莫费耶接着解释道，
“所以说，发起战争并不完全是契约的错，你也无需因为影响了战争，推动了伤亡而过度自责，当务之急是打倒松平，尽自己的一份力把战争推向平衡，之后天下是战是和，我们是生是死，再做定论。”莫费耶站起身拍了拍烛渊的肩膀，他想安慰一下这个矛盾的年轻人。
烛渊愣住了，莫费耶的这番话让他茅塞顿开，他的思路一下就理清了，齐老虽然没有欺骗他，却通过话术欺瞒了他，这甚至比欺骗更恶劣。
什么影响力都是假的，他就是齐老的棋子，齐老推动战争的帮凶——而他一直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
信任的建立很困难，崩塌却只要一瞬间。
“怎么了？”莫费耶察觉了烛渊的异样。
齐渊吞了一口口水，他没由头地想到了扎克：
“没什么……”
齐渊很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自己和齐老的经历对莫费耶和盘托出，从刚刚简短的交谈看，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值得信任，也似乎只有他有能力帮自己解决“齐老”疯狂而不为人知的战争计划。
他打了个岔，打算离开，却被莫费耶叫住。
“烛渊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莫费耶说着。
……
……
……
“杀松平？哈哈哈哈！就凭你们？”李玄藤失控地大笑起来。
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插翅难飞了，干脆就把内心的想法给讲个明白。
李玄藤用右手轻蔑地指了指自己断掉的左臂，眼睛里满是不屑。
“看看，这是你们能做到的。”
他接着狠狠踹飞一块石头，石头飞到了撞上废墟的石柱反弹了出去，砸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溅起一阵灰尘。
“再看看，这是松平大人能做到的。”李玄藤声音颤抖。
这里是一整座城市，至少曾经是。
现在这里只有焦土和废墟。
“你们没有见过松平的法术，哦，你们见到了？毁天灭地！你们都没有见过！一个都没有!你们没有资格说我!”
李玄藤已经语无伦次，他用凶狠地目光扫遍每个人，久久停留在苍薇身上。
“你们是没有希望的！北离也一样！抗争只是加剧死亡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服软了一样，但随后眼神又变得癫狂起来。
“你们会为所谓的正义陪葬！哈哈哈。”
“北离的军队正在收复失地，我们的人也潜入茨林，我们的刀已经架到了松平的脖子底下，松平和他的军队才是要下葬的那一方。”苍薇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她不知道李玄藤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松平根本没有出手！该死的，他现在被卡尔多瓦国内的事务缠……”李玄藤话未说完，身体被郑天荣狠狠地撞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左臂的切口顿时鲜血腾飞。
“等他腾出手来，向对纳尔这样，一切都将灰飞烟……”李玄藤站起身，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暴跳如雷地爬起来大吼。
话未说完，却又慢慢倒了下去，他的嘴唇已经变得煞白，失去左臂的他失血过多。
他的视角变低了，狂热也随着意识模糊而变得消退。
他这才注意到苍薇他们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种饱含痛恨的眼神，那种永不屈服，嫉恶如仇的眼神，他被这种目光盯得发毛。
他猛地想起来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在他生命的倒计时，更久远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袭来。
当松平第一次在战争中回到茨林，那时利津五人组尚未正式确立起反抗松平的旗帜，他就以个人身份义无反顾参加了茨林的游击队，反抗着松平的统治。
那是一段快意恩仇的日子，他是这样的舒坦，手起刀落，箭出甲传，他和他的同志们在敌后英勇破坏，为故乡报了烽火之仇。
他的队伍里有茨林本地人、有来自北离其他地方的战士、甚至还有东凰人、狐族人，他们有着同样的目标和信仰——绝不屈服，抗争到底。
但一切都在那场刺杀后彻底改变了。
就在茨林东北三十公里的小镇，他们组织了对松平的刺杀，不是第一次，已经有许多先辈牺牲在这项活动上。
冲天的火光，燃烧的街道，他目睹松平只是轻轻一挥手，伙伴就人间蒸发了。
李玄藤这辈子也忘不了，忘不了那种绝望，忘不了那种死寂——当因为暗影空间苟活的他爬出死人堆时，这个城市已经成为了废墟的模样，就像现在的纳尔城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拖着自己的身体回到了根据地，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秘密基地，那是只剩下寥寥没有参与刺杀的人，互相说着体面但根本不真实的安慰的话语。
他的心境彻底变了，当他后来再次看到情报里惨烈的屠杀、军队的败退，他不再恨，也不再闷着一股劲，而是感到深深的无力感。
“如果无力改变，为何不加入呢？”他当时这样想。
最后他秘密来到了茨林的治安维护所，从此带上了面具，成为了一名刽子手。
他本来想着，自己从中调和总好过那些真正的北离汉奸来，自己还能“曲线救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连这点初心都守不住了。
因为害怕自己的游击队背景让北离人不信任，他特别卖力地出卖着自己人，镇压着自己人。他也因此在狗腿子里一路高升。
在这种恐惧和虚荣中，他彻底迷失了。
当苍薇联系上他，他转头就告诉了自己的上司，所幸各个小队消息彼此相对独立，才没有过早暴露其他队伍的存在。
垂死之际，李玄藤视野变得模糊，但苍薇愤恨的眼睛久久盘踞在他的脑海。
他忽然感到陌生，对一切，更是对自己。
上一次这种陌生感，正是在他叛逃后不久。他被要求面见一位官员。
他想到了那个接见自己的人，自己盯着他的眼睛，也产生了这样的陌生感。
他感到莫名的心慌，他的初心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丢失的。
这时，一阵紫黑色的炁从李玄藤的眼睛里升腾而起，惹得苍薇等人一阵警惕。
“哦，控魂术破解了？死了？”与此同时，在茨林的一家豪华酒店里，一个瘦长的黑影把弄着一支魔杖，正是陈绶。
随着炁雾消散，李玄藤感到一阵解脱，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后悔和谴责。
他也终于回忆起接见时的一些细节，那人自称为诡术魂师，姓陈，之后也是他把李玄藤从莫丽酒店带了出来，自己听了他的话，竟然鬼使神差地手刃了昏迷的铁眼和宁致远。
“小心……”他咂咂嘴，想要提醒自己曾经的同伴，算是最后的一点救赎，但终究没能说出来，只是发出了几个模糊的哼哼声。
李玄藤的眼角留下一滴浊泪，盘旋的乌鸦在天上洒下一串串哀嚎，像是一首葬魂曲。
“天荣，走吧，一天赶路，我们还能到茨林。”苍薇确认李玄藤断了气，她转身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