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呼唤并不算响亮, 落在李寻欢耳中却振聋发聩,将他脑海中残留的昏然驱散,令他浑身一震, 神智清明起来。
“厉兄?”他犹疑着望向厉愁,只肖一瞬,便已区分开了幻境与现实。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又看向另一位陌生的客人。厉愁不动声色地驱动马匹向李寻欢靠近了一些,李寻欢见他这般举动, 立时心领神会, 冲那位邋遢道长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厉愁身体多病, 气质却凛然, 一柄存在感极强的青蓝色佩剑淡化了他多情容貌带来的绮丽,剑气清冽, 让人一见便知,这人必定不好惹。李寻欢却兼具侠气与书卷气,温文清雅,少年得志。笑起来时更令人如沐春风,比起江湖人,更像是风度翩翩的书生。
傅道长对这类年轻人最有耐心,见他明明对自己忌惮万分,却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力图让自己轻视他的模样, 便十分想笑。傅道长并非爱克制自己的人,于是他马上戳穿了李寻欢,似笑非笑道:“背后主使并非贫道,你们不用怕。”
他信口一说, 没有证据, 不料厉愁和李寻欢听了, 竟好似信了。傅道长当即称奇,“你们就不怕我诓骗你们?”厉愁听了冷笑一声,“依道长之能,又何必诓骗?”他语气平板,话语却真挚,绝非有意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位能够在顷刻间制住他死穴的道长武学通天。李寻欢意思类似,却更客气委婉,更带了些许探究,虚心请教,“敢问道长,先前我们所遭遇的怪人与红轿,真的是鬼怪吗?”
傅道长见他们两人一人冷傲,一人温和,却都带有一丝好奇与惊疑,似乎对于这突然露出一角风采的神秘世界很感兴趣,也不瞒他们,直白回道:“不是。”他说完这句,身下的驴子便“欧啊欧啊”地发出嘶鸣。
傅闲云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在应和着驴子的怪叫,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妖怪。”
沉寂夜色中,毛驴发狂似的大叫声与道长诡异的微笑一道,令厉愁与李寻欢二人不免觉得后背发凉。李寻欢还欲追问,却被傅道长阻止,“你越是探寻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便离你越近,你当真要听?”
李寻欢眉头微皱,他是个很有侠义精神且富有好奇心的年轻人,但他却同样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并非孤家寡人、洒脱浪子,在他身边有不谙武艺的亲人,若真是如此,他又岂能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厉愁却没有这层忧虑,他看了一眼李寻欢,冲傅道长说道:“他就不必听了,道长告诉我就好。”傅道长笑嘻嘻看着他,与他一同规劝李寻欢,“你不必觉得你这兄弟会为此身陷囹圄,他命硬得很,即使不知道这一茬,也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去主动找他。”
纵使他们都这样说了,李寻欢仍觉不妥。他一向义字当先,此番莫名有了一种微妙的背弃友人的错觉,只是厉愁却不似他父兄、表妹那般,将一切话憋闷在心里,而是很直白地对他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我功夫比你好得多,你听了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帮助,反倒有可能会连累我去救你。”
这话一出,哪怕明知道对方实际上是担忧自己、不愿让自己为难的李寻欢也难免无语,他打量了一下厉愁俊美的脸庞,深切觉得恐怕对方这一生,就只会与他那柄剑喜结连理了。
傅道长乐得瞧热闹,见他们二人有了决断,便冲厉愁招了招手。李寻欢见了不由瞪大眼睛,即使他已经知晓了这世界并非如他所见一般简单,却也没料到这样神奇的事情这样轻易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厉愁与傅道长仍在他身侧,他们一人在说,一人在听,绝非使用了传音入密的武林密术,瞧上去只是普通地交谈着,亦有声音传入李寻欢耳中,但他却无法思索,只要一想要回忆他们的对话,便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竟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傅闲云好奇地伸手触碰了一下剑客那柄色彩瑰丽的剑,厉愁并非什么爱剑如命的剑客,相反,他很确定,剑就只是他手中的武器。若有朝一日有所需,即使他手中无剑,便是刀斧鞭锤,亦无不可。傅道长戳弄着这柄宝剑,悠悠说道:“万物皆有灵性,人如此,动物如此,你这柄宝剑如此,花木亦如此。”
“除了神仙,恐怕谁也不能说清楚它们的来历,更无法对它们做出一个妥帖的区分,但依我多年所见,这天下间的妖类多可划分为妖怪与精怪。”傅道长从怀中摸出一个葫芦,仰头倒了倒,待发现一滴酒液也倒不出来后,又凑到嘴边狠狠嘬了几口。“它们之间大抵上能用是否染过人血来区分。妖类开窍后,便处于一个朦胧模糊的状态,就像咱们人类的婴儿,若是有人悉心呵护,导其向善,那边能褪凡化为精怪。但这过程中如果沾了血、挨了命,便要容易长歪了,成为嗜血残忍的妖怪。”
听到这儿,厉愁问道:“我们要调查的,是一棵树?”他立时联想起冷血捕头所说的几名死者,他们起先只当是凶手有某种怪癖,那出自于桃树神身上的种种凶器更像是凶手身份的某种指代象征——但此时这层思维禁锢被打破,厉愁便恍然大悟起来,若真是妖怪所为,那它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去杀人,岂非更轻而易举?
傅道长满意地点点头,“这只桃子妖怪刚成精不久,却染了不少人血,尝到了一步登天的甜头,如今专门在江湖上猎杀武林人士。毕竟对于它们而言,武者的血液更具吸引力。”厉愁若有所思,“那道长此行便是为了抓捕这只妖怪?”
岂料傅道长听了,竟很是惊奇地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傅道长挠了挠后脑勺,“我只是很少见到成精的妖怪,想看个热闹罢了。再说,这小妖堪堪化形,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难以对付,只要足够警惕,莫说是你,便是江湖上二流的武者,也不会遭了它的毒手的。”
“妖怪滥杀你也不管?”这回惊讶的换成厉愁了,他看了一眼傅闲云,忽而感叹一声,“我还以为道士都如话本子里一般,酷爱斩妖除魔。不过说起悲天悯人之人,我倒真见过一位。”
他说着,眼前不免浮现一位鹤发童颜、温厚仁爱的老者身影。
傅道长对他话中之人也很感兴趣,于是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厉愁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浮现起一抹玩味似的笑意,“老人庄的郑三太爷?”他说完,只见傅道长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神情微妙,“你说的是那个爱养王八的老头?”
厉愁被他唐突的话噎得无语,但他依稀也还记得,无论是郑三太爷,还是孟小侯爷,他们身边都跟着一位姓乌的老者。只是这邋遢道人如此形容一位老人,厉愁还是皱了皱眉头。但思及他是世外高人,或许正是这般不拘小节,便还是叹气道:“或许是。”
他口中说着“或许是”,实则傅道长已经明晓他的意思。傅道长笑了笑,“他的确是位奇人,刚才我和你说我很少见到成精的妖怪,实际上这话并不准,事实上在远远瞧见你口中的郑三太爷之前,我还从未见过精怪呢。”他说的随意,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随口之辞在厉愁心湖掀起多大风浪。
精怪?厉愁不由联想,郑三太爷寿命悠长,手下能人辈出,莫非这屹立江湖之巅的老人庄竟真是由精怪势力组成不成?还有傅道长口中的王八……若老人庄真是上下一体,位属同族,那郑三太爷岂非是……厉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忽而又想起孟小侯爷,实在无法将他的形象与小乌龟联系起来。
眼见他胡思乱想,傅道长连忙出声制止,“你先别瞎想,那老头是货真价实的人,并非你想的那样。如果真的全天下都是妖精,哪还有你们江湖人闯荡的份呢?”
……身为江湖人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反而深感自己被小觑了的厉愁只好沉默。
即使知道他有几分神秘手段,但尚未确切见识过的厉愁将注意力放回了那棵“桃树”妖怪身上,问向傅道长,“道长可知道,如今这桩案子正是由无情和冷血二位捕头负责,我们是否要告知他们有妖怪作祟?”
傅道长摇了摇头,“人有人途,妖走妖道。”说着,他一双怪眼竟突显晶莹透亮,仔细敲了敲厉愁,露出和善笑容,“至于你,我瞧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要不要和我一同修仙?”
与此同时,李寻欢发觉笼在他眼前耳边的那片朦胧茫然消散了去。他当然第一时间瞧见了厉愁的表情——这位甚少露出其他表情的孤高剑客神色古怪,瞧向傅道长的目光犹如看着一位市井里随处可见的骗子。但他们又明知道对方并非骗子,只见厉愁摇头拒绝,“当务之急,还是调查清楚才好。”
傅道长冲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驴子,“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路南下,去瞧瞧那武林圣地老人庄。”
李寻欢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但他才思敏捷,很容易便联想到傅道长不便与自己说到的“妖怪”一事,登时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问道:“莫非那杀人的妖怪出自老人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