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摇头，微微蹙了眉，隔夜的茶水渍将唇角浸湿，嘴角处的一抹红色明显了些。
“骗不了老夫，你那口牙上都是血渍，说，到底怎么回事？”原韵瞪着她，逼她开口。别以为刚才他没两人间的小九九，还有，这五长老，怎么还不来。
九幽揉揉肚皮，干哑的嗓音跟在漏风似的：“我饿。”
原韵长老一看她这副德行就来气，瞪她一眼，大步踏到门口，嚷道：“吃的呢，取个饭要不要下山化个缘？”
守卫师兄就剩一个，听这震耳欲聋的斥责赶紧一躬身：“弟子马上去！”
九幽慢悠悠在厅间晃荡，随手一掏，从腰间衣缝里掏出个山野果子，黄皮，她一口咬下去：“嘶......”
“......”原韵长老回身瞪着她，半个字不再提，他等着看。
谢莲长老净了手从浴室堂小隔间出来，皱着她那从来不舒展的眉头，不满地训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教弟子还如此随心所欲，非要闹到天心殿去才行？”
原韵长老等半晌才等到她出来，才不管她如何训斥，问道：“这小丫头如何？”
“哼，”谢莲长老冷哼一声，“死不了。”
“我当然知道死不了，我是说她身体怎么样？一回来的时候跟个血人一样，别看她身上没什么伤口，这丫头片子在外头擦干净才回来的，别以为......”
“谁告诉你，她身上没什么伤口？”谢莲长老打断他的话。
原韵长老一愣，听她继续说。
“内腑有新旧撕裂伤，还有一定的腐伤，但不严重，身体嘛，”谢莲长老眉心轻轻拢起，想了想才慢慢道，“比之内伤更为严重，只不过，估计这丫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总之短时日内迅速康复了。你给她开什么小灶了？”
原韵长老一听也没个所以，吹起他那白胡子，又提起他那嗓门嚷道：“我让你检查她仔细点，你说这些个干什么，我能给她开个什么小灶。什么灵丹妙药，这山里有啥你还不清楚。”
话虽这样说，原韵心里头却有些异样，外山虽没有内山奇珍异宝多，但不凡有灵性的药草灵兽会往外山迷路，说不定，她有那份机缘，吃了什么了不起的仙药。
谢莲长老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又要请她来，又不听她说话，烦死得人，要不是欠这老头人情，她八抬大轿也请不下山，这小破山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冷哼一声，提醒道：“大抵是摔崖摔下去了，左右人没事，你自己掂量着点，别随随便便就寻个什么草啊，药啊，随便教点打手的功夫考核进了比什么都强，山里的东西还是要等真正进入山了再教。彼时你也没那个功夫了。行了，说这么大一通也没个茶水，真贫寒。”
谢莲长老半是挖苦半是奚落一通，原韵长老却知道这里头有好意，心下领了，他令守卫的弟子好生相送，自己想了想， 闷头往清舍走。
九幽洗了三遍，总算把一身血渍洗了个干净，原先在山野沟里洗了半晌，天凉水寒洗不干净，还是这加了药草的温水洗得干净。
九幽一身黝黑的皮肤虽比几年前要白上一些，身量也长高了不少，但渐显匀称结实的身体，穿上一身白衣，还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随意翻开放一侧的衣裳穿上，崭新的白衫，还带了绣。
新衣裳。
回屋后，衣奁里还放有两套，同屋的女弟子告诉她是原韵长老派人送过来的。
“你原先的几套衣裳原韵长老吩咐她们烧了，这是新的。”
九幽嗯了声点点头，擦干了发，手里像往常一样，紧紧拽着一样东西，扎进被褥里深睡过去。
一年后。
九幽进入二重山。
再一年后。
进入三重山。
六年后，九幽二十整岁，进入四重山。
至此，一入昆仑十载。
八年岁月里，遇深湖潭水溺死，遭天山喷火烧死，千年凶性古藤吊其死，五头蜂雄起而攻之蜇死，失魂苍狗咬死，山石滚落压死，电闪雷劈成焦……死有上三十几回，回回不出三五日。便是最久一次是被泥水呛死，掩盖在山里，也是十日才爬了出来。
到此四重山，已经过了教授御剑，起灵之诀，更注重内外兼修的法术。九幽从无定息，没日没夜的不是练剑修行，便是踏遍能踏足的地方寻山中灵兽异果。能尝不能尝的，凡是书中所言能吃的，她约莫是尝了个遍。不是没有被毒死，反正能醒，就少了一半的畏惧之心。心力交瘁疲劳而死时有弟子发现，赶忙慌报长老，转眼发现已经在喝隔夜的水。那弟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分明，分明，身体僵硬了……
二十岁这一年年末，九山山头各自筹备，以大肆庆典年末考核，一方面接收下一阶山头的新弟子，一方面送弟子向高阶山头发起挑战。此战战时一月，一月后，每个山头的弟子都将大换血。那已处九山的弟子当如何？四山山主轩如长老大概想了想，干他何事？
此时他正盘了一块磨刀石，慢悠慢悠磨他的弄冰弦，好整以暇等着他一众弟子考核。这年末，他估算了下，所有弟子都要送去参考，八百三十四的弟子里，根据其他长老报上来的数，大概有八成六能考核成功。就算没几个侥幸通过考核的，至少也有个七百一十七多一点的人头数。如此精量，有商有量的准数，足以证明他对下御下有方，对上......那个一点是怎么回事？
轩如长老眼神极好，一百丈外的花雀是紫羽还是蓝羽他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却是不是花了，那人怎往下走？对，往下走！此时不是已经开始考核了，连名头已经报上去了，那人，那人，谁？要去哪儿？
那人正是九幽。
一行一行的门下弟子往广场殿前有序跑去，九幽取了根棍子，随意搭在腰间，棍子有些长，一搭一搭拖在地上。她走的方向正与所有弟子不同。
她要闯关！
所谓闯关，便是破山头的门禁，每个寻常弟子若是下山一是需要向各山主求得通行牌，但山主的通行牌难求，从四山下去，若是要出山，便得需要四位山主的通行牌。二则可自行闯关，守关的要么是弟子，要么是神兽，遇上弟子还好说，若是遇上不想战的弟子，一般守山弟子会请出神兽来。神兽可不会手下留情。
而她，便是要出山。十年，该出去看看了。昨晚她梦见阿爷阿奶在雨中呼唤她。
九幽站在四山山口，列阵的四名同色衣裳弟子是早她一年的师兄师姐们。两名师兄，两名师姐。
“师兄好，师姐好。”九幽作揖一礼。
“作甚？”一师姐斥道。守山的弟子一般较威严。
九幽取下腰间那根快包浆的棍子，走到离几人两丈处，有礼解释道：“下山。”
“下山？”师姐皱眉，抬眼一看，巍峨山腰间人群涌动，白点如星，今日正好轮到她职守，刚刚还在想，要不要请出神兽来，她也去远观一下，过几日便是她的考核之期，眼前就遇到来闯关的人。“好端端的下什么山，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不去考核？”
九幽握了棍子轻轻试了试，挽出朵棍花，黑色的棍花，她摇头复解释道，“师姐，我要闯关，要下山。”
师姐眉头一蹙，还待要斥道，一旁师兄问话：“今日是考核开始之日，据我所知，我们山所有弟子都有参考，你现在应当去复核名录。怎现在要下山，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九幽叹息一声，棍子又开出一朵棍花，神情上带出一丝不耐。她，极，其，不，喜，欢，解，释。
棍子举至胸前，微微下垂，决心最后再思量一句，突然从身后遥传来一声急喊。九幽转过去脸，看向跑得踉跄两人。
前头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管闷头跑，一路险些撞上几人，引来往上行的弟子抱怨几声。
“师，师姐......”前头那人一口气冲刺过来，跑得近了才看到，他手里还拉着个人，那人手里拿把砍柴刀。
总算是追上来了，青敛差点跑断气，一路从膳食堂跑来，把适才用过的稠粥都快抖出来了。他连忙推出身后同样气喘吁吁的人，让那人双手把砍柴刀掂过去，一口气接不上，喘上一口才道，“......师姐，你，给你刀。”
九幽皱眉。
“我那烧火棍你怎么......”青敛跑得面色潮红，热汗淋漓，话说不利索。
“我不是你师姐，”九幽看着他。
一路拉着人跑来送刀的这人名为青敛，身后是膳食堂某厨娘的儿子。青敛比九幽早两年入四重山，却不知为何他老是叫她师姐。
“刚才说了，借你棍子用用。”九幽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让开一些，看向守关师兄师姐的神情多了三分的不耐，“下山不论日子，请吧。”
师姐师兄们这才正色起来。
确实，但凡弟子要下山，便是半夜也可，只要能过守关弟子这一关。可是，守关的弟子岂是寻常弟子，当是本山甲字班和乙字班里选出来的卓越弟子，无论是术法还是武力值，都当是排前一百。九幽不过是四重山癸字班弟子，虽不知这闯关的弟子何如，但他们四个甲子班弟子，岂会守不住？
列阵！
四方剑影濯濯，顷刻间形成剑网，看准闯关那人，将其拢住，悉数将九幽退路封住。虽不知眼前这丫头本领如何，单看她拎根烧火棍就来了，也是不容小觑，若真是个草包，打赢了再奚落教导一番不迟。
说时迟，那是快，青敛退至一侧一丈余还不觉够，继续往后退，至退到看见他师姐出手，他才堪堪停下立住，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
九幽身形未退，足下轻点反身钻进剑网，于剑网中挥动棍子，只见棍影在剑网中漆黑成一团，好似与银亮清渠的剑影形成胶着之感。粗看如抽棍断水水更流，细看则棍影诡谲多变，如黑雾穿梭白云之间，每一棍棍影定住都格挡在了剑身上。是否有定住，青敛也不敢说的特别清楚，只觉着棍影看似很慢，却好似瞅准了剑影路数，在四柄剑齐入的战局中竟然能游刃有余应对。
显然，战局中的四人更先体味到闯关者的实力。什么时候四山里有这样一个人物，他们竟然不知道。
但四名守关弟子也顾不上惊异，心下平稳，见剑网拦不住，其中两名师兄师姐踏出剑阵，背剑身后，单手结印推出。只见原本什么也没有的手指上，竟然凭空生出真灵之气凝结，微微绽放青蓝荧华，两人的脸上亦是染上一层薄薄的清月光晕，端的是有些神秘感与神圣感。青敛这一刻竟不知道该羡慕谁，欣喜谁。
寄月之灵，攻身势威，乃甲字班才学到的术法。
真灵之气结的印如山海一般出去，九幽未顾，棍子缠绕两柄剑身正让对方难以持剑，见结印快及后背，青敛急了，大喊：“师姐，后面，后面来了。”
九幽似若未闻，突地身形往下一落，整个人身嘭的一声砸在地上，同时棍子搅住两柄长剑，以借力还力招式，将剑引至印前，一方是正家剑术之气，一方是法术真灵，两厢触碰，谁强谁弱，自见分晓。
“嘭——”更强的一声，激荡出的法力残余顿时让青敛的发丝往后猛的飞起。
青敛双目炯炯有神，手心捏了汗，若是，若是他能……
一盏茶的功夫，九幽转身，棍指四人。
四人好不了哪儿去，一个叠一个甩出丈远，皆是震慑多于震惊。
山门大口——
闯关通过！
这……这么快……
“师姐，师姐，过了，过了，你过了......”青敛这才惊觉。四名师兄师姐又要上前闻声止住，看一眼山门禁忌，果然，山门已开。
闯关并非要你死我活，只要山门禁忌自己打开，便是闯关成功。
那一直询她出山阻她下山的师姐还待不服，正欲再战，九幽拎了棍子转身看着她。棍子微垂，除了棍上黑灰少了些，却没有一道剑痕。
一名师兄拦住了那名师姐，目光在棍上游移而过，收了剑道：“你已闯关成功，去吧。”
九幽收棍长揖一礼。
青敛在一旁兴奋不已。
九幽朝他摆摆手，表示还得用，将棍子插在腰间，往三重山走。
这一趟路，且有得走，九幽离开山门之时，青敛被留下，四名守关弟子一一盘问。
待四山山主轩如长老派人来拦时，人早已不知下到三山哪里去了。
“她，她，她闯关成功了？”那派来的人瞠目结舌，入这四重山两年，他一次也没想过要闯关下山，他还期待着若是当上规训师兄，那不是来去自如了。
这可如何是好，怎给长老交代？
轩如捏着那磨刀石，生生将磨了三尺的弄冰弦揉成一团，所谓弄冰弦，取自金锡制成的长弦，可迎风短发，割肉如切泥，乃外用法器，他想着再用丹火法术淬炼一下，不无可能成为至上之法器，届时神鬼皆惧，比那捆仙索更有威势。
“九！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