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渚又要跟上,被青敛一把拉住,“去什么去?上回可是看见了?”
凌云渚耸肩,大腿一伸,捡了个舒服姿势躺下等着。不小心碰倒了古木下那兽面纹觥。
“莲鹤方觥,他倒是挺装模作样,也不知道哪里挖来的。”凌云渚撑起身子啧啧两声。随手捡了黑炭对着小炉子扔进,一阵黑烟呛鼻。
“滚。”青敛离他远一些。
凌云渚不甚在意,吃饱后他脾气尤其好。现下空闲,他又捡了那方形酒壶瞧。
壶身泛青铜旧色,底部四头虎仔藏匿嬉戏模样,壶上缠绕两条龙形,显峥嵘之态,“有个什么讲究?”
凌云渚掂量掂量,时常拿来煮酒此时壶内更显深韵。他历来对这些古物感几分兴趣。
青敛在一旁冷脸候着。催符已到显然他俩快耽误时辰,凌云渚这不紧不慢的姿态让他肝火。
“......估摸,尊主会喜欢。”凌云渚抛了抛那壶,一丝戏谑自嘴角处一闪而过。
青敛懒得理他,转身盯着那间黢黑禅房。也不知道在里头养了什么妖精,连凌云渚都看不清。
他俩偷偷靠近好几回,什么也没瞧见。眼前如同一团死寂黑气,哼,指不定是法暨老和尚的老巢。
合情合理,想来法暨这老和尚也是个妖怪,别看长得是个凡人,且不生不死,不老不丑。
果是祸害遗千年。
法暨从屋里煞有介事走出,手里握着两支无尘香。
也不知道他回屋个什么劲,当他俩不知道他从墟空掏出来的。
禅房看不真切,但法暨这和尚怎么掏出来的无尘香他俩看得是一清二楚。
他立即站起来,上去接过那香,紧声叮嘱:“如此我们便告辞了,你且多多研制,师姐用香的时机还多,别偷懒。”
“你师姐,尊主……”法暨微起眉头,“我已许久没有她踪迹,可否告知她在何处?”
青敛收好无尘香一挥袖:“三千年了,我也不知师姐在何处。”
三千年……竟有如此之久?
法暨俊雅的眉头难得深皱,兀自捻指琢磨,喃喃念叨:“该几世了……”
两人已踹门离去。
巨响旷然。
余音缭缭,廊铃悠悠。
“哎,要不再待两日,这桃花今要开了......”
凌云渚的声音在庙外渐稀渐远。
法暨望向空荡荡门口。山景四时苍翠,斜云不改,两扇门板横地露出高门槛。
身前古树枝桠繁盛,枝上凝结白粉色含苞欲放。
桃花酿。
尊主极喜之物。
法暨左右踌躇,一时困顿,近日可有发生何事?
他随意晃眼看向石桌,一股不安的预感涌上。
他壶呢?
他酿酒的壶呢?
尊主送他的壶呢?
桃色木几上空无,只余一滩酒渍外加两只杯盏。
法暨围着古树上上下下看了两圈。炉上细小火苗颤动,唯独缺了东西。
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法暨大步又急切迈出庙门,一望而下,不见半分人影。
空余满目黛青,滚云相伴。
良久回身,见两扇门板上徒留凌乱脚印。
两道黑影蜷缩在一大树下又隐在灌木丛中,待时辰差不多才探出身去。
“哈哈哈哈哈......”凌云渚踩出深草,仰天长啸。
啸到一半被青敛捂了嘴往山下拖。
小贼。
法暨在院里数次踱步,银鱼数上三遍,还是十九尾。
……不可,银鱼杀之不尽。尊主且说过,这银鱼捞出一条水中长出一条,取之不尽。
他还是再数了一遍,只有周遭甚重鱼腥气告知有异。
一个不稳,法暨踩着僧袍差点一头栽进去……
“啪嗒”怀里一块竹简小样掉进水池。
法暨连忙伸手捞,拿过一侧竹篮网伸长了杆。激得水中银鱼窜尾,竹简在水里翻滚辗转。
捞上来的竹简字迹氤氲,还有几分熟悉,这才忆起适才确有来过两人。他本嫌二人上山聒噪下了场雨赶走,没想到不仅没赶走,还意图偷他的壶。
已然偷走。
竹简……沉思片刻,法暨握着竹简回身往里走,绕过前房至后院一间不似禅房的屋子,开锁推门。
正中褐色木桌几上擂了高三尺有余的竹简。他走近轻轻将竹简放上去,静静看会儿,转身出门上了锁。
清水城一路东行,遍地清山秀水,花样艳丽,异草青透。
此行不过两百多里,离近秦风镇,天色渐显阴寒沉闷。到了镇子两里地外,路边半人高荒草仿佛霜打一般湿答答垂行一地。
不器冷得直哆嗦,二人御风受阻,降了下来。
“殿下,这天忒冷了。”不器侧身连打几个喷嚏。他乃仙人之体也无法抵御这严寒,可见这镇中人如何度日。
思无邪嗯了声,满目雪色银白。前方赫然出现三条道,道上积雪覆盖,分别蔓延不同方向。
“殿下,这……”不器拿不准。
思无邪阖眼感知方位。
此行有异。
不器望向两边山脉,不远处山中央皆可见红棕或黝黑土壤,“殿下,对面那两山都快秃了。”
思无邪道点头:“大抵村民御寒所为。”
不器抖着哦一声,口里嘶嘶呼气。
二人择了最右道进入,果见城门刻字——“秦风镇”。
另两条路悄然消失,一声微乎其微的冷声于刚二人落地处响起,瞬间散在寒风中。
毫无意外所见荒凉之景,街道苍然暮气,门户紧闭,唯有旗幡湿答答僵硬垂着。目之所及皆为萧条灰白,偶尔见得一两个行人也是揣着手跑得飞快。
二人咯吱咯吱踏雪行进声在路上清晰可闻。
行有半个时辰,二人未发现异常。思无邪捻指正欲一探。
一道稍显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殿下?”不器指向前方消失的身形,尤其那一潋银色,不确定问道。
思无邪:“跟上。”
二人一阵光影,消失原地。
天机星君一袭黑白相间银蛟服,神色冷冽,掷出长生链。银色长链如箭一般使出,哗啦啦一阵响,噗的一声扎入某样东西。
他追踪此物已三日,今日总算见着真身,却不过是一团雪球裹着的障眼法。看他如何破了!
前方蓦然迷雾丛生,雪球散成浓郁云烟。他察觉不对劲,刚要往回收法器,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他拖拽住。
徒然法力一滞,天机星君尚且来不及脱手,被一把扯了进去。
二人恰好赶到,尚未察觉有疑,连带着裹挟而入。
一阵熟悉之感。
天色乌蒙晦暗,比及刚才境地愈加严寒。
狂风席卷残雪呼啸撒落,方圆十几里冻成了一个冰窖。只余高处檐角渗出,才知晓这是一条两丈宽的街道。
如此严寒境地,农家颗粒无收,生存何其艰难。
一个浑身尽是补丁的中年男人被粗鲁地从一道角门推出来。
“快走,快走,这么冷的天,能给你三个糠饼就算不错了!”角门处一人缩在门后朝那被赶出来的人骂骂咧咧后又哐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留下那中年男人哀求着扒门惨声求道:“求求你,行行好,我在这做了三个月工,给我几子铜钱吧,我家孩子等着看病啊。”
角门里的人还没走远,骂声不太清晰传出,却是半分未理会。
“求求你,行行好吧......”男人贴门拍打,声声哀切恳求,想来已是求告许久。
“求求你给主家说说情,赏我些钱吧,哪怕几个铜子啊……”男人拉扯门环拍打。
老远不太清晰的臭骂声,接连一串咒骂。
“求求你了……”男人在狂风下蓬头垢面,拍打声,祈求声在雪下愈发苍凉。
“求求你,求求你……”男人用头磕着。
半个时辰后,拍门的哐啷声越来越无助。男人无论如何哀求再得不到回应。天气如此阴寒,角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男人冻得蜷缩下身子,木偶般一下一下拍门,动作越来越小,希望越来越渺茫。
思无邪站在雪地里良久,目有所思。上前试探着伸手触碰那男子,果然透过虚无。
这次他不再是个旁观闲者,反而有了实体,但还是没法触碰幻境里的人。
唯一相同之处,不器虽跟他一道被拉进来,却不见其影,依旧感知不出身在何方。
三番几次,思无邪已然心里有数,既来此,不若察看一番。
思无邪直起身看着他。男人手指不似平常人,指头皲裂,关节肿胀,指甲处块块斑驳,像是陈年刀划印记。黢黑的指甲缝,是常年辛苦过活之人。
幻境中人刻画如此详尽,细节微末之处栩栩如生,果是非同寻常。
男人一身破旧棉袄抵御不住,终是冻得浑身颤栗,面如死灰,只得用两肢紧紧裹住身体缩成一个球。就是如此也抵挡不住透骨的寒冷,瑟瑟发抖。
看样子还不死心离去。男人缩在一处角落又往缝里挤靠,颤巍巍抖着手,拨开怀里,掏出刚刚那人摔给他的三个饼子。
粗粝的糠饼乌漆干硬,他呆楞住一会儿吞咽两下口水。
喉头上下滚动,他终是拿出一块,抖着嘴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上去。
糠饼粗糙,天寒地冻早碎成一团渣,他一口下去忙慌地伸手去接。扑簌簌,糠饼小半块稀碎,他一手没接住,饼渣滓顺着胸口油垢发亮的衣襟掉在地上。
他埋头倾身用那几根裂口深红的手指在地上捻了几次,捻不起来。
男人艰难地侧头看了看周围,只有天上飘着的大雪,寒风裹着,他慢慢地匍匐下去——
嘴角上沾着雪渣,干涸唇上开了皴口,一扯就疼。他又艰难支起身子往后靠了靠,蹲靠在墙上。
晶莹悬液从鼻里流出,凝固在嘴皮上方凹处。男人抬手到跟前拿袖子一抹,留下轻微一抹泥色。
手里的糠饼早坚硬如泥块,他再小心翼翼使劲咬下第二口,第三口……喘着浓重粗气,好似一口浓痰卡在喉中。
末了,右手接住一小撮的渣,也不知哪来的利索往嘴里一倒。胡上沾上几粒,男人咂吧咂吧嘴,闭眼回味一阵。
待喘息两口有了些力气,低声咒骂几句,慢晃晃撑着站起身。既知拿不回银钱,想要回头再踢上几脚,呆愣了会儿,还是慢慢佝偻缩着身子下了石梯,朝街角走去。
一脚深一脚浅,慢慢由黝黑变成白茫。
喀嚓,喀嚓,思无邪回头。
拐角处钻出来一小小身影,约莫七八岁一小童。那小童面色通红,干裂的小脸呈现一抹不自然病态。
小童看也不看思无邪,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同样一脚深一脚浅,吃力地踩着前方男人的脚印。
很快,一大一小两抹雪白身形走出视线,思无邪跟了上去。
走了许久,至几丛低矮的茅草泥屋,小童笨拙地换了个方向拐进,又手脚并用艰难从一矮墙爬过去。
思无邪看着那男人在门前好一阵佝偻抖雪,再推开一处院门。
小童早抖好了雪钻进屋里,风声盖住柴门吱呀声。
贫家凄苦,凡间常态。思无邪并未有所动容。
他立身四面透风,风声欲摧的茅屋,静观。
一阵青烟呛鼻后,男人边咳边喘端来一碗灰蒙浑浊,辨不清什物的糊糊。
是用温水将糠饼化了的饭食。
男人端过去要给床上躺着的孩子往下灌,嘴里低声念叨:“好闺女,不怕啊,喝,喝了就好了啊……”
小童一张小脸通红,迷迷糊糊任由糠饼灌下。小小眉头紧锁,糠饼太过粗粝,过喉刺痛,奈于求生本能吞咽。一口,两口……男人欣喜若狂,赶忙又使劲喂几口。
果是重病之态,刚才那翻墙进来已然花费了全部力气,这会儿仔细瞧,男人的脸全然能看清,小童的脸只能依稀辨别出红热。
“咳咳咳……”小童剧烈咳嗽起来,听声音已是毫无回天之力,“……爹,爹,放心,等我好了,我长大了,我,我……给您弄最好吃的,给您……给您买最缓和的被子,穿,穿最好的衣裳……我们,我们再也不怕冷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欺,欺负……”
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完,小童垂下头似睡非睡陷入昏迷。
“……好,好,爹等着,爹一定等着,你快快地,快快地好起来!”中年男人嗓音暗哑,点头捣蒜般连声接好。
摸摸孩子滚烫的额头一阵发愣,掖好被子,男人垂着脸朝外走,径直穿过思无邪身体开了房门。
屋外风雪更剧,呼啸形如野兽嘶吼,屋里屋外严寒相差无几,思无邪跟出了院子却发现找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