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落入温源谷中,腥甜咸涩,滚烫的水四面八海涌来,阖眼视线黑暗之际,冥冥中她竟仿似落入温润莹液之中,温热滑腻细细柔柔包围而来,似宽慰,似归拢。
陡然睁眼,九幽在水里望去,四周一片黝黑恫恫,混沌无色,呼吸逼仄。一如曾经,彼时年幼,只觉恐惧满布心头,仓惶溺亡。
在水中定住身形,九幽原地环视一圈,继而向谷底游去。谷底有什么,她身体先于思绪游向水底,越接近水底,越察觉一种胶绕之感。分明在水中,却察觉不如在水中滑动自如,再往前,好似在一黏稠液体中前行。
越往深处,越吃力,水也越黑,到了后头,她竟有些睁不开,避水诀竟也不起作用。
九幽弃了法术,全凭一身横力往谷底游去。冥冥中,她察觉到谷底有一股力量也在牵扯着她,将她往谷底引。
偌大深谷,处日升月落最光明之地,却有暗藏最玄妙的谷底......深谷漆黑,九幽前进受阻,是终于触到谷底,脚下嶙峋难行。她屏住呼吸,从耳朵里掏出夜灵珠。屠孚夜灵珠,有日辉之色,平日里打开一般人无法直视。此时却只有莹莹光晕,不及烛火,难以照亮方寸之地,黑气涌动,这团光晕随时能被覆盖住。
眼前好似黑幕倾覆而来。
发丝在厚重的黑水中缓缓流动,九幽足尖在谷底沉物一点,随身意动,将全身法术集于眼睛。豁然双目泛清幽之色,通透清明就见深水如墨,缓缓交换,周游丝丝缕缕流转。丝缕墨色正是由一处扩散而出,而扩散之物,正在前方。九幽虽未踏入过幽冥地境,却相信幽冥存在,更深以为眼前所景应当如是了。
漫天黑暗,沉闷稠密。一根如木头弯曲斜插在水底,黑墨之色正从周身散发出。木头上布满污垢苔藓,九幽心底冥冥中知道,就是它。
她伸出手,抓向中间,拖拽。纹丝不动。拽向后头,依旧。肺腑中还剩少余清新之气,九幽骤然将真气灌入手臂,抓住木头,一使劲——
整个人在胶着的水里如在半空一样,因为力量太大,身子朝后飞去,水流控不住她的身子——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山谷中地动山摇。温源谷水面陡升跃起数丈,几与山巍齐平,再猛的失力砸下。深谷四周岸崖撑不住,水如天火一般将四周尽数泡化,冲刷。
温源谷,谷裂。
哗哗的谷水自山顶冲刷而下,如同暴雨倾泻,冲出泥泞,草叶连根拔起,近前的几株大树从根处折断,顺流而下。水瞬间冲刷走,谷裂的动静太大,惊飞宿鸟丛丛跃在半空,有撞在一起险些一起掉落。
刘氏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眼睁睁看着暴洪冲下,幸而她已经跑出了这个山头,正在对山。如果,如果她猜测的不错,那么,她就算活着回来,也会自己来找她,她才不会等她从水里爬起来。
九幽一身湿透,谷裂时,她迅速飞身跃起,水从她眼前惊雷般荡开。发丝贴在鬓边,遮住眼睑,看不清神色。她缓缓看向握着的木头,不,不是木头,漆黑如木一样的东西举在眼前。苔痕附身,不知葬身几何,九幽在空中挥动两下,突一振臂,木头周身碎屑四散——
一柄漆黑刀形,微屈,似镰非镰。九幽一抽手飞刀而去,刀身盘旋灌入一侧树干中,如割发般轻而易举穿入,旋身回,大树轰然倒地。
她接过刀柄仔细打量,无字,无刻痕,一把无主刀?
刀身隐隐散出黑气,再翻转打量,却一丝也无。如若水中,她能归于水藏万物,万物腐败之气之色。可若是,这刀若泛黑气,那便是,这是一把魔物。传说中,魔界中人使的法器。魔与仙,向来不两存,虽未亲眼见过,但,凡是长老授课的第一堂,皆是讲仙与魔的异,魔的恶。
谷底腐朽之物过多,却多是淤泥,能在滚烫水温下存身下来的,少之又少,那么这柄刀……
温源谷裂,周边人家相隔太远,最多只听闻一道声响。九玄冥不放心他阿姐,正大致沿着山道寻来时,突遇山洪,整个人来不及反应便被沙石泥泞草枝裹挟淹没。适时,一只巨爪从天而降,薅住他衣裳后领,将他提起丈高。
九玄冥猛然惊吓住,看着一溜无数颗头颅一一瞧着他咧嘴,一动一荡,毛发雪白:“开,开,开明兽?”
刘氏回到后院那间漆黑屋子时,床上躺着那人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要死不死。她哼两声,取了壶,拿壶嘴对着床上那人灌水,边灌边骂骂咧咧。九幽如同鬼魅一般进门时,当然一点没发现。
“你发现什么?”屋内突然传来突兀的一声,惊得刘氏腾地一下从床边站起,待看清来人,又是被吓颤了一跳。
“你果然没死。”刘氏圆目怒睁。
九幽却不知她满身怨恨从何而起。视线一转,看向拢在阴暗处的帐内,被衾下一道身影,顺着看过去,她看见她爹九善人,双目紧闭,有气出没气进的模样。
“爹?”九幽几步走过去,床上那人正是她爹九善人。此时却一点不复当年拿棍子打她那模样,而是形容枯槁,如死木枯柴,九幽冷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氏同样冷哼一声,却是不搭话,拢了拢头发,对着刚才那壶嘴灌下两口冷水。
“说!”九幽凭空一挥袖,瞬间将屋内剩余的几盏烛台点燃,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刘氏被她这一招徒然吓一跳,拿着茶壶的手抖出去不少水,她一把把壶往桌上一扔,狠声厉语。
“果然你们一家都是妖怪!”
刘氏阴狠的面容在灯火下越发阴冷,九幽皱眉,眼前这人与十年前的那人相似又不同。刘氏上下打量她,似癫非狂:“你们都是妖怪,你死了又活过来,你阿爷也是死了又活过来,你们一家子不是妖怪是什么?”
九幽一惊,紧紧盯着她,“你说什么?”
烛火跳动,刘氏的面容显出几分阴森:“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不知道自己死了能活过来吧?”
“阿爷是怎么回事?”九幽唰的一声掏出一柄剑剑指着她。
刘氏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剑登时又有些发怵,神智恢复了些,却依旧没几分好脸色:“你阿爷几年前找你,半途死在沟里,两天了我跟你爹才找到,人都硬了,我跟你爹刚要拿席子裹了埋,他突然就醒了。他怎么能醒?怎么能醒?他人都已经死硬了,他怎么能醒?”刘氏说的激动处又神色狰狞起来,手一个劲拍打在被子上。被子里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爷竟然也?
九幽看她说的煞有介事,不像是装的,脑中顿时出现一个场景,突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说:“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你们一家人都是妖怪。”刘氏喝道,因为动作太大,几缕头发落下来沾在脸上愈发显得癫狂。她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失怔,却无论何时看到她这不要钱的后女都没有好脸色。当然,她不会让她知道,她可是不止一次验证过她阿爷。
而刚才推她,就是要验证是不是他们一家子人都是妖怪!
这死鬼天天钻研鬼怪之事,如今轮到他身上,怎么不灵了?
“死了能活,然后呢?”九幽盯着她,放下长剑。
“然后?哈哈哈......”刘氏突然仰头大笑道,笑着笑着突然又恶狠狠的盯着她,口中说的话如同赌咒一般:“然后你爹,九善人,也认为自己死了能活,这不,来,你看看......”
她欲伸手拉扯九幽近些看,被她错开。
九幽眉头紧蹙。
“他这个杀千刀的,趁着涨水,跳进水井里,让我看着他,看着他淹死了把他捞起来,再等着他醒来。结果这个杀千刀的,三天了,肉都开始臭了,他还没有醒,我就知道他醒不过来。我到处去求人,求大夫来看,所有人来了后都避之不及,都说他死透了,没救了。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刘氏神情又怒又哀切。
“……我又爬几个山头求其他大夫,到处求人,终于,终于遇到一个穿白衣裳的人,那人问我怎么了,把他带到家里。他开始做法,我才知道他是神仙。可他说他不是神仙。他给你爹喂了一颗丹药,说能让他化腐肉生活血。果不其然,你爹慢慢的开始变软了,变软了,他有呼吸了……”刘氏眸中闪亮着不正常的精光。
九幽瞧她神情不对。
刘氏继续说:“……可是五年了,那人给你爹做法喂药之后,你爹除了这个样子,除了变软,就是个死人!你看看,啊,看看,他这样不吃不拉,不是死人是什么?啊,你说?”刘氏的神情隐隐有些癫狂。
九幽心下一凛,抓住刚才话里那人问道:“那人凭什么会跟你走,救爹。”
刘氏哈哈狂笑,看着她的眼神莫名阴森:“自然是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秘密就是,我说,我知道有人死了能活过来,他如果有法子救你爹,我就告诉他。”
九幽蹙紧眉头。
“那人果然是神仙,他去了你阿爷家,在你家门口守了两个时辰,我可是在后头一直跟着,直到他骑上一柄剑飞走……”
“……那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做什么用?”九幽问。
“我要你救你爹!他们说你回来了,你还穿着白衣,什么白衣,是不是就是那人穿的白衣?”
“那人能救你爹,你一定也能救,快,救活他。”刘氏让开床,一把掀开被子,被子下,就像一副穿着衣裳的骷髅。
自然是要救。
九幽先掏出两枚她预备给阿爷阿奶准备的丹药,先给他塞进去。刘氏看着她动作,原本这个死人什么也吃不下去,她给她塞药一抬下巴,一捏一顺,拇指头大小的黑色药丸就吞了进去。刘氏看着一喜。
九幽又给他吃了些其他的药草。至于功效如果,她未对刘氏多言,一来她也是乱来,二来,她不欲与刘氏多言。
生肌,活血,延年,不死果,九幽一一按不同的时日喂下。
甚至,她趁刘氏照看她爹时,一把捏住她下颌一拉,塞了颗果子去,嚼也不让嚼。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刘氏吞咽艰难。
“你若再对阿爷阿奶不敬,这颗毒药就是你的死期!”九幽难得面露狠色,“我一年给你一粒解药。”说着她当刘氏的面五指成爪,果然刘氏痛得打滚。
九善人醒来时,九幽已经将阿爷阿奶的院子辅修一条进出石道,防二老摔滑。并叮嘱二老,出行不可与人多言,也不可邀其他人来家中作客。
刘氏口中那人,九幽再问不出其他东西。
同时九幽在院外设下迷魂阵,二老进出山里容易,但一般人若无迷毂枝难寻。
“阿姐,迷毂枝是什么呀?”身量比九幽高半个头的九玄冥摸了摸头上新的发簪,虽是木头做的,却是阿姐亲自从山中找了五日给他寻来的。阿爷阿奶也有。
“以后你自会知晓。”九幽把开明兽扔九玄冥肩头,再次拜别二老。
阿爷阿奶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送走唯一的两个孙子:“去吧,去好好学本事,阿爷阿奶等你们。”
九幽嗯一声,再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唤出长剑,回头叮嘱一声:“抓牢了。”
“嗯!”九玄冥脆生应道。
白日行剑易被他人发现,九幽晚间才动身。
是夜,漆黑。
九玄冥在山顶下方抱着昏昏欲睡,摇头晃脑的开明兽等着。他阿姐正对着一座小小的山包出神。过了一会儿就见他阿姐拿出剑割草,一会儿露出一座山坟模样。
隔太远,他听不清说什么。
山坟依旧,十年不曾被雨水冲刷干净,头顶稠密如盖的扶桑树纹丝不动,独夜风下叶片偶动。
“物归原主。”九幽思怔良久,最终只轻念出几个字,从怀里掏出紫金簪,用一块布巾包着,挖了一个深痕,轻轻放进去。
十载珍藏,当物归原主了。只是那时激荡之心绪,终难平,究其原因,却是未知。
坟顶上扶桑树浓密成荫,山风灌入都有一蔽之感。
多谢。
谢谁?
九幽领着九玄冥往山下走,因着心绪些许不宁,九幽没有立刻御剑走。
片刻后,无人注意的山顶,扶桑树下,突然从坟上冒出一缕金色光华。一只通体紫金色的簪子从土中跃了出来,如同山精一般。而与之一道的,还有一道模糊的清影,浅浅淡淡,如同鬼魂之体。
终于破晓而出。
清影伸出手,轮廓浅淡却又见指节分明,欲握住紫金簪。却见紫金簪似是有灵一般跳脱开,在坟边蹦跶两下,顺风飘也似的,追逐前方那道身影去了。
清影点点荧华流转,目视紫金簪离去方向,在周遭静待一会儿。片刻后,以虚影御风而行。
九幽叩开结界入山时,听说原韵长老被罚闭门思过后,登时丢下开明兽拉上九玄冥往清舍去。
四重山弟子九幽,无视山规,私自拐带外山神兽下界,犯重罪,笞刑一百,罚跪三月。
原韵长老明知其行为,不仅不加以阻止,反以假神兽混淆视听,犯包庇罪,罚闭门思过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