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辗转难寐的费盈从榻上起来,推开了一扇南窗。
星河在天,夜风轻语,奄侯的府邸一片寂静。
诱杀周室贵胄姬旦的行动失败后,对方竟然肯放过了自己一行。费盈猜不出姬旦为何会这样?反正两次的经验只是让费盈觉得姬家的人都很奇怪!上次是两个毛小子,这次是姬旦,给自己的印象都不是正常人的所为。
之后,她带着从人们返回了家乡费邑,好好重新安葬了兄长恶来的遗骨。
父亲费廉因为兄长的不幸很难过,看到自己安然归来又疼爱无比!
身为费侯的父亲几番相问自己在彭城的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便不告而辞了!
费盈始终不肯将真相告诉费廉,父亲最后也只好放弃。
在家中主要是陪着寡嫂和孩子们,如今侄子费扬像是一下子就懂事了很多。
父亲每天都忙碌于他的大事,费盈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虽然,东国诸族并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女子同样可以在国事家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后来,费盈决定再出一趟远门,去找流落异乡的二哥费胜。在她看来,这是家中最大的事情了。
父亲并未阻挠她的远行,还指派费盈先到奄邑做客,将父亲的一封函简给奄侯子倕,然后再代表家族和父亲去北蒙城拜谒继承了商王受权位的王子逯。顺便帮父亲处理了这两件事后,再西越太行山去寻找费胜。
现任奄侯子倕是在父亲鼎力相助下才坐上这个位置的,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费盈和从人们来到奄邑,子倕的接待很是热情。同时,子倕也交给费盈一封简书,是奄侯写给王子逯的。
费盈不知道父亲、奄侯和王子逯在交流些什么事情,但在彭城和朝歌遇到的事情总是像阴影一般挥之不去,让她心烦意乱不已。
在奄邑已经待了有些时日了。她打算明日就向奄侯子倕辞行,也许一路颠簸就顾不得再想这些烦人的事情了……
冬去春来,已是灭商兴周的第三年。
千亩,人山人海,因为今日周王姬发在此举行一年一度的“籍田礼”。
王室的男男女女都来到了镐京城东北方位的千亩之地,包括文王夫人莘姒也到场了,因为千亩籍田礼是整个王国开启新一年农事的传统大典!
千亩,自然是代表这片王者耕耘之地的广阔非凡,所以也需要很多的农夫今日到场。因为,理论上籍田礼是天子亲自下地动手,实际上完成真正耕耘的当然是真正的庶民农夫。
而且,今日同时要举行的还有“馌田礼”,就是王室请所有下地的农人们大聚餐。莘姒和王后邑姜到场就是需要扮演她们的角色,带领诸多的妇女为辛苦耕耘的男人们做好各种田间聚餐的饭菜。
籍田礼和馌田礼是农耕之族的古老传统,眼下却推行到了所有的诸侯国。按照礼制: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各地举行这一开春开耕典礼的具体时间可以自行把握。
众目睽睽下,周王姬发披蓑戴笠,就和真正的农夫一样,来到大田中,象征性地翻土,然后将一把庄稼种子播撒在散发着初春气息的黄土地里。
欢声雷动。
王者退回到地头上,多不胜数的农夫们按照安排好的位置进入千亩大田,真正地干了起来。
祭司点燃了田边的圣火,王家乐队奏响了助兴的音乐,歌手唱起了古老的歌谣,赞美伟大的田祖和炎帝,感喟世代农人的不易,感恩生长百谷的大地。
“哥,你回宫去吧。这里有我照应着一切的……”姬旦温言劝兄长先行回到城内去,因为姬发近来的身体状况明显不太好。
姬发摇头否决:“不。母亲在场还忙碌不休呢!予怎可就回去了。”
“可是,你的身体需要多加休息……”姬旦不再掩饰自己的担忧。
“不碍事。能坚持。”姬发根本无意离开。虽然按照传统,“馌田礼”的菜肴准备由母亲和妻子领衔的妇女们担纲,而王庭的大司农会带着农正与田大夫们负责具体的招待农人仪式和聚餐秩序。
姬旦无奈,上前搀扶着哥哥的半边手臂,说道:“那我扶你到车上去歇着,我陪着你。”
兄弟二人一起上了六御王乘。
临近午间,千亩中辛勤劳作的农人们已经干了一个多时辰了。
每一处的田头,女人们已经将成篮成筐的食物、碗筷和木桶水壶摆放好,随着一阵清扬的钲锣敲击声,农夫们纷纷欢喜地走到了田头,坐在了地上。
“馌彼南亩,田畯致饎。”
大司农带着各级田官代表天子和王室,招呼农夫们会餐开始,象征性地将礼案上的饭菜恭敬呈送给每一处最显沧桑的农夫,感谢他们的挥汗如雨,请他们接受王家田间会餐的美味。
这就是所谓的“馌田致饎”,下午结束前还有一次。按照乡俗,秋收后全国各地也会举行类似的秋季收耕“馌田礼”。
“父王,四叔,这是你们的馌田午餐。”
年方七岁的王子诵开心地端着食案从一旁小跑来,大声呼唤父王和叔父姬旦,周王和鲁侯的饭菜与田间欢聚会食的寻常庄稼人没什么区别。
“诵,不用跑。哥,我扶你下去。”
姬发正坐席上,纵然是春日开耕大典的田间野餐,一国之君也得注重礼仪。
“诵,好吃吗?”姬旦招呼完哥哥,还得招呼侄儿姬诵。
王子姬诵童言无忌,实话实说道:“没我母后下厨做的好吃!也比不上奶奶做的饭菜!”
姬发和弟弟姬旦相顾一笑。
“诵,这你可得学着习惯。等你长大了做了王,籍田大礼就是你来主持啦!”鲁侯姬旦笑着打趣,伸手抚摸侄子头上突出的总角发髻。
“嗯!我今天就学到了好多呢!”
“奭在那边,你去叫奭过来,我们好同席而餐。”姬发吩咐弟弟。
姬旦起了身,走向族兄召侯姬奭的车驾。
片刻后,姬旦和姬奭说说笑笑地回来。
“哥,你怎么了?”
“我王,又开始不舒服了……”
看到姬发脸色发白、虚汗涔涔,鲁侯和召侯都紧张起来。
“奭,予头晕,恶心。”周王虚弱地看着亲近的族弟姬奭。
“王,你别说话了。”姬奭赶忙搀住了姬发。
姬旦拿起水杯,递到兄长的唇边,“王,你喝些水。”
姬发缓缓地喝了两口清水,须臾后,像是好了一些。
“王,我和奭送你回宫休息,召宫医再看看。”姬旦很是担心,毕竟离大礼结束还得小半天呢。
姬发不再强撑,点头同意。
姬旦和姬奭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周王走向轩车。
然而,姬发突然身子发软,艰难地喘息着,随即大口呕吐起来,脏物溅到了两个弟弟的衣衫上。
姬旦和姬奭脸色大变。
“禽,喊车快过来。”姬旦看向一旁还在吃饭的长子姬禽。
姬禽扭转身来,这才看到出情况了,赶忙跑向停在不远处的王车。
……
明堂,春光宜人。
然而,屋内的气氛却极压抑。
病倒的周王姬发一直不见起色,忧心忡忡的在京王族贵胄们聚集在宫城内的明堂大殿里商量办法。
“既然医者们拿不出有效办法来,只能试试穆卜了。”周王姬发抱病不愈,连一直身体不好的王二叔东虢侯姬隐也赶来开会了,他提出了新的办法。
“这样,我来为王穆卜。”已经晋升为虞公的王堂叔姬达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论年纪他是在座最长的,身份又是族长。
“还是我来为王穆卜。”王三叔虢公姬缙正色道,他是周王的亲三叔。
众人沉默,看向了目前在京的唯一成年王胞弟鲁侯姬旦。王胞弟老九姬康叔和老幺姬载还都未及冠,没资格参与家族大事,而管侯、祭侯、曹侯、成侯和霍侯都远在东方的各自封地。
所以,王室老四姬旦的意见极为重要,何况他历来才能出众又做事严肃。
姬旦沉吟须臾,正色道:“三位王叔,旦以为,暂时先不要打扰我们的先王们。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穆卜”,是一种巫术,祭祀和央求祖先之灵,出手相助。然而,祈祷者本人可能要遭殃。
众人皆知王四弟做事一向靠谱,又是王的左膀右臂。他这么说,只好再耐心观察些日子。
日暮,周太庙的气氛肃穆而寂静。
偌大的庭院,只有鲁侯姬旦和周太史辛佚二人。
姬旦亲自动手,在同一块地方撮土筑好三座祭坛,又在正南方位单独垒了一个祭坛。
姬旦肃然正立,手上捧持着玉璧和玉圭。
史佚手捧提前备好祝祷内容的金册,向周太王、王季和周文王的灵位致辞恳求:“你们的元孙姬发,不幸患了大病,若是三位先王需要有人在天上侍候,不如召唤我姬旦去。孙儿我多才多艺,善于服侍鬼神,这点上兄长姬发不如我的。祈祷先王们在天眷顾我家周室的气运,庇护天下四方,保佑你们在下界的子孙康泰平安。如此天下万民无不敬畏你们,天帝降下给姬周的神圣天命不会动摇,先王们也永远不缺祭祀。现在,我打算就你们的意思求卜于灵验的龟壳。如果先王们答应孙儿的请求,我便将美好的玉璧和玉圭奉献于祭坛。如果先王们不同意,孙儿就收回它们。”
之后,姬旦郑重龟卜,得到的是吉兆!又改为筮卜,还是吉兆!
“兄长有救了!”姬旦暗自欣喜,丝毫不在意按照刚才的祷辞:自己需要替代兄长上天去侍候先王们。
“太史,这件事不可再向任何人说及。请您将金册封存太庙的文书柜中,外面用金丝线封严实了。”姬旦正色交待王庭史官辛佚。
“不会有人知道的。鲁侯。”辛佚同样郑重其事。
苍茫暮色中,姬旦和太史佚二人出了周太庙,各自上了自家的轩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