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修行的是正统仙术,施的却是纯正魔灵,鬼丫头时醒时睡,恍惚间在心头确信,果然猜的不错。
鬼丫头彻底昏过去之前,听见隐约钟声,是到了一所佛寺。不禁露出一抹剧痛苦笑,有佛必有功德,时常有仙人会下界察看,若是被发现,岂能善了。
来错地方了。
绵绵青山从,孤庙隐其中。一道隐在山间荒草中的小道,一道雪白的身影直掠而上,结界如波纹般荡漾。外界看来不过是一从连一从的青山如黛,实则里头另有玄机。若非相熟之人,很难顺着山径走至庙前。
九幽一脚踢倒了一神龛,哐的一声吓到一僧人,激起一地的浮灰。
原是正在一首安详地描花刻凤,神情太过专注,突见拢了半晌的祖宗神龛横倒在地上——
法暨握笔的姿势不动,啪叽一声,一滴浓绿蘸在了佛陀面容上。
“先用用。”九幽放倒了跟个精美棺材似的神龛,将鬼丫头小心放进去,攀着木匾,左掌心源源不断的流出灵力滋养。
法暨傻了似的提杆笔呆愣着,看着九幽,却不是疑惑她带了个陌生……来,而是,这,这今日怎么来了?
“打点水来。”九幽指使他。
“哦,好。”法暨这才看向神龛里躺着的那人,面色跟死了半月没烂的一样,一个小丫头。
池子新挖,倒了一池的昆仑净水,对伤口有洗练之效。
九幽翻过鬼丫头身子,褪去上半身,先用净水洗涤,再施法疗养。
背后大面积的腐烂,刀斫剑斩的痕迹不多,重伤应当是带有火灵的正统术法。恰好,她所修行的术法可以对症下药。
法暨在外山口寻回几味灵草药。外山周边大片地,都被他种上草药,大半是九幽隔几个月从外面带回来的,因其稀有,便教他种植。
除此以外,整座孤庙,除几间禅房,别无他物。
也无怪乎如此简约,整个山头给了法暨,那和尚记性差,常常记了西事忘了东事。小厨房都两年了也没打出来,时常就着个土坑烧了白饭吃。更遑论有个什么床,是以鬼丫头稍醒所见的,不是一张身下坚硬无比的木床,而是……
几尺见方的视线里,迷糊间瞧见雕花筑龙的天顶,色彩鲜艳,活灵活现,好似要挣扎了出来。他究竟在哪儿?
九幽倚在一棵桃树下休养生息,如今不过三月,这桃树已有了含苞迹象。再过一月余,她再来时,一整棵树上都会结满果子,红艳香甜。
身后传来慌急的脚步声,九幽回首,不待法暨说上什么,转身看向中央那间屋子。
神龛黑云腾挪流转,已经溢到外间来。熟悉的阴灵黑气,九幽上前,黑气覆盖下看不真切到底如何,甩袖一挥,黑气骤散。
乌木神龛里哪还有鬼丫头的身影,却赫然露出一道高瘦身影,锦衣黑服,乌丝墨发,十足的一个成年男子。
这神龛竟如此之大?
九幽霍然转头看向法暨。
法暨摆手,弯腰跟她指了一处,神龛下边他还没用榫锁封边,是以刚刚倏尔伸出一双黑脚,吓了他好一大跳。
九幽上前去,俯视神龛中那人半晌,渐渐凝起双眉。
鬼丫头?
她带出的鬼丫头不假。几经来往,连送她的迷毂枝也簪在头上,纵然一身陈年旧伤,伤得奇怪,血肉模糊,但身上的气息九幽十分熟悉。不过,若一开始便不是真身示人,那他倒有几分能耐,不,十分的能耐。可惜,竟伤得这般碎……
九幽打量他半晌,没瞧出个所以来。
左右他得醒上一会儿,醒了再说。一晃几个时辰过去。
子夜漆黑,虫鸣唧唧,东侧厢飘来一缕炊烟之气,淡淡的鱼米之香。
鬼丫头,此时唤出了真身的鬼修宜,在神龛中睁开了眼。
四方护着他的是一樽木棺,乌木沉然香气让他一时好眠。须臾,方忆起已出阴司。
与黑水池里的静寂全然不同,此处归灵,万物有声,生灵的气息浓郁充沛,实比他在那地修养的更快。双目在夜中如常,抬手瞧了眼装术——真身已被看破。弹指动了动法力,指尖莹莹之光照亮寸行之地。
果然……
“醒了?”一道突兀的嗓音在上方响起。
鬼修宜一愣,不知是太过黑暗还是法力一时未完全恢复,他醒时竟没发现周遭有人。
一道轻嗑声,似是瓷碗相击,香郁的鱼米之气传来。鬼修宜从神龛中起身,再循声望去。
九幽把一土瓷碗搁在一旁,端了另一碗满满瓷瓷的递过去,上头插了两根竹筷,一番祭祀模样,“起来吃饭。”
话音清冽熟稔,好似相熟旧友一般。
鬼修宜原本心头一凛,这才想起一干事宜。想着要做一番解释,正思着,却略一迟疑,起身踏出木棺,只道:“多谢相救。”
周身撕裂锥骨之痛已经大解,背后阵阵舒凉之意蔓延四肢,想来不仅给他治疗了内伤,连同外伤也一并给他治了。
“倒不是个哑巴。”四盏烛台一阵风起挨个点亮,九幽就着昏黄下看他一眼,再一眼,想要看清楚这相识几十年来,这个人,不,这个鬼,是如何瞒下她的。
鬼修宜面色如常,任她看。略带柔和的目光也在其脸上一扫而过。见她神色并无异常只是嘟囔一句,便也接过用起饭来。此时不曾有解释的念头。
软糯的鱼肉,小米煎熬炖煮,这凡间什物已是多年不曾沾染,一时有些……两人默默用饭。
少顷,一和尚再拿了盏烛台进来。长身素袍,身影遥长,鬼修宜不动声色打量,诧异之色一闪,目光在对面那白袍女子身上掠过。
她的身份,他已确定得差不多,只是这和尚。
“禅房备好了,去休息。”那和尚看也不看他,似乎是没察觉屋子里站了一人。鬼修宜露了真身,按说跟寻常人一样,有人形有气息有影子。
“嗯,” 见她应一声,目光似随意看着他,“房间给他。”
给他?
那和尚似有些惊讶,这才看向他,目光里带上了些陌然,好像才看到有这么一个人。
他瞧上他几眼,眉心微蹙,却也顺从地应了声是,把烛台留下走了。
相顾四下,鬼修宜看着她,以为她要说点什么,谁知她小小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东边最远那竹屋,去睡吧。”
鬼修宜见她迎着暗夜走出,披了半身银华。
诺大的寺庙,竟只有一间屋子摆有床褥,其余不是摆了木料便是空的,连菩萨佛像也没有一座。
一座古庙,也是一座孤庙,虽有偌大一出院落,整个山头却只此一个和尚,外加一个仙门女子。
二人有何关系?
鬼修宜内伤愈合大半,外伤也附着灵药,一路无事,闲来打量,走遍了也不曾见着两人身影。正诧异间,突然察觉有异,微一抬头,望向那高枝上,一道纤细的影子。
她是打算睡树上?
鬼修宜负手观了半晌,见她并无谈话的意思,终去了那竹屋。路遇另侧瞧见,山里那和尚围着一汪打出来的水池念念有词,水池里若没看错的话,是几尾游荡摇弋的野鲫。
“……”却是他听不太懂的呓语咒词,念及适才用的鱼粥。一个荤素不忌的和尚。
鬼修宜在庙中静养了半月,半月里那女子日日为他调理,说不上缘由,他一日日好起来,便也不多言,直到那天皮肉竟完全愈合,体内乱窜的仙灵消失殆尽。
“敢问姑娘芳名?”鬼修宜长拘一躬作礼。这几日,都不是个多话的,庙里看似有三人,实则各个惜字如金,还不如那盘桓的孤鸟啸啸。
九幽打量他,未发一言,却突地飞手掷出一利器直逼面门——鬼修宜一惊,速退数步,躲避已然不及,出手又太慢,只能祭出御身屏障,那利器径直顿在离他左眼不过针尖距离。
一股浸骨严寒从刀尖渗了出来,黑丝雾气缕缕从透着银光的刀身蔓延,鬼修宜镇定自如望着她。
轻微一道铮鸣,九幽唰的一声收了刀,“九幽。”
“皮外伤尽好,法力也恢复了,你……”九幽看着他,“我想问你一事,你可照实答?”
鬼修宜心念一动,适才一幕的确激出了他一抹心绪,这日日来和平相安,再突如其来的兵戎相见。鬼修宜微微一笑道:“九幽姑娘请讲。”
“凡人离世是不是都得去冥界走一遭?”她一改往日广袖飘逸,此时束了手腕,倒显得不一样的英姿。
听闻她说完,鬼修宜目光从她纤细劲练的手腕上移开,看着她说道:“理应如此。”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你还在找……阿爷阿奶?”他记得她上回找了许久,他也帮着找了许久终究不见。
她摇了摇头,“找也不是,另有人。”她从未停过找寻阿爷阿奶,但……现在是另有一事。
鬼修宜等她细细讲来。
院里那和尚在不远处敲敲打打,像在钉什么东西,一旁搁着棵古树,芳香气息从劈开的树心中漫出。
法暨一张床的模样将将要做出,九幽与鬼修宜一道出了山门。
鬼修宜对他双手合十,以示这十几日的相看照料。
两人相行离去,法暨只来得及听见她的余声:“对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嗯?”鬼修宜脚下两个轮子嚯嚯作响,看了一眼九幽脚下那柄锈刀。
九幽这几日肃清他身上罡气用的不是仙法,反而是同根同源却更纯正的魔灵之力,如同血液一般在体内游走,每走一寸便蚕食掉未被消解的仙罚。
到了此时才寻问,也不曾责怪他往日欺瞒,鬼修宜一愣,行进间已经越过几个山头,斟酌一下才答,“天庭重罚,倒不知道是哪一位仙人神君。”
“天庭?”九幽唇呓一声,“我还不曾见过。”修仙百年,她进益最大便是及早的入了长生术和不老颜。听闻天上人皆是天资俊雅,她虽对成仙不抱有十足兴致,但……
冥界二字碑洗过,碑大了一寸,字堪堪挤满了,显得粗壮少了些阴沉。想来冥界换主,连碑牌也换了。
一路径过黄泉道,长道寂寥,阴差勾着鬼行一步步挪走,稍微不顺心就鞭打,沉重的脚链拉在地上萧索哗啦作响,又一道长鞭落下之际,顿时一道阴风大作,那鬼差翻身被吹了几个跟头……由得一众面无表情的新鬼们瞧着。
鬼修宜与着九幽一路疾行。
十殿朝生殿内,新一代转轮王品服高帽,赭石色长袍如小儿挂衣一般耷拉松垮,高声怒骂堂下恶鬼。
他父王在何处?
十殿换人,其余九殿也悉数换了阎罗,新晋的都不是他认识的。
鬼修宜一入幽冥阴司,顿时无数阴差涌出,列队而站。
九幽因其一道,刚入冥界时已换上同样的黑袍。她看向隐隐有怒气郁结的鬼修宜,还未开口询问,只听震天欲响的动静——
“参见鬼王!”声势浩大,阴灵齐拜,就连十殿阎罗也闻声从各殿飞来,落地稍整仪容,躬身行礼。
九幽看向身侧这人。
鬼修宜看看她再看着眼前一幕,刚想开口——倏的,一脚踏空,鬼头咧着悚然的脸碎了下去——嗡的一声响,有钟声自头顶传来,好似近在咫尺越又好似从遥远上古传来。
鬼修宜倏忽间睁开了眼,呼吸促促,恍然间回到初次醒在狭窄的神龛里。
仍是这座孤庙,鬼修宜眼睑微敛,桃树悠悠落下一瓣花瓣,搭在眼角。些微的清香淡淡萦绕,他叹道,这株桃树月月开,也算是法暨一番心意了。
未等他从树下起身寻着法暨的身影,又是两道急纵而来的声音。鬼修宜撑起身体看去,凌云渚和青敛个人衣衫不整,一脸醉意的被带了过来。二人身后,却正是衣冠端正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鬼修宜心头一凝,暗道不好,待他正要上前,太子思无邪瞧见从正上头屋子走出一人。
那人黑着一张脸,满脸怒气,一身陈旧僧衣。
“尔等狡诈,诓骗无尘香,强夺天机镜,实乃可恶!”法暨一见几人瞬间勃然大怒,好似几千年的愤怒集此一身,未待几人支楞一声,法暨露出袖中银光粼粼一物,一把挥下,尽数将几人拢进光罩中。
凌云渚酒嗝被噎在喉间,哽咽一口,逃不掉被吸进镜子里前,沧然一声,“法暨你个老秃驴,天机镜不就在你手上!!!”
他不就是晚了两天还这破镜子呐!
话音刚落,几人瞬间消失在庙宇里,连同法暨一道。
庙里空寂,天色灰蒙,除了偶尔几尾银鲤游曳水声,空无一人。
事发突然,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更何况是初来此处的太子,然,他什么也没动作,任由那天机镜吞噬他进去。
天机镜乃昆仑神镜,有魂穿之效,前程往事多有偏执,一入镜内勘破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