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长听闻, 长叹一声:“你们俩真不愧是好友,论起给人泼脏水的水准,倒的确是不相上下。”李寻欢知道自己想岔了, 尴尬地笑了笑,“那我们去老人庄所为何事?”傅道长摇了摇头,“不是我们, 是我和他。”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厉愁, 最后对李寻欢说道:“你仍有其他任务在身。”
李寻欢敏捷多思, 却也做不到凭空生念, 正不解时, 便听傅道长又说:“这种事情接触得多了于你无益,但好在无论是你, 抑或四大名捕,俱有官职在身,更多了丝王朝气运护体,你可以与他们一道,合力并进,以免陷入局中,抱憾终身。”李寻欢并非拎不清之人,听傅道长如此交代, 也明白事态严重,于是点头慎重应下,“道长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次日一早, 告别了李寻欢, 厉愁跟着傅道长转道江南。他心中仍有许多疑惑, 却并非多言之人,只想着路上这几日多看多想,再了解了解这道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赶路时,无情亦在赶路。
他接到官家密令,又有世叔手书,只言京中局势有变,让他与师弟们不必去管连云寨一案。想到世叔心中模棱两可的传讯,无情暗自心急,恨不得立时回到汴京了解情况,但人尚在关外,又接传书,只令他去调查“桃花奇案”。
无情越发纳罕,他委实想不明白,一桩只有几个江湖人死去的案子,怎会牵动世叔的注意。江湖中人惯常快意恩仇,砍杀几个人的情况并不少见。一般情况下,只要他们不牵连无辜之人,不拿寻常百姓开刀,官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不知。一是因为人手不足,二则是因为朝堂武林自有界限,若是随意插手,反倒不美。
金银铜铁四位剑童抬着小轿,并未打扰无情的沉思。无情端坐在轿子里,亦觉十分安然。盖因这顶轿子出自机关大家之手,比起坐具,更像是与无情并肩作战的战友。他身体羸弱,无法修习内力,却因天资卓绝且能够吃苦,练得了一手使暗器的好功夫,且他从不在暗器之上淬毒,是以人们提及他手上功夫时,也时有称他擅使“明器”的。
世叔语焉不详,江湖中又有大案发生——哪怕无情并不晓得这样一桩案子为何会被世叔、官家、郑三太爷这三方势力重视,以至于要集结武林势力与四大名捕之力共同破获——无情本以为这一路上该是波折不断的,却不料一路南下,虽不至于歌舞升平、乐业安居,也能称得上风平浪静了。
尤其是到了江南地界。
鱼米之乡自古富庶,这里生活的百姓明显要比别处好得多。出摊的商贩脸上带着笑容,行色匆匆的行人也有衣物可以蔽体,无情甚至还看见几个小童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在街道上追逐嬉戏着。
银剑铜剑替他推着轮椅,铁剑小孩心性,正四处张望,金剑童子一路小跑着从摆卖的货摊上返回,一张稚嫩的脸上还展露着轻松惬意的笑容。他凑近到无情身边,小声诉说着他打探来的情报——毕竟只是从寻常百姓处探寻消息,世人每多轻视孩童,是以金剑打探起来便无往而不利。
无情此时业已得知,这处地界之所以安泰怡然,与朝廷近些时日颁布的系列政策有关,却也逃不离江南地段本地的豪富花家和盘踞在此,于天下威名赫赫的老人庄相助。
近年来天灾频出,不是大旱就是大涝,今年总算缓和了些,人们生活却也艰难。花家地产繁多,家大业大,便报了当地衙门,想了个雇人做工,以工代赈的法子,解决了不少人的吃饭问题。除此之外,花家幼子花满楼自幼目盲,前些日子里醒来,忽而便复明了,世人感念是花家做善事、行善举感动了上苍,花家人更是为了替幼子积福,大开粮仓,救济灾民。
与世代行商的花家不同,老人庄离尘避世,庄内人员轻易不出动。但今岁年后,神秘的老人庄中忽然派驻大批人马入江湖市井,似是表明其入世之心。无情依稀猜测,老人庄的异动应该与远在汴京城中的郑三太爷与孟小侯爷有关。这样一处庞大势力忽而涉世,自然引动了多方势力侧目,但月余过去,他们仍老老实实做生意、闯江湖,并未行出格之举,是以人们的注意便不再投注在他们身上,只是偶尔因老人庄的名声而多瞧上几眼。
无情一路打量着市井风貌,观察着街上行人,自然也有人在观察他。
他自小不良于行,出行依靠小轿、轮椅,有人好奇瞧他再寻常不过。尤其当他长大,容貌长开,那股子清奇俊秀更惹人瞩目。无情虽被称作“无情”,多是形容他破案侦查时智计无双、手段无情,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无情”,恰恰是有情、多情的那一个。
自出道来,无情因为他的情吃过不少苦头,自忖也有了几分应对女子的法子,但这些法子里绝对没有教导大捕头如何应付十数位少女含羞带怯、情意绵绵的眼神的。
被这样娇俏柔美的女子用如此俏皮娇憨的神情打量,很少有男人能够无动于衷,更何况此时用这样深情柔波注视着无情的,拢共有十八位。无情蹙眉望去,那群叽叽喳喳的少女便躲开他的视线,假意并未窥探他,而是言笑晏晏,戏作一团。可当无情收回目光后,少女们复又热烈地关注起他来。无情无法修习内力,她们言谈间又声音极小,但他偶尔还是听到了几句私语。
一个身着鹅黄裙衫的矮个少女眨巴着眼睛,冲一旁的同伴说道:“他长得真俊,和阿路一样好看。”她的同伴立即笑话起来,“你昨儿个还同阿路说,全天下男子里就他最美呢!”
“依我看,阿路刚来咱们家里时,柔柔弱弱的好看极了,现今他身体好了,却总让我觉得缺了点什么。”一位白衣少女面如霜雪,亭亭玉立,讲出的话却让无情也觉得心惊,“你们说,要是阿路一直抱恙,不必烦忧家里的琐事,咱们是不是就能把他养在笼子里,当一只金丝雀?”
她说罢金丝雀,唯一一位未曾插嘴的锦衣少女立时撅起了嘴,却不是替她们口中的“阿路”打抱不平,而是反驳道:“哪里就是金丝雀了,你们都是只见新人笑——我也想给住漂亮的笼子,给少主当一辈子的金丝雀。”
听到这儿,无情不禁皱眉,心中给这位“少主”记了一笔。
不过提到“少主”,少女中为首的那位绿衣女子轻咳一声,纤长白皙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叹息起来,“这话咱们在外讲讲便罢,切莫当着少主的面说。”
方才插话的几位小姑娘立刻笑了起来,“孔雀姐姐放心,若是少主当面,咱们才不会讨论旁人呢。”
从她们讨论中的主人公一时沦为“旁人”,无情听了不免想笑,剑童推着他前行,又有一道惊喜的声音钻入他耳中,“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啊!”无情向发出声音的所在地抬头望去——正是一座小小的木楼。楼下挂着“粉黛阁”的牌匾,那十几位少女都在一楼里挑选着胭脂水粉,此刻与他说话的,却是二楼的一位姑娘。
这姑娘粉面桃腮,五官比脸上的妆容更引人注目。见无情回望,她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自楼上窗边翻身跃下,恰巧停在无情轮椅旁边,身姿轻盈,甚至并未带动地面上的尘埃。
拥有这般轻身功法的容貌却还籍籍无名,无情一时间只能想出一个答案。那姑娘亦同时对他颔首致意,“大捕头,咱们姐妹已等您许久了。”她几句话间便已表明了来意,她正是来自老人庄,奉命迎无情入庄查案之人。
入庄……无情思索片刻,清朗双眸中犹带一丝不解,“老人庄不是从不允外客入内?”姑娘嫣然一笑,“那是昔日里的规矩,况且,即使规矩未改,太爷与神侯为友,您又是少庄主的友人,若叫主人们知道婢子们不邀您来庄子做客,岂不失礼?”
她话说得妥当,人也爽利大方,无情来江南本就是为了调查悬案,更得了手令,若有不可为之处,可借老人庄之势。如今只是提前入庄拜访,想必问题不大。
老人庄建在野外山脚,平日里少有人来往。大片土地的地契和近处的宅邸亦都属老人庄势力范围之内,在这样一个乱世里,竟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分外宁和。
除了相对沉稳的金剑跟在无情身后替他推轮椅外,其他三位剑童得他允许,均已被先前的美丽少女们叫走,一同玩耍作伴。即使是无情,面对山间奇景,也不由屏息细看。
奇花布锦,清溪湍流,青苔微润,瑶草生香。除花草外,更有苍松劲柏,万节修篁,凡无情见过、未见过的、听过、未听过的,似乎一切植物,都能在这山间寻到踪迹,都在这个时节共同盛放。溪边有苍髯老者垂钓,树脚亦有老人打盹,只是自小道绕行到山下,不过短短二里路,便令人情生心旷神怡、自在逍遥之感。
眼见无情到来,垂钓的老者掀起眼皮,懒懒地睨了他们一眼,头也不抬,嘶哑着声音嘱托道:“阿鹄,待贵客入了庄,记得给我送些饵料来。”给无情带路的阿鹄姑娘嘻嘻一笑,讨价还价起来,“乌爷爷想要饵料,得拿小鱼来换才行。”
老者无力地摆摆手,神情冷淡,声音却很纵容,“我哪一日的成果不是喂了你这丫头的五脏庙,快别废话,要是来晚了,钓不够,饿肚子的可是你自己。”阿鹄听了颇不以为然,冲无情介绍道:“咱们庄子里除了主人外,老人们多是姓乌姓郑,你若分不清,都叫一声前辈即可。这位最爱垂钓的乌爷爷,恰巧是家里的臭鱼篓子——就和臭棋篓子一样,别人是下不好棋,他呀——是钓不到鱼!”
说罢,在虚弱衰朽的老者自溪边灵巧蹦起捉她的一刻,笑着飞身躲了开来。金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方才还形似难以动弹的老者一瞬身快如飞,连忙握紧了无情的轮椅靠背,心中已下定决心,无论这老人庄是何等龙潭虎穴,也要跟好公子、为公子尽一份力。
打闹之后,阿鹄又回到无情身侧,方才那副鲜活张扬的模样敛去,又变回温和作态。无情看着她,忽而若有所思,远在京城之时,孟小侯爷每多依赖他的老管家,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奉命照拂于他。依无情今日里在老人庄外这惊鸿一瞥,无情便不难断定,这老人庄或许竟真如外界最无法置信的那般,竟真是上下齐心。
沿着山脚走上约半里来路,便遥遥瞧见一座庄园。这庄园外青烟缭绕,白雾缤纷,气派大门上并未提字,其老人庄赫赫之名,亦并未在其上体现。阿鹄伸手与金剑童子一同推动轮椅,见他们不解,还专程解释一句,“门外布了奇门遁甲阵法,时下虽撤去了杀阵,只余困阵迷阵,但没人带路,到底不好走的。”
对她所说,金剑并不太信。因为阿鹄只是推着轮椅,和他们一道直行。这其间只有一条路、他们也并未拐弯,又如何会迷失在阵法之中呢?
等进了老人庄,一股湿润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致与其说是庄园,倒不如说是丛林。参天大树不在少数,树林间更栖息着数不胜数的美丽鸟儿,窸窸窣窣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阿鹄似乎很招鸟雀喜欢,他们一踏入这里,立即便有数只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有的围绕着她盘旋起舞,有的停在她肩上,亲昵地啄着她的耳垂。它们这般喜欢阿鹄,阿鹄也十分喜爱它们,伸手顺了顺其中一只鸟儿的羽毛,阿鹄柔声道:“我还有事要忙,乖孩子们先自己去玩吧。”
她话音刚落,鸟雀们便一哄而散,似乎完全听懂了她话中之意。
美丽的少女,漂亮的群鸟,这本该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场景,只是在这样茂密的丛林里,在这样潮湿的空气中,这一幕莫名诡谲起来,给人一种既惊悚又怪诞的奇妙违和感。
庄内不见人影——无情他们一路走来,不见一人出没,鸟兽却有很多。这处庄园亦与旁的庄园截然不同,不见亭台楼阁,没有雕廊画壁,只有最原生态的野外风景。大约小半时辰,他们才行至一处月亮门前,总算在这形似野外的老人庄中瞧见了神秘的一景。
过了月亮门,方才便隐约存在的违和感越发显著了。因为只是一门之隔,映入无情眼中的景致却已天翻地覆。满地茸茸的嫩绿草叶堪堪覆在人脚踝部分,芳草间零星点缀着百花,远处一望无际,只有一座山尖顶雪的孤山。
老人庄有这么大吗?无情和金剑不由回想起进入庄园前所看到的老人庄规模。眼前这惊人的一幕,就仿佛……是有什么人把外界的景致搬到了老人庄里一样。
这里的确充满了神秘。
无情亲眼瞧见一只灰黄色野兔自草叶间的洞穴中钻出,一溜烟蹿出很远,只是比它更快的,却是天边的雄鹰。雄鹰展翅,发出阵阵啸声,俯冲之间,便将兔子牢牢抓在了爪中。
“这里是豢养观赏动物的地方,”阿鹄解释道:“它们大多野性难驯,且极具魅力,少庄主在家里时最喜欢和他们玩耍。”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越发令无情困惑,大抵老人庄内管漂亮的小鸟叫做“乖孩子”,将野兔苍鹰唤作“观赏动物”吧。
这一路虽无人烟,种种美景却引人入胜。人生有涯,或困于案牍,或囚于琐碎,能够于几个时辰间赏遍天下奇景,无情只觉得豪气激升,以他这般冷僻清高的性子,也觉心胸开阔,起先还困扰他的凡尘俗事,在这一刻竟也释怀了。
“公子心情好些了吗?”阿鹄莞尔一笑,“您还年轻,便该有年轻人的模样,不要总皱眉神伤,对身体不好的。”被更加年轻的少女这般宽慰,无情脸上一红,随即好笑道:“你说我是年轻人,姑娘如今又几岁呢?”
阿鹄用十分纵容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总之比您大得多,我孙……我女儿也就比您小上几岁,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天到晚总是爱胡思乱想的。”她这般絮叨起来,倒真更符合她口中“老年人”身份了。无情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见惯了爱故作老成的少年少女,但如阿鹄姑娘这般给自己加辈分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知道无情不信,阿鹄叹了口气,“晚些时辰星星升起,才更好看呢。不过现在,还是请您随我去见一见我们管事吧。”无情点了点头,反而是金剑好奇,促狭地叫道:“阿鹄奶奶,你们庄子里的管事,是姓郑还是姓乌啊?”
女人最不爱被人喊“老”,但金剑这样称呼阿鹄,阿鹄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亮晶晶的,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糖果零食递给金剑,在他头上摸了又摸,露出一副慈爱模样,“以前是姓乌,但两位乌管事都跟着主人们进了京,如今咱们庄里做主的,是狄管事。”
姓狄?这姓氏并不多见,提及这个姓,无情不免想到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那位他亦未见过的低首神龙狄飞惊。他远赴边关,却也听过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身死、大堂主狄飞惊不知所踪的传闻,更为此很是感慨了一番。谁又能想到,他离京不过短短时日,一直互相掣肘的京城两大黑/道势力便垮了一方,独留下一方独大了?
无情思索间,已是又行至一处月亮门前,迈入这道门,熟悉的景象唤回了无情的神智。小桥流水、假山壁画,这道门后,赫然便是最普通不过的富贵人家。
一位白衣青年垂首坐在湖边的藤椅上,那藤椅放置得离湖面极近,他随手捏起一把鱼食丢进湖中,静谧的湖面便漾开点点涟漪,随后便有鱼群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喜鹊追逐着他的手指,在他抛洒鱼食时时不时吞吃几粒,待他不再投喂了,才扑扇着翅膀,十分惬意地边梳理翅羽,边蹭着他的脸颊。
青年伸出食指逗弄了几下小喜鹊,披在肩头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很快便被小喜鹊衔住一角,又扯回了原地。这青年容貌极盛,周身气场温和,比先前少了许多孤寞之感,他抬起头,与月亮门前的无情相视而笑,复又懒洋洋地瘫在藤椅里,浮生偷闲起来。
他当然就是狄飞惊。
即使他能抬头,自见到他的第一眼,无情便认定,他一看就能让人知道他就是狄飞惊。
狄飞惊又怎会出现在老人庄里?
老人庄里的人烟几乎全部聚集在了这处院落,无情他们前脚刚到,便有多位妍丽少女从旁的屋子里跑出来,似乎在看无情,又好像在瞧狄飞惊。
无情和金剑尚有些不自在,狄飞惊却已经见怪不怪,他挥挥手,声音中透出由衷的疲惫,“今日轮到喜鹊了,你们且回去,改天再来。”他望着这一院的美丽少女,若是在外界,她们中任何一个均可掀起关于“美丽”的波澜,可放在老人庄里,这般的姿容便随处可见。
狄飞惊并非在意容颜之辈,可比起与丑人为邻,身边的人若是能生得好上一些,自然更叫人舒服。不过似这些姑娘们这样貌美且时而“口出狂言”的,即使是狄飞惊,也有些吃不消。现今他只希望,姑娘们能快些离去,莫要叫他在“故人”面前丢脸。
故人。纵然无情并未见过狄飞惊,狄飞惊却见过大捕头数面。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但狄飞惊此时想来竟觉得恍如隔世。他这边觉得怀念,姑娘们那边却仿佛要故意逗他,雨燕姑娘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建议道:“阿路只有一个人,咱们得轮多少天才能轮到呀?这位公子也俊俏非常,不如阿路一声令下,咱们把他也留下来吧。”
金剑听到这儿,不由瞠目结舌,他随无情走南闯北,见识自比寻常孩童广博,开窍也早,听闻姑娘这话,一方面替公子担忧,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公子不愧是公子,便连老人庄这整庄的女妖精都喜欢他。
狄飞惊无奈笑笑,向无情抱拳问好,“大捕头,久仰。”无情见他周旋在女子丛中,即使并不觉得狄飞惊是贪图美色之人,也难免要生出一种“狄飞惊乐不思蜀,背弃六分半堂”的荒谬之感。无情斟酌片刻,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也只好学狄飞惊模样,抱拳回礼,“狄大堂主,久仰。”
狄飞惊摇摇头,却并非否认自己的身份,而是道:“我如今已不是狄大堂主,大捕头称我狄管事便好。”他忽而露出一个极轻松、极好看的笑容,他一笑,周遭的女孩子和他肩头的喜鹊一道叽叽喳喳起来,在这样的嘈杂声中,他悠然地眯了眯眼,“庄子里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只是今日似乎总有人要拆他的台。
狄飞惊话音才落,便有一个雨雪可爱的穿着花衣的小姑娘从远处一路奔来。她一边跑,一边还唤着狄飞惊的名字,“阿路!”小姑娘一头栽进狄飞惊怀中,狄飞惊熟练地搂住她,替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无情大捕头和金剑,叹息起来,“喜鹊是庄子里的孩子,我拿她当亲妹子一样。”
“阿路前几日才乖乖喊我姨母的,怎么今日又变成妹妹了?”喜鹊的声音钻入狄飞惊耳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确定无情与金剑并未发觉异样,才又说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这次缉凶,便由我出庄与你们一道。”
无情瞥他一眼,“由你同行,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郑三太爷的意思?”
他这句话刚说完,便发觉现场的气氛忽而一转,俏丽的姑娘们俱目光不善地看向他,就仿佛他正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欺负了狄飞惊一样。
狄飞惊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思考。他习惯了低头,以至于此时他颈骨的伤势已经恢复,却仍不经常抬头。或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世上不乏不爱抬头、不爱出头的人,而他恰恰便是那样的人。
一声咳嗽突然响起,拐杖重重捣在地面上,苍老的嗓音同步传来,“既是阿路的意思,也是太爷的意思,大捕头远道而来,不如入内一叙,何必与孩子计较?”话音落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便颤巍巍行来。两位姑娘急忙上前搀扶住他,行到了无情的面前。
“槐爷爷。”狄飞惊恭敬行礼,浑然不在意无情方才的话,更不介意自己成为郑槐口中的“孩子”,哪怕他这个孩子,比无情大捕头还要年长上两岁,反倒主动向无情介绍,“槐爷爷是太爷的亲传,太爷和少庄主不在,庄内一切事务,皆由槐爷爷说了算。”
见他这般谦恭,且庄内真正当家的另有其人,原先还以为他手段了得,将老人庄内一众婢女唬得团团转的无情放下心来,才觉自己多心,当下歉然道:“见过槐前辈,狄管事。”
郑槐双目浑浊,肢体无力,被搀扶着身躯仍旧摇摇晃晃,实在符合极了老人的形象。但无情自不会如此善忘,更不会以为他真就是一个无害、虚弱的老者。
有老者带路,老人庄方现其风采。起先空无一人,而后莺燕众多的老人庄内此时倒可瞧见众多老人了。金剑年岁小,好奇地打量着诸多老者,他们中有坐在树下下棋的,有懒洋洋晒太阳的,有遛鸟斗蛐蛐儿的。金剑更是发现,还有两位老者坐在湖边一处大石头上,相对而坐,一动不动。
比金剑还要矮上一些的喜鹊人如其名,是个爱说话的小姑娘,她一眼瞧出了金剑的困惑,体贴地替他答疑,“石爷爷和桩爷爷在玩谁也不许动的游戏,他们两个都是这游戏的高手,往往能坐上一整天,入了夜才肯回房中休息呢。”
金剑听了啧啧称奇,原先觉得他随公子走遍了大江南北,已是难得的有见识的小少年,如今在老人庄待了不到半日,惊叹的次数竟比十数年间还要多上一些。他原本的自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在最初习武时所拥有的,想要探究、却又心怀敬畏的情绪。
见他若有所悟的样子,无情暗自点了点头。他破了不少案子,但破案、惩治凶手并不意味着受害者便能回到最初的生活中去。他救助了许多被拐卖的孩子或是江湖情仇之下的遗孤,请人教他们习武、读书,而随侍在他身边的四位剑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无情对待剑童们,如兄似父,此时见到金剑心境向好的地方发展,自然为他发自内心地喜悦。
狄飞惊瞧见他们二人情谊深厚,也不免思及故人。不过正如这路始终要向前方走一样,他也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崭新的生活。
他艰难地放下了雷损、放下了雷纯,本以为只是为了偿还恩情,再兼之自觉反正无处可去之下的自暴自弃的情绪,才进入了老人庄。但进入老人庄后,虽真正做到了不与“人”往来,“离群索居”,却一点也不曾孤独。
这段时间以来,狄飞惊过得难得的充实。
每日清晨里要去给尚且不能化形的鸟儿喂食,再到池塘和湖边喂鱼,还要操场庄中俗务——他一来庄里,庄中原本掌管钱务的乌财便叫苦不迭,嫌弃俗市耽搁了修行,急忙将一切事务丢给狄飞惊后,便钻进湖底,至今不见出现。除了这些,狄飞惊更多的精力要耗费在照顾一群年龄足以当他祖母的小姑娘们。除了给树木浇水外,还要变着花样准备点心、首饰来满足小姑娘们的癖好——若是狄飞惊做得不够好,她们便会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且一直嘟囔些要狠狠欺负他的虎狼之词。
虽然她们口中的“欺负”,也只是强迫他换上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当一个乖巧听话的玩偶任由她们捉弄罢了。
狄飞惊好像天然便是为其他人而活,为爱而活。他因为敬爱,投效于救他性命的雷损手下,出谋划策。他因为年少时的绮思,总是守护在雷纯身侧,即便心生妄念,亦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对方能有所回应。
他总在爱着别人。似乎因为爱,他才能够活下去。
但这段时日里,他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被这样浓烈的爱意包围。
这世上有很多人需要狄飞惊。怀才不遇的人渴望狄大堂主能够给他机会,让他出人头地;形单影只的人渴望狄飞惊了解他、给予他最真诚的友情;怀春的少女渴望与好看得不可思议的狄公子缔结良缘,从此与他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眷侣;胸怀大志的霸主更渴望狄飞惊——这样一位既能建言献策,又不会生出反心的下属,又有哪个人能够拒绝呢?
狄飞惊不怎么需要别人,却唯独需要爱。爱别人也好,被别人爱着也罢。这个沉重的字眼能够让他真切地感知到,他仍活着。
郑三太爷、孟小侯爷信任他,庄子里的老人们支持他,这帮不谙世事、被庄子里娇养长大的小精怪们依赖着他。狄飞惊有些恍惚,究竟是她们依赖着他,还是他依赖着她们呢?
他总是忙碌的人生似乎慢了下来,疾行的步伐也变得缓慢,他终于有机会欣赏沿途的风景,有时间弯下腰去,去嗅一嗅一朵花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幽香。
狄飞惊倏然抬起头来,脖颈间顺畅如常的感受令他无比肯定,他的确已经拥有了在梦中也不敢想象的人生。
眼前是郑槐弯腰驼背的背影,身侧是汴京城中的故人与吵闹不停的喜鹊姑娘,道路两旁,有许多鸟雀好奇的目光在向这处张望。静谧,热闹,一切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或许正是在热闹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狄飞惊不由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