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就有些无理了,一起跟着帮忙搜寻的八山几名弟子面露不满,却也没敢说什么,毕竟他们的长老还温和的继续劝导:“往事镜勘出她出了结界,一出结界就谁也不知道了,掌门留下的迷魂阵,你能破?谁知道她被送到哪儿去了,这山里光妖兽就有千种,你能说她活得下来?”
原韵一扭身把他的手挪开,气狠狠地转过身又转过来,又急又生气:“我就知道这丫头没个定性,原先还看她天资聪慧,学什么一点就透,看她乖巧有主意,年纪还小,我也没逼着她考核,她喜欢山,我任她在山里穿,这,这......你说这,哎,哎呀!”
竟原来是他的得意弟子。
八山长老清陵拍拍他肩,以示宽慰。
“你说,你说,我要是去求掌门,你说......”原韵长老难得的有些吐讷。
“不可!”清陵长老斩钉截铁止住他的话头,摇头道,“且不说掌门现时不在,便是在,掌门怎可能因为一名籍籍无名的弟子摘了迷魂阵。”说着,他转头对一行四名弟子沉色道:“便是说与你们听,掌门不会因为一名无名弟子破了规矩,便是我,也不会轻易破规矩,你们可懂?”
“是,弟子谨遵教诲,定当好生修炼。”四名弟子持剑躬身应道。
原韵长老长叹一声,无尽的哀然,连雪白的胡子这几日没打理都显出白灰色,与一向爱洁的他格格不入。
虫鸣,暗夜,挺直倒仰的尸体上两只黑脚蛐蛐原地蹦跶两下,一个弹射,蹦在了一张死灰色的脸上。那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庞,褐色血块从两个鼻孔往眼皮方向蔓延,已经干涸结块,眼睑微微耷拉着,落出些许白,是眼白,从鼻孔流过去的血块堆积在下眼睑的地方,褐色更深一些。双耳挂出一串血色,也是已经结块干涸。
这是一具死了有四日的尸体,看死法,像是从高山上摔下来,砸在大石上摔死的,一击致命那种,些许疼痛也感受不到。
许是山间气候寒凉,尸体腐味并没有吸引太多虫蚁,只被血沫堵住的两个鼻孔,成了两个小小洞穴,一只蛐蛐左右张望,似在打量思索,选哪一个好,探头往里钻。另一只蛐蛐在额角顿住,尾身一促一动,似在舔舐还未完全干涸的血沫,以为是山间野露。
“……”蛐蛐停下,一动不动。
“……”蛐蛐嗖地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卡在半途,一动不动,尾巴轻扫了两下。
“……”
一道闷响如开流泄洪的喷嚏骤然在夜间响起,如此静夜,便是两只蛐蛐打架也显得清朗无比,两只蛐蛐同时被弹射开。
尸体四肢同时一个激灵,凭空中抖动几下,九幽“嚯”的一声,睁开了眼。
痛楚,漫天的痛楚,齐涌上来,直灌入脑中,再是四肢百骸,撕裂碎裂之感难以言表。
九幽倒挂于石头上,仰视着天,刺痛有异物堆积在眼睛周围,黑憧憧的一片山影上,她看见漫天繁星挂于天幕俯瞰。她微微扭一下脖子,咔吱咔吱一阵响动,石头在脖子下方冰冷坚硬。果然无月色。
九幽嘶一声,麻木的四肢开始回血,又痒又疼,咬牙慢慢从石上撑起身子,每动一分,身体的各个部分就跟着响动,好似一尊木头人,咯吱咯吱扭着关节。撕裂碎骨之痛让她每动一分就牵扯出血筋疼一分,一个起身的动作竟要了她半条命,热汗从额上滚滚成珠。
手臂酸软无力耷拉在两侧,两腿呈扭曲状贴在石头上一阵麻木,她用酸软的手摆正麻木的腿,弯腰曲背,一阵内里脏腑四海荡漾。她这是怎么了?
举目看去,一个高山深谷,天幕之下,唯一的活着的就只有她,不,还有。
九幽摊开手心,两只蛐蛐微硬的壳子碎了,被捏出了肉浆,一股腥臭味......
也没了。
隐隐听水声溅起,拍击礁石的动静。九幽凝神静听,怕是自己的错觉。
一动不动,维持一个四肢朝前,脖子朝前,头朝前,僵硬的姿势,感受身体一点点变得温软,夜风渐渐舒爽凉意起来。
九幽身着血迹斑斑的单衣立在山崖边上,海风冷冽呼呼作响,吹得她不由得眯缝起眼睑,刚一动,又嘶的一声,疼得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一道巨大的口子。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可是杀着疼,干疼,尤其带着腥咸的海风阵阵扑来,更疼。
她回过头看去,几十丈外,三尊大石中间那石身上一条一条血线被染成暗红色,已经干涸,不少小指头尖大小的蜗吸在上头。
她目色很好,为什么,好似从她吃过那头长得特别奇怪的妖兽,六个还是九个脑袋,吵吵闹闹,一直骂她,她不过是路过没听清,没拉它一把,任它在一个深坑里摔着。她好心救它上来,它一上来就给她一耳光,骂她不认泰山,还吐她唾沫,几个嘴巴一起吐。她还手,一巴掌将它扇飞在树上挂着,树上有一根枝桠,昨晚被她睡断,留下一截锋利的棱角。她升了火,串起,烤了吃,肉不错,就是脑袋她嫌弃,拧下埋土里了......
她记起来了。
九幽豁然睁大眼,视线往上,好大一面绝壁,连一株草也没有,跟家里那头,那山,那扶桑树下的山壁一样,爬都爬不上去。
“……”九幽从震惊到惊骇,一路心跳加速,她摸胸口,摸脉搏,清晰跳动,一路奔过去。她真的想起来了。
碎泥沙石从天而降糊住满脸,荒草荆棘割裂她身体,下降的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两只手只能凭空的伸长。腾空旋转了几圈,她甚至一瞥崖下,崖下无一遮掩之物,几块发白的大石平平摊开,迎接她。那个时候的九幽脑中来不及想一分,只听耳中一声巨响,身子重重砸下,如同破碎的木头。她甚至没感受到疼痛,黑暗扑将过来,死去之前,她好似能体味到血汩汩从身体里流出。
诺大的一个空谷,荒草丛生,参天巨树,如此惨烈之景,无一人瞧见。九幽心想,她是真的死了。
没有人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脑瓜四溅,血沫横飞,还能活着。
可是,她就是活着。她拧了拧手臂,立马一个红印,再摸了摸脖子上的脉搏,清晰有力的跳动着。甚至,她蹲着小解了下,除了是红色液体,也是有温度的。
所以,她真的还活着,可是,她如何还活着?
九幽扯了衣衫裹着身体,她能感受外界温度,好冷。她转身往回走,除了走起路来清晰的疼痛,她明显知道自己还活着,踩上荒草,草也能被踩倒,说明她对外物来讲是正常的人。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
一头沾有血沫干涸打结的头发,脏乱的往前披着,她往后一抹,拿发簪重新挽上。一步一步,往山崖上爬。山崖陡峭,但上山之路并无太艰难。路上,她随意捡了地上几个酸果子果腹,肚子咕噜噜叫。内脏应当已经完好,如此高度之下,内脏几乎碎成几段,若是稍微坚硬不平的石头,她已然被开膛破肚。
是么?
九幽站在崖上许久,山风阵阵吹裂她伤口,清晰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住,身边荒草比她还坚挺,一个劲儿地拍打着她,好似催促。天色渐暗,几抹赤霞在天际悠荡,如此之景,九幽深吸一口,灌了满口风,张开双臂,跃了下去——
风声浸的骨头疼,“嘭——”
连原韵长老也放弃了寻找。实际上,从始至终,一直要寻人的也只有原韵长老。他一边悔恨,一边难受,就差找个没人的地,洒上几滴眼泪。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个猴精,你不是山里的野人吗,你怎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啊?”
“三天两头往山里跑,我有说过你么,打过你么?”
“就是打过,那是不是你,你,你把朱雀卵给烧了,还拿给我吃,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不打,不打你了,老夫我再也不打你了,你个猴子变的,你快给老夫回来。”
“真不打你了,便是你再拿了野果来,什么味我也不嫌弃,不说你瞎了,啊。”
“快回来,你那破剑术我还能再传你几招,你别以为你全学完了,我还藏私了,不听我话的,我一律不教,谁来也没用......”
原韵长老让同屋的一弟子取了她全部家当出来,除了两身补过的衣裳,还有一套看不出什么样式,就是丑的衣裳,其他没了。还有尚书局的借阅书牌,这不能烧。
原韵一边烧,一边嘟囔,火盆里头火焰猛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丫头显灵,他打算烧了后把灰烬给埋土里,赐她一个入土为安。这破丫头,前段时间才拿野果子孝敬了他,还说要送他入土为安。
火焰犹如吞噬生命一般舔舐,飞快将一干俗物烧成了黑灰。
虫鸣,暗夜,尸体上蜷了十几只蜗牛,在破烂的布上爬出涎液痕迹。
一具尸体,十足的尸体,全身上下无一丝好肉,糜烂,血色将大石染成红黑色,腥味引的一丈外几头野兽张望,却未靠近,只逡巡在侧。
“……”九幽睁眼一瞬间,万物皆静,就连虫鸣也刹那间静寂。
忍着剧痛,一个仰身,身体卡哒哒巨响,用手撑着头,艰难坐起身。
几头野兽豁然间奔袭逃走。
九幽坐至天明,一身衣衫破旧几难蔽体,她边走边摘了几块大点的叶子,一脚深一脚浅,往山外走。
山间课堂正在授课,九幽经巡逻守卫一干人等,终于站在了课堂外,惊得一干同门争相出来相看。
“你跑哪去了,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原韵长老奔着从最后头一路挥开人,待见了九幽不管不顾立马就骂上了,“你野人啊,几天几夜不回家,你疯了吗你?”
又见看她一身血迹斑斑,脏兮兮,浑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又心疼的不行,上前粗粗检查一番,“快,快去请五长老下来看看,检查检查……”
“谁,谁是五长老?”一旁的规训师兄正看得惊奇,问道。
“就五重山那刁蛮的妇人,那谢莲长老,问,问什么问,还不快去!”原韵长老扭头冲他一阵突突。
“是,是,弟子马上去。”规训师兄被呵斥一顿立马踩上剑,摇摇晃晃先去找他的三山规训师兄。三山找四山,四山……
九幽轻轻扯了一把原韵长老胡须,笑开了眼唤他一声:“老头。”
“干嘛?”老头原韵粗声应道。
九幽将藤草编制的篮子抖开,露出压得厚厚实实的不死果。
众人一阵惊呼。
这得比整个班寻得不死果还多,紫灵灵的。
“你……”原韵长老横眉长竖,个破东西值得她消失几天几夜,差点以为她回不来了,连衣物都当遗物烧给她了。原韵长老正待要大骂她一顿,就见她在找什么。
九幽眼神一定,视线顺过一二三四……几个人头,盯住了柱子旁最后头那人。她扯动了下嘴角,将腰间的剑鞘扔了过去,没说话。那人却比刚才还要惊悚还要腿软,靠着柱子几乎要站立不住,一张脸先是苍白,立时便成了血红色,无尽的惊惧漫上心头,差点滑倒下去。
原韵长老人精一样的存在,目光在两人间看了看,见她一脸黑扑扑脏兮兮,不仔细看,除了衣裳上,头发里尽是血渣,虽然已经干涸,耳朵里他刚刚检查了一番,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你跟我来,其他人,静坐默背避水诀。”原韵长老一声吩咐,其他人立即听从回了课堂。再好奇也不敢当面问,看样子少不得被原韵长老责骂,这都多少时日没回来了,不知道哪里野玩去了。
原韵长老领了人等人来瞧,看伤哪儿了,九幽任他瞧,趁他不注意,端了桌上的凉茶往肚子里灌。
“慢些,那是隔夜的凉茶,你怎么还改不了这臭毛病,老喜欢喝这东西,那谁......”原韵喊不出立在门口守卫的弟子名字,“那谁,你去膳食堂看看有没有饭菜,弄些暖和点的。”
“是!”守卫弟子领了命就跑,速度比御剑还快。
原韵长老回过头,盯着九幽仔细打量一番,开口道:“陈岩是怎么害你的?”
九幽瞪着一双大眼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