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径回客栈,连等十几日,攀山跳山之事再无发生。
他有心着不器查探一番,却另有发现。
言传镇里早有三十七人殒命,更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两三日便有人从崖上跳下,摔得血肉模糊。但问询周遭人家,并未少一人。
殒命之人的尸骨不知被谁收敛,城中每日增补的新人口也登记在册。
三十几人身世无从查起。
念及那日倒脸怪行头,那三十几人许是也并非真人。只是,他一番探查竟犹如雾里看花,辨析不出是何法术。能遮掩气息法术不被他发现,对方实力莫测。
有意寻一番当时引他二人来此镇的村民,也凭空不见了身影。那人一颗半拳大小的黑痣尤引人注意,是以一问村民便可知。却说从不曾有这大痣之人。
远在万里之处,大痣那人此时正嗬哧嗬哧把北极天柜的玄铁寒冰背下山,累得他够呛。
“尊主,尊主,您要是回来了,得给我补补血,想我风流倜傥如斯,何时干过这活儿。”
凡间纵然时有发生这些离奇之事,但两桩怪事重在怪。施以明显又隐晦的手法,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似不无关连,相似处皆是内心困顿久惧之事。
只是......
“殿下——”房中蓦然出现一人。是离行不久的侍从不器。
不器换了身行头,多了几分风度翩翩,躬身行礼:“回禀殿下,属下于天宫一探,武曲星君先一步回了南天门。”
原是那日下山,思无邪便派不器回天宫一趟。
“他伤势如何?”
“这......”不器顿了顿,“我不曾见着星君。听神府侍卫说起,星君刚上南天门连职也没回就走了。”
“我逮了他那六首雏鸟一问才知,星君去了熹山。”
六首雏鸟乃星君坐骑。
“熹山?去做甚?”
“去——爬山。”不器略显犹疑,武曲星君几时还有此等爱好。关键还有更奇异之事,他等着殿下询问。
思无邪手下一盏茶杯轻轻辗转。
“听闻星君徒手爬山,爬上去就跳下来,又爬上去,又——”不器没等来殿下询问,伸手上下比了比。怎么形容呢,就是好生奇怪,几千年,自他入了天庭,就没听说过武曲那莽夫还有这等喜好呐。
思无邪闻言沉思。
熹山乃父君修养之所,近千年才搬出。山中不过法,任何仙术到了熹山都无法施展。这乃父君设下。
武曲跳下,定然是血肉模糊。神身不死,肉体分裂分离之苦分毫不减。
不器禁不住长吸一气,双目豁然大睁,显然才反应过来。
“殿......殿下,那星君......”不言而喻。
思无邪颔首。
不器还待说什么,楼下突然一阵喧哗嘈杂,声响轰然,不似一般打闹生事。
不器瞬间转了注意力,伸长脖子听听:“殿下,那我去看看?”
得到思无邪点头示意。
半个时辰后,不器闪进房间。
“殿下,又有异事,还是两桩。城东三百里处,听说整个镇子天寒地冻,到了夜间还下大雪,镇中的人取水困难,已经向这边城主求救。另一桩在城南四百里处,听说这些凡人一个个总是做噩梦,梦里皆是鬼魂之事。”
思无邪:“城南可有伤亡?”
不器:“不曾听说。”
“去城东。”
“是。”
二人随即消失。
山势绝顶,众拱之下遥望一座孤庙坐落在高山之上。庙有半身临空,空有掉落的惊心之感。
草盛似稠,连绵无尽葱荣之色,难探一条正经上山路。前来求神拜佛的素人少之又少,皆是被这上山路阻了。
倒是有一大奇景,每月月圆之日,庙里飞散万千桃花。随风鼓动散落,方圆几里都能睬其风采。寒冬依旧如此。便有好奇之人打算瞧上一瞧,却发现如何也走不上去。
慢慢的,能去上香祈福的人越来越少。如今唯一的一条上山路也被草掩盖住了。
这条道还是他俩开辟出来的。
一人拿根棍敲敲打打,嘴里骂骂咧咧,时不时还回头朝身后那人念叨几句求个回应。
“这老和尚,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疾?”凌云渚啪的一声挑起一条蛇,还没待他端详端详,蛇吓得哆哆嗦嗦瘫软成泥,一个金蝉脱壳留下条带红带白的蛇蜕。他一把嫌弃地撂开,“自己懒就不说了,还非得弄个什么法禁,整得小爷我还得走上去。”
青敛把兜在脸上的黑布往上扯了扯,推攘他一把,“快走,要天黑了,我可不管你这瞎子。”
“哟呵,骂本王是瞎子?”凌云渚啪的一声打在一条刺生藤,那藤疼的一下子遁地缩走。
“是谁一连十日无功而返,求上我的?”凌云渚盛气凌人,“这是你求人的姿态么?”
青敛一语不发,朝上翻一白眼。
“小爷一把将你扔下去,让你再重新组装你信不信?”凌云渚杵在半途不动了,盯着他皮笑肉笑,一脸的不怀好意。勾勾指头,一阵滋滋作响的灵力。
这万山不能使用的灵力,他倒还能用?北极天柜一趟没能耗死他。
想及这人的无耻,青敛偃旗息鼓。
“行行行……”青敛刚一开口就更烦他,疾走的怒火滋滋在心头作响,真不知道以往鬼修宜是如何忍受他,“大王,求你,快……”
话音未落,一道雷鸣在头顶凭空轰然响起,白条金链一闪而过,豆大雨点哗啦啦立时砸下来,一时风雨如晦。
一场毫无预兆径直而下的大雨,朝二人喷泼……
“……”避雨诀施展不出。
“……法暨你个老秃驴!”凌云渚眨眼间青丝成缕,梗直了脖颈朝山上那座庙吼。
独惊起一片扑簌簌折腾,亦是来不及逃袭的宿鸟。
两人边骂边喊,紧赶慢赶,几时如此狼狈过。
待二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爬上了山,一身藤蔓缠身。
刺破皮的荆棘挂在身上一片枯萎之态,万妖王的血,非常物可吞噬。凌云渚身形一震,藤蔓化为齑粉。
青敛被缠了个彻底,好不容易扯开,恨不得用这焦藤烧了他这山。
凌云渚拾掇拾掇略显狼狈的一身,微微一笑,所剩微薄灵力拿来烘干衣袍就是浪费了。
他倾灌周身灵力于脚上,笑得人畜无害。
青敛见势,往侧离他再三步远。
利落干脆一脚踹开庙门。
——“砰”的一声,门栓扯出刺啦声飞出半丈远,带起一阵叮啷啷作响。
廊下红线铃铛接连传音,“叮呤呤......”庙里顿时热闹起来。
凌云渚笑得风度翩翩,摇曳生姿而入。
如此动静下, 一着灰布僧衣,年约二十三四的俊雅和尚,正一派正经地端坐在古木老树下煮酒饮茶。
那和尚闻声只顿了顿,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古木无一片青叶,枝桠蔓蔓。
“好你个老秃驴,青天白日的,你下个甚雨?”凌云渚大步踏过门板,边拧滴水的外衫边轻车熟路打招呼。
此时庭院天色正好,哪里有半分下雨的势态。
青敛脸色愈加不太好,隐了隐没发作。接连十日求而不得,谁叫眼前这人是个遗忘性子,除了他师姐,一概不认人。
“两位施主,求神还是拜佛?”被骂老秃驴的法暨头也不抬,也不恼,专注地把一兽面纹觥里的酒液舀出来泼在古树根前的泥里。
庙里藏酒,也不怕对神佛不敬。
凌云渚看他一本正经模样,刚刚聚的气也散没了。随手扔了外衫几步走过去,登时被他炉子上的什物吸了注意力。
凌云渚半条腿屈着打量,啧,每回来都不一样。这小和尚又不下山,不知道他哪儿得来的这奇奇怪怪的盏,杯,壶,一应俱有。
他欲伸手摸摸。
法暨轻飘飘瞧他一眼,阻止意味不言而喻。
啧,小气。
法暨舀几下酒酿,又往小炉子里添上块炭,继续以茶煮酒。缭缭清新酒香萦绕山庙,悠远流长,沁人心魄。
若非有一道结界护山,怕是妖魔鬼怪都来得齐活了。
酒香勾人,法暨长年累月的拿热酒浇这老桃树,怕是老树成精。一棵树,养得如此讲究。不知是个妖娆女精还是……凌云渚咳嗽两声欲拿此话恶心老和尚。
“不求神不拜佛,找你借无尘香一用。”青敛打断凌云渚愈发肮脏的思绪。
这话对得有十日。
法暨一听手下一顿,终于正眼瞧他们一眼,神色半分多余也无,“没有。”
“……”好样的。
就算早有心头预料,青敛还是第十一次激起怒气。
凌云渚拍拍他手,示意稍安勿躁,哪能一来就直接要东西。
青敛耐心早被眼前这顽固和尚消磨殆尽,见状毫不领情,啪的一声打走他手。
“嘿,你这......”凌云渚作势端了酒泼他,不料被法暨一把摁住。
“出去。”见二人动他酒盏,嬉皮笑脸,法暨冷声赶客。
“......我这暴脾气。”凌云渚一撂袖口,另一条腿屈上来,就地盘膝一坐,面对面,“佛曰......”
青敛在一旁无语抬眼望天,气都团不拢了。
又开始了。
诸多次,诸多次,次次如此。他就闹不懂了,凌云渚哪里来得话头。
按说直接打一顿得了,这架势非得跟法暨老和尚扯上几日闲话。耽误功夫,全然讲些他听不懂的禅话。
凌云渚一个浪荡小妖,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把那老和尚唬得也非要跟他断个一二。
他却忘了,法暨虽是个和尚,却非一般的和尚。在这片山头,除非鱼死网破,他和凌云渚加起来也不是这老秃驴的对手。
二人已然攀扯上,法暨终于停下舀酒认真看向凌云渚。
青敛慨叹一声,念及还有五日功夫,算了,他再待会儿。
自顾自的,青敛嫌弃得离他们远点,免得沾染上一丝佛气。
一座空庙宇,一尊佛像也无,许得什么和尚。
早对这地方轻车熟路,青敛除了黑禅房没进去过,连那老和尚给他师姐安置的暖室他都进过。
三千年,再大的地儿也看完了。要不是老和尚那破记性还能增添点余味,他们得无聊死。
百无聊奈下,蹲守在厨房小院那一方池鱼旁。水深见底,清澈银波,十几尾鱼身粼粼摇曳。
什么破鱼,还活着。
青敛舀上一条,鱼身银亮,手掌大小。小臂长短,尾巴如精铁色泽,活蹦乱跳,眼珠子活灵活现,如人眼。寻常人家见了此等鱼定然是日日供奉,四时烧香。
青敛大手一伸,拿过一旁锋利的竹篾,利落熟悉地开膛破肚......
跟凌云渚断佛法诸事的法暨隔几丈之远,目测那人为非作歹,也没阻止。
眨眼间,三日已过。二人收到鬼修宜纸符传信。
三人葬送九尾银鱼。银鱼羹为主,炙烤缺几分油渍,炖煮缺几味香,腌制时长不够,太腥。
“老和尚,你多琢磨琢磨,这银鱼怎么吃才好,尊主回来了得你多伺候。”凌云渚推远了些用完膳的脏碗,一副吃完什么事不管的姿态。
青敛有样学样。
原本以为法暨老和尚得发怒,哪知法暨只嗯了一声回应。
青敛看向他。
却见凌云渚从怀里掏出块竹简,“尊主需要你的无尘香一用,你看看且是不是她的字迹?”
“......”青敛一阵怒从天灵盖冒起。
有这东西为何不一早拿出来,非得折腾这几日。
法暨接了过去。
凌云渚朝青敛眨眨眼,侧首与他耳语:“这回论输了,这和尚没日没夜的看书,我怎么背得过他。这不才拿出来。”
青敛哼一声。
再哼一声。
什么破毛病。上回来也是,同样的话,就说了个师姐出事,他跟这和尚解释到了大半夜才拿到无尘香。这回学乖了,斟酌没纰漏才拿出来。
“是她的字迹,可有说所为何事?你们是她什么人?”法暨把竹简往怀里一放,颇有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架式,面无表情扫过他俩。
“……尊主是我师姐,我是她师弟,师姐的事我们怎么过问,你快点的。”青敛懒得跟他解释。
三天,佛都该生气了。
法暨目光再次一一扫过二人,盯着他俩沉思。终究还是起身往禅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