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寒风能把人吹得冻僵,费盈却像生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兄长恶来为保护自己虎口脱险送了性命,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寡嫂奄婉和长兄的骨肉们。
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贵族出身的费盈从小便被灌输要有强健的体魄和意志,她又天生喜欢下河游泳,所以水性很好。
纵然如此,被家将费庚好心推下黄河后,她还是险些被河伯夺去了性命。拼了命自救,侥幸抓到了河里飘零的一棵断木,一番随波逐流后才在大河东岸北方荒凉的一处挣扎上岸。
然后,饥寒交迫,病倒荒泽,痛苦非常。
然而,满腔的悲愤和坚强的意志却支持她活了下来。她要返回朝歌,救出嫂子和侄儿侄女们。
后来遇到了人家,才知道那里其实属于兖州相邑下面的地方,西渡大河,距离北蒙和朝歌都不算很远。
相邑是商族在河亶甲为王时的一座旧都,虽然早已风光不再,却还是兖州地界上的人烟稠密所在。费盈卖掉了甲衣和尚在的珍贵配饰,换上了寻常平民的衣衫,买了防身的弓箭和匕首,找到渡口,又回到了冀州。
三天前,她终于再见到了朝歌城。
进城时没有遇到麻烦,然而,曾经的家却已经换了主人。
费盈疯狂地四处寻找,向人打听,却始终寻觅不到嫂子和孩子们的半点踪迹。她甚至假装猎人摸近了城外关押被俘被掳人们的营地,望眼欲穿,还是没看到一点亲人们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冒更大的险了。一定要潜入那座如今被周人贵胄霸占的前自家府邸,绝不能让可怜的嫂子和孤儿们为人奴婢。
昨夜她就暗中观察了很久,府邸的警卫森严,到了后半夜还有内外巡逻站岗的。但是,龙潭虎穴也必须要闯!为了死去的长兄,为了家族,为了自由。
巡逻队的火把已消失在另一侧院墙的黑暗中,门前的两个卫兵也在犯困。费盈行动了。
逾越高墙,藏身在黑暗角落中,费盈冷静地观察着曾经的自家院落中的一切,盘算着应该从哪里开始悄然查找。
竟然有两间屋子还有灯火,四处布置了总计六名周人卫兵,大多并不在状态。
费盈猫着腰快速摸到透出灯火的大屋边,那原本是父亲招待少数熟客的地方。锋利的匕首悄然将墙壁刺穿了一个小空,费盈贴眼向内探望。
一个相貌清正、年约三十上下的周人贵胄在伏案阅读文牍,威仪棣棣。
再看其它的方向,视界有限。
费盈对这周人是谁毫无兴趣,判断至亲们不会和他同在一室,决定另去别的房屋碰运气。
门枢突然一响,室内的光照扑出门外,费盈赶忙又藏回暗中。
一个身影倒映在门外,长长的,像是另一个男子,费盈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
然而,出来的竟然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一身华服,起身走向一旁的那间透出灯火的屋子。
费盈略微迟疑,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不及对方反应,费盈已经捂住了那少年的嘴,横抱起来奔向隐蔽处。
“说,这府里原来的人们都在哪儿?”森寒的匕首压在了少年姬封的咽喉上,“不说我就杀了你!”费盈恶声胁迫。
姬封看着面前一身黑衣却星眸明亮的商人小姐姐,并未觉得害怕,看了看四周,反倒压低声音反问道:“姐姐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又找什么人?”
费盈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等的反应。想起下落不明的亲人们,又将匕首压下了办分,少年像是感到了危险在即。
“少废话!这府邸的女主人,还有她的三个孩子,带我去找。”
少年的眼睛困惑地看着费盈,又低声回答:“没见过你说的这些人啊……”
费盈恼怒道:“你们把她们赶到哪里去了?快说……”
“什么人在那里?”哨兵发现了异常,高喝一声赶来。
“糟糕!暴露了。”费盈立刻又抄腰横抱起姬封,看准了方向冲向后门。
“来人呐!找刺客。”
想要脱逃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别上来,不然我杀了他!”费盈厉声娇叱。
果然,拦截在身前的周人武士们不敢轻举妄动,费盈更确认了自己挟持的贵族少年非比寻常。
“你们,退后,不得伤害了这个姐姐!”姬封下令道,让费盈又是一念困惑。
更多的火把,更多的武士,更多的贵人,包括刚才夜读的那个贵胄。
“四哥,这府邸是否原先住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她们现在哪里?”
怀中挟持的人质又在替自己说话打听。
姬旦端详着被围在垓心的黑衣蒙面女子,又看着遭其挟持的弟弟姬封,沉声道:“你是什么人?夜闯这里要做什么?”
“别废话!快交出这里原来的主人们。不然,他要死,我也和你们拼了!”费盈真的将姬封的衣衫划出了一道裂痕,鲜血流出。
对面的贵胄男子果然着急了。
“你且冷静!姑娘。这府邸是我们住进来之前就被征用了,我并不知道原先主人的下落,但可以设法查明的。不要伤害我家九弟,我也保证你的安全!我姬旦从来言而有信。姑娘,你是费仲的什么人?”
对方好似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唯恐自己手里的人质再出意外,又信誓旦旦地妥协。
费盈彻底豁出去了,大声道:“我是费盈。赶紧想办法把我嫂子和侄儿侄女们还给我,不然大家都别活!”
费盈对着人质姬封又是一下,这回少年没忍住痛叫了一声。
“大家都退后些!武,快去找来安排住宿的管事人。”姬旦对七弟姬武下令道。
所有的人果然都按照他的吩咐行动。
对峙,夜风凛冽。
“你想干什么?”费盈看到那贵胄身旁的另一个略大一点少年起身向前,一声厉喝。
“我是王孙姬禽。放了我九叔,换我做你的人质。”
那少年解下腰间的佩剑,又掏出一把防身的匕首,都交给了一旁的卫士,又对那贵胄恭敬道:“父亲,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费盈这才明白了,落在手里的少年是周室的一个小王子。另一个要换他的是王孙,看他父亲的情况,都是姬家极为重要的人物。
那看着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的周人王孙冲自己摊开双手,手上只有解下的腰带,又露出与他年纪很违和的老练笑意。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我把自己交到你的利刃下,你再放了我九叔。”
不知为何会接受对方的提议,费盈真的换了个新的少年人质,匕首依旧是架在脖颈上。
对峙不过持续了片刻,人质开口道:“听我的,把路让开了。我随她到院外的街上去,待会去找的人来了再说。这位姐姐,外面你会更安全的。不是吗?”
锋刃胁迫下的少年王孙说的颇有道理,堵在前面的武士们也让开了路,费盈不暇细思,反扭着人质的一条胳膊,又将雪亮的匕首晃给对方人众看,走向院落后门,踢开了,来到了无人的街头。
“你们都站在门内,看到你们的人回来了,我自会问话。找到了我的亲人,你们的王孙也会安全的。”
原本还想跟出来的武士们被姬旦从容地阻止,在门内虎视眈眈。
“姐姐,你确实很有勇气!大家都说费仲、恶来是一等一的勇士,我信了。”
少年姬禽提到了分别已久的父亲和不幸战死的长兄,这让费盈更加恼怒,没理对方的恭维,将他拖得更远了些,同时可将院落后门的动静看得一点不落。
“费盈姐姐,我今年十四岁,你呢?”少年姬禽又开腔了。
“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大半夜的,冷飕飕的,聊天比干等要强。”人质竟然说着还呵呵笑了。
“周王室的少年弟子怎么都是这副德性!”费盈暗自嗔怒,还是没有作声,但绷紧的神经下意识地有所松动。
对方像是感觉到了,继续问费盈:“姐姐你出嫁了没有?夫君又是哪位呀?”
“闭嘴!”费盈忍无可忍,动手抽了那少年一耳光。
少年一愣,果然不再多嘴了。
车马声隐隐传来,费盈的心里升起不切实际的希望。
“姐姐,你看,他们来了。”
费盈闻言看去。
变起肘腋,那少年人质竟趁着费盈分神,突然发力脱离了控制,“唰”一声,腰带如软鞭一样卷向费盈手中的利刃。
“上当了!”费盈暗道一声糟糕,只好迎战反客为主的少年。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你来我往交手多招,那少年的武功也远比他的年纪更为成熟。
后门内的武士们冲了过来,只有姬旦仪态从容不迫。
“不得伤害她。去看看,是处回来了吗?”
眼见又被对方瞄上了,费盈只能全力摆脱少年姬禽的纠缠。
一旁的黑暗中后发先至来一道黑影,魁梧的黑衣人出手便击退了少年,费盈也有了援兵。
“盈儿,快走!雀侯里见。”低沉的声音入耳。
费盈心头一振,是父亲费廉!
费廉从背后抽出一柄战斧,将女儿护在了身后,“快走!”
费盈当即行动。
“不得去追,说话要守信。”姬旦示意武士们原地不动。
费盈已经一溜烟消失在暗街的尽头,向着父亲说的雀侯里方向飞奔。
“你又是何人?”姬旦打量着魁梧过人的盛年大汉。
“我知道,你是姬周的四王子姬旦。日后,希望我们真正在战场上相见!”
费廉也在仔细端详着数丈之遥外的姬旦,冷冷地回答道,随即斜飞上一户人家的院墙,又跃上屋顶,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动作一气呵成,与他魁梧的身形很不相称。
“都回去吧。该睡的去睡,站岗的打起精神来。”姬旦下令收兵,但心里打定主意要将今晚这事尽快摸清楚了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