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跪在清舍石道上,想了想,跪挪到边儿的小碎石上。碎石圆润光滑,棱角少有尖锐,这一批小碎石各个模样雪白如玉,还是九幽有回闯了祸,差点燎了从上面几重山下来溜达的毕方鸟。也无怪九幽要烧了它,实在是这神鸟惯得,溜达在林间好好的,自己不小心被一千年古藤树缠了脚,它一口就喷出火,烧得千年古藤树只剩根枝干。
九幽经过的晚了,却也瞧见了毕方嘎吱嘎吱的得意嘴脸,一个小石子砸它左眼上,打懵了后就着古树旁的一点余烬要燎了它。刚燎了半边,被闻声前来寻鸟的师兄抓了个正着。这毕方狡猾如斯,憋出泫然欲泣鸟脸,师兄将古树也一并算她头上。她要被带上七重山受训,原韵长老大发雷霆,总之是救下了她,免了她的刑罚,却是大半个月不理她,让她好生静思己过。她生生在书院里憋了十几个日子,趁着夜深人静摸黑下了山后一条涧里,一晚上挑出了这么些碎石,清晨雨露未歇,又趁着没人瞧见,悄悄铺在了院子里。后来因为这事反倒挨了几个剑柄在背上,原韵长老一张白脸生生气得面脸红润,却也解了她的足。
九幽清了清嗓子,躬身拜下:“拜见原韵长老。”
一字一音,清亮有声。
屋内静思己过的原韵长老一点动静也没有。
屋内没人?九玄冥傻站一旁看着他阿姐,适才一回山就有规训师兄上前捉拿,要不是他阿姐拿出个令牌来,是不是当场要捉走了。纵然在来的路上他阿姐事先有提,他还是有些担忧。他阿姐跪在碎石上多疼。
九幽歪头看他一眼,微一眨眼以示安抚。
“弟子九幽,拜见原韵长老!”九幽再唤一声。
屋内还是没动静。
到底有没有人?
九玄冥瞧那几间屋舍安安静静,不像有人的样子,当下朝九幽走过去担忧道:“阿姐,要不你先起来喊,这碎石头跪得膝盖疼。”
九幽起身摇头,“没事,你站一边去。”
九玄冥叹息一声,老老实实退开。
他这边刚走,突然一阵劲风从旁侧传来,惊骇转脸,就见房门嘭的一声像是砸开,一道白影虚幻瞬间到了眼前。还没等他定神看清,那白影摔出一条长鞭,狠狠的就要打下:“你这个小混蛋!”
九玄冥来不及阻止:“阿姐!”
“啪——”的一声,长鞭狠狠甩在地上,将他刚刚站着的地上甩裂了七八块石阶。
“......”九玄冥震惊看向来人。一仙风道骨的老头,眉毛长须,胡子长须,头发长须,都是白的,脸色却十分红润,看起来精气神儿十足......这就是原韵长老?
他师姐只说过,原韵长老是一老头。
那白老头喊完了立马又瞪着一旁多余出来的人:“你是哪个小混蛋?”
九玄冥:“我?”
九幽跪在地上扯扯原韵长老衣摆,笑吟吟道:“老头,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他是我小弟。”
原韵长老哼一声,又是一甩鞭子,却是将鞭子扔在了一边。九玄冥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落了回去。
“起来,我还没死,跪什么跪?”原韵长老别扭一转身,哼道。
九幽微微一笑,顺言起身,上前要扶他进厅前歇息,原韵长老啪的一声打掉她的手,“我还没老得走不动道。”
九幽叹息一声。
小弟九玄冥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老头......”九幽将原韵长老虚扶上座,又乖巧地奉上一盏茶,趁规训师兄还没来之际,给自己和小弟各自倒了一杯饮。茶香清冽,是她最喜,喝了两盏才道,“你怎么弄来一头假的神兽?”
她入山门入的急,没注意门口有添新的石墩,把开明兽往下一扔就御剑过来了。虽然知晓长老本事极大,却也知道要能月余不被发现,不是区区幻术可行。
原韵闻言一盏茶的清肺顿时失了效果,立时破口大骂:“要你管,你个兔崽子,尽给我惹麻烦。那神兽岂是能轻易离山的?开明兽入了凡界若是引起动荡,它撒起泼来谁治得了它?啊?别说你,你要治得了它是不是得打个天翻地覆,届时引得山洪暴发,翻山倒海,你如何交代?”
九幽微微一歪头:“我给它有言在先,它答应一切听话,我才带走它。”
原韵长老又是一阵气在血里涌:“哎哟,小祖宗咧,它再是神兽,没有开化之前也是畜生,顶多知道守个门,揍个人,它哪里听得懂一切话,还你说它答应。它怎么答应的,啊,你说说?”
九幽耸耸肩,看原韵长老再气得翻过去,不再做解释,表示虚心接受。
此时被喊作畜生的开明兽,正歪起身子,九个脑袋一蹦一蹦,一荡一荡得在山门口石墩上晃荡。雪白的毛发晶莹光泽,没了那一身虎皮更显得俏皮灵动,可爱机敏,迷了周遭一众惊奇的弟子看热闹。
九玄冥安静候在一旁摸摸鼻尖。山洪暴发,翻山倒海。天远地远的事情,这原韵长老竟然知道,真是好生厉害。
原韵长老骂完这一声喘息一大口气,这小妮子总不会再揪着他问东问西了。他绝不可能告诉她,他是半夜夜深人静趁所有弟子昏睡了,去后山背了几块大石连夜雕出来的。反正所有门前的镇山神兽都是石头,只不过他这个是真的石头。
九幽却也嘴角隐隐含笑,乖巧的上前添完茶,把长剑和空墟扳指双手递上:“我小弟我私自带来了,长老请帮我照应。”
“你个兔崽子,你当老夫闲啊,他都多少岁了,你忘了门里的规矩?”原韵上下瞪一眼九玄冥,雪白胡须一上一下。九玄冥被这好似精光乍现的双目看得连连退后两步。来前的满身自信这会儿子消失个干净。
九幽一手搭在小弟肩上,朝他安慰鼓励笑笑,趁长老还没把剑拿过去,递给他,道:“给长老演示一番可好?”
九玄冥立时浑身充满力量,道声是,一把接过剑,当下一个跃身,跳进院子里演示一套剑法。
君子国崇尚铸剑,家家户户每一辈人大多会有一两人铸剑。阿爷铸剑六十余年,也是近几年身体缘故不再铸剑。会铸剑必然也会一般的剑法,对剑法上的敏锐要多于常人。是以,这一套昆仑剑术不过月余,九玄冥已接近学了个三成。而三成,已经是外山弟子考核的实力。
一盏茶后,九幽已看见刑罚师兄从山道过来了,上前替九玄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了笑鼓励他,再接过剑还给长老,“长老没失望吧。”
“哼,”原韵长老捋把长须收敛起眼中的赞许,一把把剑扔给她,连同空墟扳指一道,“老夫岂是如此小气之人,给了你的剑就是你的,这破扳指你也留着吧,下回给我装那山头的好果子下来。”
九幽眨眨眼笑着脆生应一声,接过长剑扔进空墟扳指里戴上,躬身行礼:“弟子告退,长老好生照看身体。”
原韵长老懒得看她,已瞧见四个规训师兄迎着光往他院子口来了,又是冷哼一声。
九玄冥在一旁气喘吁吁,他还没练得多熟,气息还不稳。
九幽没再叮嘱小弟九玄冥几句话,利落转身,趁着刑罚师兄走到院子口,她先走了过去。身后传来原韵长老继续斥问的声音:“你当比你姐听话吧?”
九玄冥担忧地看着他阿姐离开,回头给长老作揖一礼,原韵长老原本以为他会说些乖言乖语,谁知九玄冥抬起头:“阿姐如何,我便是如何。”
“......”原韵长老一声怒骂:“又是一兔崽子!”
九幽勾了勾嘴角,跟着四位规训师兄往二重山走。
九玄冥看着他阿姐离开的身影渐渐缩小为一个白点,最后看着她飞走了,目光好奇又新奇地注视这个世人所谓的,仙人居住的地方。高山仰止,满目苍绿,山流清音,云蒸雾霭,确实是仙气飘飘,凌然旷练之地。
“你不担心你姐?”原韵长老负手走出院子,看着这暖阳下一片薄薄的淡金色光晕笼罩山间。
“不担心,阿姐给我讲过了。”九玄冥微微一笑,一身的粗布衣此时像是已经染上了几分仙气,说出来的话反而镇定许多。
“你阿姐理解的修仙跟世人不一样,别学你阿姐,整日不着调。”原韵长老回头瞪他一眼。
“是。”九玄冥乖巧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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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御剑而上,途径四重山并未停歇,而是朝着五重山而去。九幽回首望向山峦,苍烟浩渺,黛青如故,五山的巍峨已近在眼前。
“幻苍崖”三字金色刻字于一山壁上,绕道而上,山顶不过方寸,如针入云间。除深雪覆盖偶露一块褐色石地,别无它物。此处乃五重山一有名的刑罚之山,山形如一指山,撼然立于天地间,处罚的便是一些心性不稳的弟子。此处接壤星辰天幕,最适宜感知内心,体化孤寂,颇有洗炼心性之效。
九幽勾了勾嘴角,心下了然,原韵长老不知花上多少功夫才能替她求来此处。山中刑罚颇重,她以前便体会也知晓过,如今仅笞刑一百,已是恩宽。
四位规训师兄神色稍有不稳,当是此处风大,随时有凌空滑落跌入山底的担忧。他们还要处刑,单是站着便有些不济。与御剑不同,御剑本身是自身实力控制,可控可调,现如今他们要施以刑罚,而弟子受的刑罚是要带上处罚之意,下手便不能太清。
“师兄,弟子准备好了。”九幽面色无常,径直双膝跪下,跪与雪中,还颇为体谅的把避风口让给了师兄们站着。
她看向远处,山麓巍巍,数不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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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自有规训师兄上前领人,九幽背上一身血色下了山,因着有师兄带着,便不必闯关。
四重山里,教场上正在授课,授剑长老正在传授新的招式。规训师兄将人送下四重山便离去,九幽离的远远的在一旁观看,没急着回弟子院舍收拾一番。
癸字班多了些新面孔,九幽视线随意一扫,见着青敛依然躲在后头,悄悄看长老演示剑术。
九幽跟着在一旁比划。
最后一招收,九幽练习三遍,便要离去,突然听得一动静立马转头看去。
偌大的剑场四散白衣弟子,端的是一身清爽,三三俩俩的闲聊比划,授课长老却是不在。九幽看见青敛身侧围了几名弟子,一名弟子一把剑端砸在了青敛肚上,引得他又是一声痛喊。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拿根烧火棍就来了?”那名弟子捅得青敛吃痛弯下腰,却无力反抗。再一把扯上他衣领,张狂笑道:“前几次就想收拾你了,以为你要悔改,谁知依旧这番不知所畏,你当这里是你的烧火灶吗?”
“哈哈哈......”周围响起嘲笑声。
“别,别,别,我,我是没有剑,我不能碰剑。”青敛被扯着垫起了脚,他身量不比那人高,生生扯着脖子难受。
“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人像是听到了笑话,将他又扯高了些,青敛一张脸登时憋的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隐隐现。
“我......我不能碰剑。”青敛憋红的脸渐转为朱色,两手要掰那人的手,伸到一半又不敢上手拉扯,只能无助地垫脚,憋得愈发吃力。
“不能碰剑?学剑不碰剑?”那人将青敛一把甩开,唰的一声把自己的剑抽出来,剑身锋利无比,一看就是一柄好剑,周围的弟子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我偏偏要让你碰!”
说着,一把将剑灌在了地上,入木三分之效,周围的弟子看向他的神色立马带上了几分惧意。
那人满是桀骜的阴冷目光带上一丝警告,一字一顿道:“给我拿起来。”
青敛连连摆手,烧火棍也不要了,转身就要跑,刚动身几个弟子一同围了过来,调笑围拦他,“往哪里跑啊,陈公子让你拔剑,你跑什么?”
“不不,不,我不能拔,不能拔......”青敛说不清为什么不拔,转身就像被小鸡仔一样拎了过来。
周围的人又是看热闹又是好笑,没一个上前阻止,围观着青敛被纵在地上。
“拔!”那人一声吼,吓得青敛直接萎在地上。他向来胆小,此时只觉着心胆俱裂,整个身子颤抖的天要塌下来一样。
围观的弟子也起了哄:“拔。”
“拔了吧,不就是拔剑嘛,怕什么?”
“快拔了吧,拔了他就不为难你了......”
围观好事者众多。
青敛吓得跪趴过去,颤抖着手,就是不敢伸过去,他害怕得环视一圈,有没有人能救他,有没有,有没有?
他看到一处不一样的衣角,顺着衣角往上......
“娘们唧唧,本公子就要看看你凭个什么不能碰剑,给老子让你拔剑!”那人等得不耐烦,自己上前一手拔了剑,一手将青敛粗鲁地拎起来,将剑塞在他手里,狂傲道,“拔剑来刺我!”
青敛冷不防被他一拎下意识的一接,那人的剑被他握在了手里。
青敛猛地低头看向手里多出来的剑,震惊中带出害怕,围观的弟子有眼尖的顿时就惊叫了出来:
“红了,红了,剑,剑,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