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神奇！
太庙祈祷先王之灵并藏誓册于金縢之匮后，姬发的病症真的好转了。
姬旦也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帮着嫂子邑姜一起照顾兄长。
一名寺人上来，轻声对王后邑姜请示。
榻上休息的姬发看向自己的妻子。
“苏大夫来探望王了。”邑姜对一旁的姬旦低声相告。
“快让司寇进屋来，予正想见他的。”姬发支起了上身，精神像是又康复了一些。
“王嫂，旦去迎苏大夫进殿。”姬旦说着便起身出了门。
“我王，臣苏忿生来探望。愿王彻底痊愈，庇护天下臣民！”苏涛长跪在姬发的榻前，神色很是激动。
“苏卿，予正想见你。”
因为司寇苏忿生的忠于职守和智慧勤勉，原本社会治安和民俗风气堪称良好的王畿更上层楼。除了偶尔发生一些经济纠纷案件和民间小衅，恶性案件近乎杜绝，可谓是刑措不用而世界清明。
如此，姬发当然越发地欣赏苏忿生的忠诚与才干。
因为，天下本来就不该要求出那么多的什么英雄侠义和道德楷模！对普通百姓的安居乐业而言，法治清明才是根本性的保障！
大司寇苏忿生冬天时便去了雍西地区，远至大原，督导那片地方的诸侯国尤其是大原五戎的司法治安事宜，再次展示了王庭睿哲和王道的光芒！让传统上民风剽悍、习惯用武力和暴力手段来解决利益冲突的戎人们都真切感受道了王法公道的魅力，赢得了戎人们上下的悦服。
看到周王姬发并没有像自己在路上听闻的那样命在旦夕，苏涛这才不再心情悖乱和压抑难已。大错是自己铸成的，却无言启齿……
姬发兴致勃勃地询问苏忿生这趟在王国西境的有关经历和作为，苏涛为姬发娓娓道来，旁听的姬旦对这位王庭司寇的才华也增添了新的认识。
“苏卿家，予一人越来越感觉到：就天下人福祉的根本保证而言，‘王在法下，法治天下’，才是理想社会的至高境界！在上者如果只是空口奢谈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去真正地在一桩桩大小麻烦事上为民众排忧解难，甚至倒过来给人们制造各种的麻烦与束缚，等同是南辕北辙！甚至是虚伪龌龊！对庶民百姓，也不能仅仅是大谈什么道德的力量，强调什么大公无私，要求人们清心寡欲，这并不符合基本的人性！德行楷模固然很好，却难以做到人人行善积德，不如让世人在计较私利的同时行事上有所敬畏和顾忌！”
这段时间来，姬发因为卧病榻上，反倒思考了有关天道与王道的许多问题，眼下迫不及待地便端上来与司寇苏忿生探讨。
“我王睿哲！”苏涛倾心赞叹，接着又道：“臣以为：趋利避害，乃是每个人的天性，无法颠覆。故而，王道与法治便必须顺应人性予以积极地引导，适当地纠正，而绝不能逆反人性来强求。王家倡导保民敬天和以人为本，已经在根本的原则上把握到了正确的方向！”
“卿家细细展开来说……”姬发期待苏忿生的下文。
姬旦为风尘仆仆的王庭司寇将金爵斟酌上醴酒，微笑道：“对！苏大夫展开了说，旦也能上课受教。”
苏涛咕咚咕咚地大口喝完。他路上听闻姬发病危，连夜兼程地赶回了镐京，连回家中换件衣衫都顾不上，便心急如火地来到了丰京的王宫探望姬发，早就是口干舌燥。
姬旦见状，又拿起金樽替苏忿生将金爵斟好。
“我王，世人皆云王者德治天下的诸般好处，臣负责司法，对此有些不同的认识……”苏涛沉吟道，因为涉及根本性的政治理念，他需要思考好措辞的组织与表达。
“苏卿请言者无忌，予就想听听不同的看法，兼听则明嘛！”
“我王，在臣看来：就社会运行与世界经纬而言，道德属于行为准则的高线，而法律属于秩序保障的底线！高线可以天高任鸟飞，追求大家所说的完人乃至圣人境界；而底线则绝不可放任跌破！因为，冲刺高线属于锦上添花；而跌破底线则是真正的秩序败坏！扬善罚恶，是公认的行为规范导向，王道光芒的准绳，就是要告诉溥天下的王之臣民，什么该做而什么绝不可触碰！毕竟，常言道‘人无完人’，自古至今的真正圣人是凤毛麟角；反过来，世人小民为了个人的各种欲念利益，小奸小恶的事情普遍存在很正常！一旦构成不法行径并侵害到另一方的权益，就必须让王法登场，恢复公道，打击和惩罚违法犯禁之徒。如此，才能有效予以制止，进而让心存歹意恶念的家伙不敢在行动上去挑战王法的尊严！真正彰显了天道正义和王道光辉！这就是我王思考的‘王在法下，法治天下’的核心所在。”
“说得太到位了！”姬发大为赞叹。
“王兄，我们一起敬大司寇一觞……”姬旦热切提议。
仁心王者和两位智慧出色的大臣欣然举杯共饮。
“道德，在臣看来，非常值得在贵族君子中提倡和熏陶，何为贵族？就是他们的精神追求和道德修养高于寻常庶民的水平，而并非在于血统和权位上的优势。这一点，对应着王庭一向推崇的‘以人为本’。而就另一层的‘以民为本’而言，法律与法治，才是秩序与民众福祉水平的兜底基础，从上到下，都要被要求恪守王法！尤其是针对占比数量远超过王国精英的寻常百姓们，毕竟他们的文化教养、眼界和欲望层次，不及贵族君子们。日常生活中，免不了有谁为了利益和欲望，就冒犯了别人的尊严和权益，招致反感甚至引起矛盾冲突，所以法律要远比道德更有广泛的适用性和秩序价值！”
苏涛对这些问题同样思考了很久。眼下看到王者姬发的健康并无大碍，高兴之下便将自己的想法和认识和盘托出，条分缕析，剖析到位。
“卿家还有吗？”姬发如饮甘泉，意犹未尽。
“天道和王道是统一的！天道，正如同光芒璀璨的太阳，利而不害，生而不杀。王道的法则是顺天应人，自然着眼点是为天下人民创造平安、自由与富足等福祉。细节而言，其实就四个字，排忧解难。遇到天灾人祸，民间个体或局部的力量难以抵御，王庭出面纾困解难在效果上来得更为显著；臣民们因细碎琐务产生了冲突，不能由他们以五花八门的个人想法随着性子来，必须纳入法律的轨道来调解和排除。反过来，如果王庭和下面的有司小吏给老百姓添麻烦，败坏了秩序，更得严厉打击和惩罚，彰显王道的公正清明！”
“王兄，苏大夫说的极是！父王生前告诫我们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苏大夫说的‘不可给别人添麻烦’，还有父王教诲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定要灌输给每一个臣民。”
“我王，无论是对罕见的圣人、长于自律的贵族君子，还是哪怕粗鄙的底层草民，其实都应该在尊重其私利的基础上，再要求其积极考虑公道、公权和公利。这才是所谓的‘公而忘私’。每个男女老少，都为了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而在法律这个底线之上约束自己的行为，进而大家都好！就像做生意的人们一样，每个人在交易中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都期望自己的获利最大，但结果上却做到了互通有无，利益双赢，无论是交易物品的本身价值还是社会福祉，都得到了真正的落实与保证。而所谓的‘大公无私’，不排除在圣人君子身上能得到体现，但要求每一个人都这样就不妥当了，甚至是虚假到可笑！总之，臣认为王道光芒与法治精神要在公平公正公开，就像神圣永恒的太阳，照耀和滋润万物，对天下众生一视同仁，每个眼不瞎的人们都能真切看见！我王是天之骄子，代表天道实行王道，兆万臣民才有幸福平安！”
“卿家金玉良言，予一人当朝乾夕惕，身体力行。”天子姬发正色面对苏忿生，也是对自己的砥砺勉励。
“心有太阳，必生温暖！臣惟愿我王造福天下四方。”
“王兄，苏大夫一番睿哲高论，旦也一时浮想联翩。”鲁侯姬旦双眼光芒隐现。
“说给予和苏卿来听闻。”
“王庭教化臣民、沐化社会风气，旦以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推展：首先，要大力宣教和展示王道乐土的美好，激扬大家为了更好的世界而添砖加瓦，从世界观上让四方诸侯百姓向往秩序、和谐与富裕。其次，通达贯穿正当的价值观，通过爵秩、官禄与声名荣耀奖励表现优异者；用苏大夫擅长的刑律来惩罚教训作恶者，包括哪怕是在小事情上总给别人添麻烦的宵小之辈；等同于筛子来分层，优胜劣汰，行为端正与具备造福社会才能的人们获得荣耀与超众的利益，奸邪之徒去坐牢，平庸之辈不得上位和人前风光。如此，自然激励上上下下都明白是非与黑白！最终的社会效应，才能让人们拥有健康的人生观，知道什么是值得去奋斗争取的，什么当规避和远离。大部分臣民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都在潜移默化中逐渐上移，何愁我们憧憬的王道乐土最终真正降临王国的四面八方。”
“旦，你说的这个三观和谐也是直达根本！周虽小邦，其命维新。让我们一起致力于天下新世界的一点一滴营造。予很欣赏哲人的一句话：‘伸手摘星，即便一无所获，也不至于满手污泥。’圣人的境界我们只能仰望，但我们可以为民表率，激励明白人们努力去做一个正人君子！我们向往和期待的美好新世界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可以始于足下，一点一点地去靠近它，亲近它。”
这一刻，姬发的身上仿佛散发着智慧人君的光泽，也让姬旦和苏涛的心头激情澎湃。
“饭菜来了，你们别光顾着说天下大事。这些都是姎下厨做的，趁热都多吃些。”王后邑姜亲自将食案送上来，满面春风。她比丈夫姬发年轻了十岁还不止，周王身体康复，妻子邑姜自然也是喜上眉梢。
“对了，苏卿家，予又要啰嗦你的个人问题了。不要嫌予要干涉你的私人情感和家室之事，你自己再没动静的话，予一人可要真的替你包办了……”姬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关心还未成家的重臣。
“可以，臣听从我王的安排。”苏涛平静地含笑而答，他明白和感激姬发的善意好心。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家老母亲，还有王后，可都也一直惦记着为卿撮合淑女佳偶的。”
“是啊，苏大夫，找到姎这里，想把女儿和姊妹嫁给你为妻的已经少说有六七家了。姎是不知道大夫的心意，不然母后和姎早就为大夫组织相亲大会了！”王后邑姜随和地为三人添酒加菜，笑意盈盈。
“这不是才仲春时节么，予一人到秋收后要办件大事。为苏卿和你未来的夫人风光大婚！还要册命卿为诸侯，让卿家再不是孤鸿单飞了……”姬发亲切地冲着苏忿生在讪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