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小兔崽子正御长老的剑，凌驾于一朵一朵云上，朝着极东荒之境赶去。缩小无数个身子的开明兽蹲在右肩上九脸迎风，脸上，身上毛发如流云一般往后招展，好不快活肆意。
原韵长老走前给了九幽两样物件，一是长剑，二是空墟扳指。长剑给她防身御剑所用，空墟扳指里，她刚才瞧了瞧，一堆的好物，银钱有，山果子有，灵草有，连兽皮也有，让她十年尽兴归家。
如此，也是足足四日，九幽才踏入东荒之境。
入了东荒之境，九幽便不再御剑，身着昆仑山白衫一路引得行人侧目。昆仑山以修身白袍长衫为主，其白却也并非统一。外山弟子是棉布纯白，日子久了易显得旧黄。一重山单绣手腕，以山巍绵延为样，二重山绣至手肘，会覆上两卷祥云作伴，三重山绣至手臂，有飞鸟翱翔，四重山腰封处绣纹样。五重山以上身前点缀各不相同，有云舒，有鸾鸟，有朝阳，有异兽，并在白色中晕染其他色泽。每个山头都有织室，一般一年每名弟子两套衣衫，若是毁坏修补，则需要弟子自行花灵石修补或购置新衣。九幽从未添置新衣，如今这一身，是老头原韵长老与她准备的。
“你看你，穿的什么样，四山那老东西克扣你们么，弄这个样式的衣裳，穿回去不知道还以为在外十年讨饭要米去了。”原韵长老从头到尾将她批一通，转身朝他的清舍去。九幽拈起衣袖，下摆衣身瞧了瞧，除了几处补丁她拿莞丝草修补过，色泽浅淡也并无不妥，也算是她两身衣裳里最体面的一套。
原韵长老板个脸从清舍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一脸嫌弃的道：“这是五重山谢莲长老多事弄的一套衣衫，换了去，别回去了给老夫丢脸。”
九幽笑眯眯接过。
有什么不同，除了花式纹样不是一二三四几重山的样子。
九幽一路顺行，路过城镇君子国愈发热闹，石壁为墙低垂，壁上覆以青草娇花，全年不败。山路则多是崎岖，遥遥相隔才有一方人家。十年不曾踏入，路虽变，人有异样，却难抵满心欢喜。
“咕咕，咕咕……”一方不起眼的院落躲在偏离山道百丈外的林中，院落篱腐朽搭拉着，圈着几只山鸡，正在院中角落处啄食。九幽从林中一步一步踏入，归乡思切，竟隐隐不敢踏入。
院中空无一人。
九幽拉开门防，轻唤一声：“阿爷？”
“阿奶？”
突然，屋内传来响动。
九幽徒然睁大眼，瞧着漆黑的堂屋门口。
房里无序的脚步声吱咛着奔出来，哐的一声砸响，奔出来一人，高高瘦瘦，黑黝面容，那人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身量已齐至门梁，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再猛然睁大眼睛：
“阿姐！”
九幽看着来人，红了眼眶，笑开了眼。
“阿姐？阿姐！”
“是阿姐！”
九玄冥急哄哄朝她奔过来几步又不敢上前，连忙对着屋内喊：“阿爷，阿奶，阿姐，是阿姐回来了！”
屋内几声杂乱的动静。
九幽心下却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九幽慢步走进院落，看着她的小弟从屋内牵出两银发的老人。老人均不过八十余岁的年纪，早已满头银发，皱纹遍布全脸。
九幽笑着笑着，一行热泪再也裹不住。
“啊呀，我的孙女，是我的孙女......”
“天显灵呐，我的孙女，是我的孙女么，她回来了，她怎么回来了......”
久别重逢之喜，泪极而崩。
祖孙四人，抱头痛哭。
原来，十年前抬轿将人送走后，银发二老一直在家中等不到归宁的孙女。哪怕再是远嫁，也不至于几年也不归家一次。阿爷几次问道，九幽九玄冥之父九善人都是不耐烦，推说不知晓。便是她那后母更是粗声恶气，言道：生是别人家的人，死是别人家的鬼。让他少操点心。
阿爷气不过，某一日揣上两个干饽饽上了路，他要亲自去寻他那远嫁的孙女。只是路途遥远，一路走一路问，下雨打雷没个躲处，烈日艳阳没个遮挡，更没多余的吃食。半是别人可怜买上几个松软的大面团子，半是渴了饿了喝点山泉水，几个涩果子裹腹。阿爷怀中愣是揣着几把碎钱，一分没舍得动，要给他远嫁的孙女一点体己。
漫漫山道上，一道破旧孤身的佝偻身影，从一座山，爬过一座山。
也正是如此，阿爷在山间摔过几回，人没事，骨子却伤着了，三个月后归家，愣是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走动。在床上，阿爷药水稀粥洒一地，不吃不喝，捶床赌命发咒，恨那后母，恨那村子的瘸腿，恨那些抬他孙女嫁人的人。他在遥远的隔壁村子里，吃糠咽草十几日才有可怜的好心人告诉他，他那可怜的孙女还没有嫁过来就被丢到水里，活活烫死，连尸首也找不回。
那温源谷，一谷的滚烫水，只有他们离得近，也只有穷水的时候才打上几桶吃上。水里有怪味，她那后母嫌弃，宁愿两口子一道去城里丈人家过活也不吃。如今，九善人早带上那狠心肠后母去奔他丈人，已是好几年没归家一趟。全然不管年迈体弱的老父老母如何活下去。 君子国地属温热地域，这里的人虽说年寿长，却一样躲不过生老病死，如此下去，不知几时就踏上黄泉，殊不知竟等到了说死了十年的孙女。
九幽跪在两位年迈老人前哽咽不知其声，许久，她抬手拍了拍小弟九玄冥的脑瓜，轻声道：“辛苦了，小弟。”
“阿姐......”九玄冥泪着一张脸紧紧拥住九幽，露在衣裳外黝黑精瘦的手臂胸膛，九幽看了慢慢阖上双目，一行行热泪滚烫。
这十年来，一家老少，全靠五岁便追她轿子的小弟支撑下来，里外艰辛，九幽不必多想也知其艰难。
她恨恨地朝脸上砸下几个耳光：“对不起，阿爷，我该早点回来。”
“对不起......”
祖孙四人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九幽掏出空墟扳指里的东西，像变仙法一样，凭空一样一样掏出来。先取了两枚灵药给阿爷阿奶吃下：“这是我长老给的仙丹，吃了就不生病了，来。”
阿爷阿奶听话就着凉水吞下。
以往九玄冥要喂饭喂药，总是又劝又哄。
“这是人参，我们山里也有，阿爷您留着，以后卖钱也好，拿来吃也好，都行。”盖子打开，一大盒沾着泥的人参，不用数也知道上百条。小弟九玄冥在一旁惊了眼，瞠目结舌看着她一样一样掏出来。
“这是不死果，我摘了许多，不用卖，自己留着吃，可以多活好多年。”紫灵灵的煞是可爱。
“这是珈果，随时吃上一颗，可以管一个月不觉着累，精神足。”
“这是文鳐鱼，海里的，我们这没有，肉吃起来甜甜的，可治百病。”
“......”九幽一一将空墟扳指里东西掏出来，并把这十年她如何去的昆仑山，在山里怎么生活，要修行哪些法术，剑术，一一讲给阿爷阿奶听。当然，只字不提关于身死艰险之事。
阿爷阿奶像听天书一样，九玄冥更是半晌回不过神。
讲至夜色沉下，家里早没有灯烛取光，九幽从空墟扳指里掏出四颗灵珠，四方摆上一颗，登时堂屋亮堂堂，如日落之时。
她再往扳指里掏，面色微沉，悬空甩了两下手，再甩两下，没有掏出来。
”怎么了，阿姐？“九玄冥一直蹲在地上盯着他阿姐看，见她阿姐神色不对。
九幽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阿爷阿奶，对他们说道：“您知昆仑山是一座仙山，便会有各种奇怪的野兽，山虫，故而......”九幽终于掏了出来。
开明兽四肢扒拉着九幽的右手，紧紧用肉垫扣着，九个脑袋在空中摇曳垂摆，见终于得见天日，九个脑袋一齐拧过来，九张嘴吱呀吱呀......
“......”阿爷阿奶齐齐后退，差点从破旧的竹椅子摔下去，九玄冥直接吓坐下地上，久久不能讷言。
“开明兽，昆仑山镇山神兽，此行带它出来游历一下人间。”九幽一个目光，让开明兽吐纳口水的德行收了起来，九个脑袋一摇一摆蹭着九幽的手臂，扒拉着不松。十八个眼珠子盯着对面三人，开明兽聪慧，此时并未展现一丝一毫的敌意。
“怎，怎这么小？是镇山的神仙神兽？”九玄冥离得远远的，虽然小，却异常骇人，九个脑袋，九双眼睛，偏生还与人长的差不多，便是不怕也得怕。
九幽将它扯下，放到木桌上，她看了眼，木桌破旧已然开缝。开明兽一落桌，立马蹦蹦跳跳在桌上蹦跶撒欢儿。
“它可以很大。”九幽轻言略过。怕惊着他们，她几次眼神阻止开明兽企图想要变身。开明兽聪慧，见状也乐得小小一只在杂乱逼仄的木屋里滚来滚去。
九玄冥看它，竟不知为何心生澎湃，鼓动不已。
归家几日，九幽将被山洪挤涌的屋子小院收拾一通，拿了砍柴刀砍回几株巨木，小弟在一旁打下手，再次惊叹，一株他合抱不住粗细的巨树，他阿姐单手拖走。九幽看他神色，勾了勾嘴角。
待到姐弟二人将屋子重修建好，等着屋子干透敞气熏湿时，一位不速之客上门来。
“哟，还真是你呀？！”一道如破纸漏风的嗓音从院外传了过来，那人一把扯开荆棘制成的门防，摇着臃肿的水身咂嘴叹道，“我听外面的人说，我们家小妮子回来了，我当是谁，原来真的是你。你没死呐？”
“哟，还把房子给建了，有出息，当初嫁人不是说掉水里淹死了，这怎么好端端的还回来了？”刘氏除了头发白了几根，面色臃肿肥腻了些，一如既往的刻薄神色。
九玄冥怒目而视，九幽冷眼看着她。
二老拉了两把椅子在檐下坐着，不理人不看人。
刘氏把屋里里里外外看了遍，一路咂舌，嘴里刻薄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是一家从一开始就浸染在这人恶语中，似是一种习惯，没人与她回嘴，就连九玄冥也只是怒而不发。
九幽看也不看她，低声吩咐九玄冥听阿爷的话将屋子再收拾一番，她则提过一篮子，出门往山上小道上走。
刘氏看她一眼，顺嘴再数落两句，也跟着她上山。
九玄冥看着他阿姐上山，看着刘氏跟上去，“阿爷，阿姐......”
阿爷摇摇头：“你阿姐说上山采些菇子，你后母跟着就跟着，随她念叨，不理她便是。”
九幽是想去那山头看看。
几次，她都只是遥望那块巨大的山壁，扶桑树已经帘延成盖，竟如此茂密，她一开始看的时候险些认不出。
刘氏一步步在后头跟着，九幽微微皱眉，也不便露出身法。
虽不知九幽去哪，刘氏就在后头跟着，时不时聊上两句，扯上几个九幽感兴致的地方。
途径温源谷，谷里深水平静，一如往昔，水面氤氲雾气，不知是不是她这几日接连不休，眼色有些疲劳，九幽竟好似看道那雾气中带着一丝黑气。
刘氏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进去，溅起水花，粗声粗气道：“那个媒婆说你掉进去了，我不信，掉进去你还能活着出来？不过，我又问他们要了一笔银子，算是陪我们家一个人。”
九幽回身看着她。
刘氏边走边说继续说：“不过现在，我倒是信了。”
九幽回来换了一身粗布衣，除了脸白了些，跟以往那个胆小怕事，整日挨打受训的小丫头片子一模一样，刘氏并不像听说她从外修了仙回来有一丁点害怕，也别有有另眼相看。还是那个黄毛丫头，被她吃的死死的。
“信什么？”九幽看着她，篮子里的开明兽翻个身，四张嘴打了个哈欠，有两个头上面的眼睛微微要睁开。九幽伸手给它阖上，又掀起布头给它整个盖住，放在一边让它继续睡。
“信......”刘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九幽背后，刚说一个字，突然神情变得阴郁恶毒，恶狠狠推向她背后，将九幽一掌推向温源谷。
一身蛮力全数使在九幽背上。
谷有数仞高，九幽不察她突然背后一推，脚下一滑，身子转过，看着刘氏一脸阴测测的神情，整个人往谷里掉——“咚......”激起巨大的水花。
水花溅起，惊得篮子里的开明兽一个激灵起身，刚要掀开布头冒出几颗脑袋，突然连篮子带它往山下滚去。
刘氏一脚揣飞了脚边的篮子，也没管里面有啥，瞪着溅起水花的水面，斜眼诡笑说道：“信你不死，信那老东西也不死，信你们一家都是，妖魔鬼怪。”最后四个字，她说的又慢又妖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