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盈从熟睡中睁开了眼,入眼的景物很熟悉,空气中清香悠悠。
身处所在,竟然是自己的旧居,父亲的会客之殿。只是,多出来了一副屏风,将自己夜眠的卧榻挡在其后。
费盈接着吃惊地发现,自己眼下的所着衣衫竟是一身周人贵族男子的黼黻,风格简约宽和又柔软舒爽。
大惊之下,费盈坐起身来,左膀处传来一阵疼痛。
她想起来了,为救姬禽,自己被倒塌的燃烧梁柱砸到了左肩,灼伤了一大片。
轻轻撩起衣衫,伤处已经被人仔细地包扎好了,浸出来的獾油是治疗烧灼伤的良药……
费盈悄然立身在屏风旁,看着东壁窗下的男子背影,那是晨曦中犹自伏案于卷牍的姬旦。
姬旦觉察到了屋中的变化,回转了身,微笑道:“费姑娘,你醒来了。多谢你们昨夜救了禽他们。”
费盈略为沉默,挑眉轻声问道:“我现在穿的是你的衣服?”
“昨夜你被烟熏晕了过去。医士为你做了检查和疗伤,幸无大碍!军中没有侍女,我只好亲自为你换了上下的干净衣衫。”
“你……”
费盈恼怒地瞪着姬旦,后者却是一副心襟坦然的思无邪模样。
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姬禽捧着食案进来。
“费姐姐,你已经起来了。太好了,快来趁热一起吃。”
看到费盈,姬禽开心地笑了,食案上的早餐本就有给费盈准备的。
费盈不知所措地看着身前的父子俩,转化话题掩饰尴尬问道:“我的扈从们呢?”
“放心吧,小姐姐。他们也都被安排得好好的,在偏堂那厢呢。怎么说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请用餐,也不知道我们厨子做的食物是否合你的口味?”姬旦客气相邀道。
“我亲自下厨的,肯定差不了!”姬禽又活泼得意道。
费盈这才落座于案前的席上,姬禽欢喜地坐在对面,动手为费盈盛饭荐菜,姬旦也从容地入席,坦荡地吃了起来。
“你们已经夺得了王位,我去过你们的西土,镐京和丰京都很好!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殷商和我们东夷人……”
费盈忍不住心绪的起伏,半晌默默用食后还是提出了问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姬旦。
“你到过我们的京师?”
对面的父子二人都是惊讶不已的表情。
费盈磊落地点了点头。
“那小姐姐你觉得我们雍州的风光如何?西土的秩序又怎么样?”
费盈老实答道:“风景和其他地方一般的山川美好!我看到的镐京和丰京,人家日子过得都很安祥,比之前的朝歌要好的太多!”
“这不就对了么!我们希望神州四方将来都能这样……难道不好吗?”
年轻的姬禽很是自豪,一旁的姬旦目光温和却一眨不眨地端详着费盈。
费盈心头一震,感觉脸颊有些发烧,垂头佯作专注于饮食。
阴云蔽日,满城悲凉。
正午时分,北蒙城中的盘庚庙正殿。
王子逯亲手将牺牲一一呈放在祖先大王盘庚的神主牌位前,点燃了熊熊祭火。
祭酒泼洒在火上,火苗更盛。牛羊的脂膏投入烈焰中,“滋滋滋”的油脂浸出燃烧声响起,肉香扑鼻。
今日是传统的烝祭之日,也就是冬日大祭祖先的日子。
不过,子逯亲自来祭拜的只有商王朝的第十九任大王盘庚。
因为,盘庚是这座天下第一大城的缔造者。
是盘庚在位时,率众离开了徐州的奄邑,西渡济水和黄河来到这里,建立了新的王都北蒙,最终商族以此为依托发展起了繁华的京畿之地。
北蒙城,也自此成为大邑商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按照传统,烝祭要在闭蛰之日、日顶之时举行。
然而,今年冬天又冷又来得早,大雪都接连下了好几场,今天从早就没见到过太阳的影子。
王子逯更是等不得出太阳了,因为他是来向祖先盘庚王告罪的。
“神圣不朽的先王啊,您带领先人们建立了辉煌的北蒙王都。然而,不肖裔男小子逯却保不住先王创立的基业了。如今,北蒙因小子的无能而繁华落幕,元气大伤。”
王子逯喃喃祷告,神色悲怆。边厢陪祭的邢侯等高级贵族们也个个都是神不守舍的沮丧模样。
庙外守卫的将领惊慌失措跑进来,打断了祭祀中的子逯。
“启、启禀王子,周人的兵马从南面杀来了!”
已经公然叛周,所以子逯下令不许再用“邶邑”称呼伟大的先王之都,恢复了“北蒙”的名字。自己也弃用了周武王敕封的殷侯名号,恢复自己的身份为“王子逯”。
“滚下去!”子逯怒斥道。
那将领灰溜溜地出了盘庚庙,一旁的殷商贵胄们噤若寒蝉。
待子逯结束了祭礼,邢侯上前来,也只有他这个长辈敢于和王子逯商量事情。
“殿下,适才我问了情况。攻来的是周人的虎贲和盩师,北蒙又无险可守,我们眼下的力量也抵挡不了他们多久……”邢侯子共声音低沉,一脸焦忧,“于今之计,宜尽速撤往我的封地,那里毕竟有太行和钜鹿泽为屏障,尚可一战。请殿下速速决断。”
“贤侯,寡人听你的。安排兵将们撤退吧。”
“殿下,要不要将北蒙也一把火烧了?”
一旁的贵族们听到邢侯征询王子逯是否也将北蒙化为一炬,不免很多露出了哀伤无比的神色。因为,很多人的家室都在北蒙……
子逯摇了摇头,沮丧道:“不,就便宜了可恶的周人吧!”
一旁的人们这才心头松了一口气。
子逯看向众人,幽幽道:“来不及撤走的,或者是不想再背井离乡的,随大家了。寡人不强求、不责怪……”
“感谢殿下开恩!”
很多拖家带口的人们纷纷拜谢王子逯。
子逯的脸庞上垂下了两行清泪:“大家珍重!照顾好留在这里的族人们!别忘了四时祭祀我们的列祖列宗。”
不像对朝歌城的态度,子逯对北蒙城是很有感情的!
长期以来,他刻意远离父王钟爱的花天酒地陪都,带兵戍卫着北蒙。之前下令焚毁朝歌,他一点都不心疼,毕竟那里的族人们早就被迁徙疏散了。而北蒙,子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何况还有数万仓猝之下根本来不及转移的男女老少族人们。
“邢侯,集合兵将。我们走……”
“遵命,殿下!”
“殿下,邢侯,你们一路保重!”留下的贵族们纷纷倒拜。
子逯擦掉了泪花,狠心离开了庄严肃穆的盘庚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