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摇山,温源谷,位于四大洲极东一大片荒原之境,属君子国管辖。当地气候只两季,再冷也不过两件衣裳,民风淳朴。阳升月落之境,天地之灵最胜,是以长寿者往往能有二百余岁。
如往常一样,每五年君子国国主将挑选二十名天资聪颖且不满十二岁的孩童送往修仙大派——昆仑山。
一个极东,一个极西,虽不知为何舍近求远,但历来昆仑山近处的人家想要送弟子修行都得花上大价钱,唯有极东,极南,极北三地的弟子不仅花费少,且更易得到修仙派的另眼相看。
只不过,修仙数十载,也只有少数人家舍得放孩子出门天远地远的修行。一是本身孩子心向往之,另一则便是家境贫寒,为另求生路所选。
不少人家传言有弟子出门修行去了,直到家里人死光了也没回来。有人说修行修行,修了成仙不回来了。有人说修行一半死了。也有人修行到最后回家了,却熬不住鸡毛蒜皮的俗世凡杂,一门心思的要出门降妖除魔,一走便杳无踪迹。
是以,君子国国主偌大之境,堪堪选出来的二十名弟子,先是家境贫寒,再者是慧根聪颖。所谓的聪颖,也不过是行走跳跃,见字认符的伶俐度罢了。
四个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位于一列行队前开队热闹,身后二十名小人儿,难得收拾干净,各个身着白袍细腰带,昂首挺胸。要不是脸色因为日常晒太多太过黝黑,或是因为营养不良脸色蜡黄,倒显得团团绒绒,分外喜爱。再在后头,是四名年纪约莫十六七八的少年,两女两男,同样的一身雪底白袍,花色纹绣不一样,显得清丽又稳重。换言之,活的修仙弟子,活招牌,倒是给下回五年一次的招弟子留下个好印象。
同样吹吹打打的,还有另一道的迎亲队伍。因着同一个方向,那边两大喇叭齐鸣,一嗓子长长吊下去,声儿尖利又通啸,刺耳又灌耳,那敲锣的一梆子下去,磅礴气势。两三下功夫,两队人马就凑齐了。吹打的一齐活,声音别提多响亮,三里地外都能听见声儿,引得路边纷纷侧目。
“哎呦,这老九家谁成亲啊?”一人认出跟在轿子旁送亲的那披红带绿妇人,瞧她那一眼神气样,都快撅上天了。
“能谁?当个便宜老母,把几岁的姑娘许给隔壁村那瘸腿傻子当媳妇了,真缺德!”一旁被惊咧咧吹打吵得头疼的老婆子也不惧谁,说话更不背声,刚好在仪仗队换口气时嚷出来,就差两口唾沫直接呸人脸上了。
那扭扭挎挎送亲的妇人刚好听了个一清二楚,身子一拧,脸一垮,几步从轿子那头绕到另一头,朝着这边看闲的破口大骂:“骂谁缺德呢!啊?个短命的死老婆子,嚼谁的舌根呢?”
“……”一场多人参战的本土化精粹在敲锣打鼓中丝毫没有掩盖下来。要不是送亲轿子要走,刘氏能以一敌三,战而不衰,一口唾沫一口唾沫往后头吐,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吐,一旁看热闹的哎哟两下赶紧躲。
吵的生疼,轿子里颠簸出来的咯吱咯吱声都快盖过敲锣声,骂架声。九幽一手撑在轿子里能稍微放手的横棱上,那块地儿的红布都被抓出了油腻腻的颜色。
没有嫁娶的忐忑不安,早在两年前爹和后母收下张家聘礼起,九幽小小心里便有了嫁人的了解。加之昨晚刘氏少有的温和教她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让她过去了孝敬公婆,也别忘了娘家云云。不过是换一家过日子,哪怕挨打,听说是个瘸腿的,总没有她爹打得疼。
她爹已经有好几天没打她了,撩开袖口上,除了黑点,也看不出痕迹。
她微微有些不安,心跳得很快,捂着胸口的手再一次揪住衣裳,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内衬缝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根紫金色的簪子。
簪子,这根簪子她从来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这是唯一一个与她所见不同的物件,在她少有的赶集里,她没有见到比它更华美的簪子。就好像从不属于这个地方。
是了,那个人,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他是从天上掉下来。
天上?
紫簪昨晚闪烁的几下,也是因为,因为它是天上的东西,所以它有灵性?它是活的?
簪子被她握出温热的手感,她凑着轿口一颠一动割裂进来的光,再次紧紧盯着簪子。
两年了,她第一次看到簪子会发光,心里头震惊大过害怕。她怎会害怕,她只是心里边儿有一个念头,一个小小人儿远不会思及的念头。
外头走上百步又吵上了,不知道她后母又跟谁干上了架,轿子陡然往右一颠,吱呀咯吱更响,九幽一头撞上去,嘶了一声,生疼。轿后头传来了哭声,惊哇哇的喊,九幽从一声声“阿姐”中听出是小弟的声音。
九幽从轿子后头一个洞探了出去,刚满七岁的小弟四脚撒开奔着撵轿子,在他身后是阿爷跟阿奶,大走两步又小步停下。她知道,他们舍不得她。
“阿姐,阿姐......”小弟哭成了黑乎乎脏兮兮泪人,跑得快,几下就追上了轿子。
眼见能摸上轿子了,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劈头盖脸两个巴掌甩下来。
“滚回去!”多余的话不兴说,刘氏打完扯两下袖口狠狠瞪两眼后头跟上来的两人,转身催抬轿的快走。
小弟被打懵了,捂着脸一场更嚎啕的哭喊正酝酿。
“看什么看,新娘子没揭盖头不许露面!”刘氏冲着九幽掀开的帘子一口唾沫星子凶神恶煞的过来,她赶紧缩了回去。
所谓盖头,不过是从刘氏穿了两年的内衫上绞下来的一块红布头充当。九幽这才意识到她要去很远的地方。隔壁村听起来很近,实际要绕过好几个大山头。她挨打最狠的几次,也是因为她扯一背猪草跑得太远。后母两回都从鼻孔里哼出声来,“怎么还能找回来?”她是不信的,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山路,能不迷路才怪。是以又以撒谎为由头,撩得她爹一顿棍揍。要水亮亮的草,一点枯叶子不许有,还指明要哪些哪些,周边早被她和村子里人割完了,没有法子她才往山里走。
刘氏更是不信,山里头少说有豺狼虎豹,就是那钻来钻去的长蛇和蝎子就够小丫头花子吓哭的,还能去山里。又是一顿棍揍。
九幽近十岁的日子,一半是在挨打,一半是在挨饿。挨饿倒还好,山里边吃的多,说是山里养活了她也不为过。年纪更小点的时候,她只能捡地上的果子吃,稍大点,她能爬树上摘果子,摘得多了还能带回家给阿爷阿奶小弟吃,再大点,她知道镰刀的厉害,山雀,山鸡,野兔,是常常的肉食。加之常年在山里晃荡,哪些草,哪些结的果有什么味,哪些石头有盐分,她能造出来美味的一顿肉食,偷偷摸拿回家给阿爷他们也吃了不少。
只是不知隔壁那娶她的人花了钱财,能让她那抠门的后母请了四人抬轿子送她过去。
约莫是怕她跑了不成。
她能跑哪里去?
轿子渐渐走上人稀的小道,刘氏一路骂这骂那,连同抬轿子的轿夫也数落一顿,说他们要价太高,还要回程的叭叭叭……
九幽趁她弯腰一口深痰的动作撩开帘子瞧了眼,还是她熟悉的地方,往常扯草这都是必经之路。
这是要往那边走?
轿子迈上左侧山道,路上都是坑洼石子,轿夫愈加不好走,九幽在里头颠得眼冒金星。
吹打的两方仪仗队都在路口结了银钱散伙了,白花花的一队小人好奇地盯着一顶红花花轿子看,他们对里头时现时不现的新娘子更好奇。
两队人都不紧不慢,一队走一边,刘氏拿眼珠子使劲瞧那一边,那一身身衣裳可真是好,她估摸着,要不是让这小丫头花子嫁人了,送去修什么仙倒是不错。等等,那她聘礼钱不是收不到了。不成,送那混蛋小子,刚好五年后年纪也合适,把他送走,那她也就不必伤脑筋怎么给他娶媳妇了。真不错!
刘氏一脸的喜滋滋上前,笑得那叫一个颜开,开始跟看起来想是为首的那人搭话。
九幽趁她走开了,撩开帘子使劲瞅。
果然,是那个方向。
她看见了。
顶高的一座山石,石壁一面平滑陡峭上不去人,要上去只能从后头几座山之间爬上去。
山顶那株扶桑树开得异常茂密,她有两月余没来打量,好像是两株树长在了一起,绿油油的在光下粼粼闪闪。扶桑枝桠向来是往天上伸,轿子转到一侧走,九幽见那粗壮的枝桠似要挣脱开去,往山崖外伸展了。好似要把根从石头缝里拔出来一样,苍翠碧绿,远远瞧见了,心生欢喜。
轿子摇摇晃晃,她跟着视线颠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光与影间错落出一人。是人又好像不是人,若是人当有完完整整的样子,而不是飘忽不定,隐隐约约。她不太确定。瞪圆了眼珠子使劲瞧,突然一个巴掌落了下来。
“让你不许掀开!”刘氏凶神恶煞的又转了回来,不知道跟那伙人说得如何。
九幽一路颠簸在轿子里,只听见轿外人声越来越稀,隐隐约约听见她那后母在跟人说话,说的什么她听不太清,轿子慢慢停了下来。
她以为是要休整歇息,透过轿帘,一路雪白走到了前面。
轿子又重新颠簸,九幽听清了最后几个字,什么银钱两讫,还有人给你们了,我什么也不管了云云。
九幽撩起帘子出头瞧,后母刘氏揣着个什么物件头也没回,走得飞快,一路掉出来不少零嘴瓜壳。
见她伸出头来,撩开了盖头,露出一张黑不溜秋的小脸,一旁一个年约四十好久的大婶凑上来哎哟一声,“小姑娘咋这么黑呐,快盖上盖上。还有得是路走,别瞧了,快,快,脚程快些。”
九幽默默放下帘子。
那二十人的列队整整齐齐在他们前方几丈处走着,一个个没了多大的热闹心思,都闷着头走路。不大一会儿,因着都是些不满十二岁的小孩,脚程不快,轿夫们抬着轿子匆匆超过。
九幽盯着轿帘缝隙出神,颠簸着颠簸着,昏昏欲睡。
等九幽再次醒来时,正梦见从那株扶桑树最高处,一点也不害怕似的,直接蹦下去。要知道,扶桑树下是悬空的石壁,高得不得了,跳下去要死,她是为何跳得如此果断。
一个激灵顿时回了神,却惊恐发现身子不由控制的在飞,盖头还在头上盖着,她看不真切,只听咕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
临掉进水里之际,她听见那位大婶的尖叫声,还有哐啷啷,应当是轿子摔落摔碎的声音。
“天杀的呀,谁说要抄近路的,快救人啊,救人!”
……
四面八方的滚烫之水涌来,先是大口大口灌进,再是鼻腔猛的灌入,眼前光亮一闪而过后是无尽的黑暗,九幽还未从跳崖的惊惧中反应过来,人已经慢慢沉入谷地。
温源谷,孽摇山绝景之地,居整座山山顶处,因其滚烫,一般很少有人取水饮用。翻过温源谷,可以省几个山头。路也不险,怎么就把轿子给抬烂了。
四名轿夫,外侧的两个跟轿子里的九幽一同往汤谷里掉,轿夫身手好一些,扒住了岸没掉下去,九幽却囫囵个的翻下去了。
“哎呀,快救人呐!”接亲的大婶是隔壁村的媒婆兼那新郎家的哪门亲戚,一看新娘掉下去了,吓得哎哟连天。喊得越凶,越是救不回来了。
先不说这温源谷有多深,掉下去直接两个泡就什么也没了。再者说,这温度多高,手都碰不得。人掉下去直接煮熟了!
“天杀的啊!这可怎么交代啊!”大婶吓得蹲坐在地上撒泼,她连再看一眼那汤池子的勇气也没有。凭那四个轿夫狼狈站定了,一个一个捶他们胸口。
“这可怎么办呐!”
四个轿夫面色潮红,汗如雨下,也是吓坏了,一个个傻眼了似的瞪着水面。
汤水灰暗如深渊一般,面上氤氲着一帘一帘缥缈热气,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吞噬过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