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下之都,方八千里,高八万仞。上有木禾千种,灵石百万,奇兽众多。外以千年寒冰覆盖,凡人不可攀,内里四季如春,百花嫣然。其山形如九瓣莲绵延如练,遥相呼应,一重山连一重山,山有九门,皆有神兽守护。山之极西境有何?有壁立千仞的深涧赤水,崖之高,望之而断魂。如若真的掉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难救,难……救……
救命。
九幽身着血迹斑斑的单衣立在山崖边上,海风冷冽呼呼作响,吹得她不由得眯缝起眼睑,刚一动,又嘶的一声,疼得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一道巨大的口子。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可是杀着疼,干疼,尤其带着腥咸的海风阵阵扑来,更疼。她已经在这个当口待了整整一天了,一天的时间,她依旧没有捋出头绪来,是摔坏脑子了?
山崖离主峰太远,此处荒芜人声,只有海面时不时惊纵的鸾鸟,她认识,有一回差点饿极了烤着吃了。
她想起来了。
她怎么在这?哦,找不死树。
“今日任务,小后山寻不死树,摘不死果。”原韵长老一捋胡须合上书册道,顿时底下在座的弟子一阵唏嘘。
“原长老,不死树长什么样?”有弟子大着胆子问。
底下一阵哗啦,翻书声不断。
“你问我,我待问谁?”长老长眉一竖,特烦这种书里有答案就想不劳而获的弟子,哼一声夹了书便走。
九幽挤在角落一张长凳上,周边呜啦啦响动,一双手搁在桌上数手的结,所谓的掐指一算。不死树,不死果,药死人,延年寿。并非有传说中那样灵,吃了长生不死,顶多是饱腹感强一些,吃下一颗七天不进食也不深感饥饿。再者她也没见有死掉的人吃了又活下来。不然上回她怎瞧见山里往门口送了四个死人。那死人也没盖上白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全是鲜血染红,一身白衣,她登时吓得半晌回不过神……一想就想远了。
“九,九幽,你在算命吗?”身侧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一同样服饰的前桌看着她好奇问道。
九幽转过脸看着他。
小小的一张脸,眼神过于空洞呈散神状,没由得看起来有些沉寂,冷漠。
“......”他有些后悔搭话。
“找到了,找到了,不死树......”前边有弟子翻到书册了。
前桌那人一看赶紧掏出同样的册子,也不再管她,反正她向来神神叨叨,拿上书跟出去。
容纳六十人的屋子转眼就只剩下这个到昆仑山已经两年余,始终在外山癸字班,还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弟子。
九幽所在的山是昆仑山的第一重山,称作外山。外山弟子还算不上正经昆仑山弟子,要经过修炼在一年结束之期合格才能入第二重山。九幽也算资格最老的弟子,年纪却是跟众人一样,将将十二整岁。所以到底是年终考核不合格,还是年龄上没达标才一直留在这个尾巴班里,谁也懒得知道,就连几位授课长老也一脸:“这个嘛……”。反正她小小年纪,向来独来独往,每逢上课她前脚进课堂,授课长老后脚就到了。时辰掐挺准。
原韵长老所说的小后山虽说有个小字,倒也没多高,却绵长无比,便是顺着山道走也得走上半月才能顺一个来回。此刻天色刚过巳时,正是各个山头弟子修炼之时,偶尔能见一道一束剑光在云间雾里一凌一闪,不知哪个山头的师兄师姐正在比划。
人群须臾间如撒出去的豆子,四散在山间,纯白衣裳如青湖鹅羽,草上积雪。
九幽淹没在人群最后,没有跟从大部分人顺着山路走,反而直接挑了块山坡往上爬,再沿着斜坡往上。她埋头行进,身手矫捷,眨眼间消失在草里,一看就好像知道哪里有树。身后悄悄跟了一个人。
山野空寂旷阔,身后人声渐渐稀薄,眼前的荒草堪比人高,直将人盖住。再往上走,腐叶枯枝一簇簇堆积,树深更有遮天蔽日之感。要想在这样森然的山里找到一颗不死树,尤其艰难。
九幽折断一根干树枝,一路敲击,时不时胡乱挥动,硬是从无路的荒草中走出一条道。身后那人稍显艰难,跟着她的脚印一步步爬,却见前方那人像是走在平地上一般自在,为了跟上,还不得不小跑起来。
行有一个多时辰,九幽总算喘息一口气,靠着一株果树,随手摘下一个青涩的果子啃起来。路上没遇上什么珍奇异兽,就连盘旋在地上的蛇也才十几条,还不够她挑,蛇就匆匆逶迤拖着身子溜走了。她所不知的是,草间隐匿了不少兽虫,只嗅了嗅,便掉头往其他地方钻。
不知不觉,九幽瞭望一圈,山远草深,空寂辽阔,应当是出了圈禁范围。圈禁范围内是山里弟子时常进山修行的地方,这些地方稍微珍稀一些的灵草和野味早被打扫干净,很难再找到新的。所以九幽目地明确,她又走的是直道,没走那些常年踩出来的小径,这会儿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经远远走出小后山,通往荒芜山间。虽然依旧是在结界内,但所谓荒芜,便是连一头熟悉的兽也没有,有的全是认不出名头,长相奇怪的异兽,一个怪字总结。
后头跟上来的那人也是极其厉害,愣是从摔了几个跟头的地方爬上来继续跟上,除了好奇一路不见任何长老所说的各种兽类,就是好奇前头那人怎么什么都敢吃。
“绿叶黄花紫果。”九幽这才开始寻起树来,一路上她尽管赶路,丝毫没想着找不死果。近山间的不死树本就少,就算有也被糟蹋的差不离,故而她才往深山走。不死树株形不高,呈四散伞状,叶片半圆,喜混迹于草间。若是仔细在另一本书册上读过,便知道,不死树虽说是树,树上却不结果,真正的不死果,反而是生长在根茎里,埋在土中。
九幽记得,不死果乃山中少有较好卖钱的俗物。每年有师兄师姐们下山历练,皆需要使用银钱,一般的灵石不好出手,这不死果吃了不容易生病,凡是寻常人家都能买上。她当时还想好,要是能回家了,也给阿爷阿奶小弟带几颗回去。一路上九幽打草刨根,倒让她找着了不少往日能卖的药草,有常用的止血治疼之药,甚至瞧见了三株一指大小的人参。
“跑什么?”九幽一个扑身薅住,三株人参挤成一团,齐齐被拔了出来。未脱泥的人参有灵,如地鼠一般遁走,拔出来以后立时奄奄一息,变成人形根茎模样。
这人参,也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直到天黑,九幽把衣兜塞满了,总算在一丈高的崖上瞧见一棵迎风招展的不死树。这棵刁蛮的不死树,难得没有混迹草丛,反而一枝独秀,凌然于石缝间,亏得她眼神好,黑夜于她不过是稍微暗了些。
九幽两根手指头抠进石缝里,因为太过使劲指尖变得青白,一张小脸沉着中透出青筋。她小心地伸脚踩着凸出来的石棱,一步,一步,往上爬。窜高了不少的身子紧紧贴着石壁,石壁随不高,但爬上去也花了一番功夫。
山风阵阵,树影摇曳,影影憧憧,九幽把住不死树摊开的树干,使劲一拔,不死树连根拔起,带出一串溜的紫色小果。
不死果。
碎泥小石子扑簌簌掉一脸,九幽呸呸吐掉,迷了眼,刚眨巴两下,身后方传来动静。
“给我。”一个干哑的嗓音。
九幽被泥灰迷了眼,转头往下看了两眼才看清,石壁下方山坡上,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九幽一双黑眉蹙起,还未说话,那人拔出剑直指着她:“我让你给我。”
外山弟子能佩剑的,都是山里有钱人家送来修行的弟子。她记起来了,他跟她是一个班,而且,他就是说在书里找到不死树的那人。课里发的书册竹简是没有关于不死树记载,她能知晓,是花了灵石从尚书局借阅看来的。
九幽攀着石壁的手指酸疼,踩着石棱的两脚也慢慢滑移,快抓不住。突然隐隐听见不远处一道虎啸长嘶声,在寂然的山野间尤显得仓促紧迫。
一天没见着一头兽,晚间竟然出现了。
“我让你给我你听见没有?”那人一听虎啸怕极了,伸出长剑便是一刺,剑长锋利,眼看朝着脚刺来,九幽下意识一躲,整个人一滑,手指没抠住一松,顿时从石壁上掉下。
那人侧身躲开,待九幽滚下来之际立马剑指她。
九幽瞧那剑寒光凛然,身子敏捷的往后一退,再刺来,再退。
那人没想她这人如此执拗,抓着不死果死不放手,越发着急,老虎随时能扑过来,他没心思跟她争,直接抢过来便是。
用不着思前想后,那人往前跨一步再一剑刺出,这一下是朝着胸口去的。九幽眼明身快,抱着不死果往左后边几个打滚躲开,簌簌簌簌——
身子压过草叶的声音,人瞬间消失在眼前——
那人豁然睁大双眼,握剑的手指抖了三下后连滚带爬的往后退,这这这......人呢?
闷声传来,从下方传来一道重物砸地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的动静,吓得那人连老虎是不是要来了都记不起来,在地上连退数步,他只记得,他要抢她的不死果,他给了她几剑,没有一剑扎身上,他怎么可能用剑刺她,他怎么可能用剑杀人。
不是他杀的,人不是他杀的,是,是......是她自己滚下去的,跟他没关系,跟他没关系......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那人拿上剑就跑,漆黑慌不择路,本也就没有路,连栽几个跟头也不敢回头一下。
山野漆黑,此夜无一丝光亮,谁也不知道,这个荒芜禁忌的山里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也没发生。
近山处灯火通明,一丛丛移动的夜灵珠,渐闻人声,听动静像是在找人。
“长老,师兄,师姐,我,我在这儿!”那人跌跌撞撞,一路上不知道跑了多久,脸也被割出多少血痕,一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连衣裳也破破烂烂,被树杈枝桠挂了个碎条,一缕缕。他跑了近三个时辰,此时已快到寅时,终还是跑了回来,待跑到看见了人,一下子哭出声儿来。
边哭边嚷道:“长老,师兄,师姐,我终于回来了!”没有老虎,没有吃人的怪兽,山里太可怕了,他听见一路好像有一头漆黑的怪兽跟着他,他只管跑,拼命的跑,还好他聪慧,在来的路上曾做了记号,总算慌不择路下也没跑丢。
他总算回来了!
“长......”他哭的一脸鼻涕一把泪,手上也仅剩把剑,连剑鞘也跑丢了。
“长什么长,别喊了,长老没来,在水云镜查你们下落。你们可倒好,这是跑哪儿去了?”领头的是二重山一名师姐,通常高一阶的山头会选出一些弟子来作为下一阶山的规训师兄师姐,大多时候还担任了教授修行的角色。
“没,没跑哪儿,迷,迷路了。”那人哭得停不下来。为首的师姐不耐烦得很,一挥手令两人拖他走,这一晚上折腾。
“对了,还有没有人跟你一道?”师姐突然转头问道。
“啊?什么人,还有什么人?”那人一脸糊成糊状。
“哎,快回快回。”师姐又带了两人往里寻。
那人被拖走。
天色清明,带着点雾气,放眼望去一片云梦雾泽,层叠浓淡相宜,悠扬绵长,果真是一派仙境之色。
“人呢?人呢?一个小姑娘,小丫头,你们就是找不到?啊?”原韵长老下颌的长须被捋成了一绺,随着嘴一煽一合,没了往日的飘逸。一晚上没见着人,火气都出油了。
令他大动肝火的原因是他动用了术法扩大了地境竟也找不到那丫头片子。
“会不会迷路了?”师姐身后还站着一位更高一阶的弟子,正是那为首师姐的规训师兄,她找了一晚上,实在无法,只能惊动她的师兄,是他在说话。
“再去找,三人一行。”原韵长老斥声吩咐道,自己也立马转身往山上御剑而去,打算借八山长老的往事镜搜一下。
然搜寻了三天三夜,起动了近百人,竟一无所获。
“原韵,算了,找不到了。”一位更仙风道骨长白胡子飘逸的长老拍拍他背,轻声安抚道。
“你懂个屁!”原韵一声粗声俗语吼道,“这是老子的弟子,你说算了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