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日落, 是天地间的常态。
但在这神秘广阔的老人庄的天空,太阳西沉,月轮与群星便闪耀在漆黑天幕之上, 越发动人。
庄子里的月亮似乎也要比外界亮上一些,黑夜也来得过于突然了些,以至于无情并未好好观赏沿路风景, 在穿过又一道月亮门后,便蓦然闯入了夜晚的世界。
仅仅一门之隔, 却仿佛隔绝了喧嚣与静谧、繁华与冷清, 步入其中, 便叫来人深切感受到了热闹。
这一处院落, 竟形似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市集,出摊摆卖的、表演卖解的、甚至还有沿街摆上几个小物件, 以物易物的。
其他三位剑童亦出现在这处街市,他们身旁伴着庄内的婢女,正在这处赏玩,即使无情出现,也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还是金剑一一叫了他们的名字,童子们才欢快地追逐着跑回了无情身边。
无情平素里并不多拘束他们,但或许是自幼遭难的孩子便格外懂事,四位剑童陪伴在无情身侧, 既弥补了他近战不足的缺陷,又照顾着他的起居。只要有无情在侧,他们总是会留在公子身边,以便差遣的。
银剑何梵脸上还戴着一张年画娃娃般喜庆的面具, 他平常最爱玩儿, 入了老人庄后总觉这里无一处不稀奇, 无一处不稀罕,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他掏出另一张红通通的胖娃娃面具递到无情面前,献宝似的,“这个给公子”
他一起头,铜剑铁剑两位童子亦不甘落后,纷纷给无情送上了他们采买到的新鲜玩意儿,过后,又嘻嘻笑着给金剑也送上了礼物。
阿鹄看着他们,端庄秀美的脸孔上浮现一抹慈爱笑容,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银剑的发顶,见小童儿红着脸却又不好意思躲闪的窘迫姿态,忍俊不禁,“还是年轻人多了好,咱们庄子里也热闹些。以前咱们这些人耍这些花样,便只是为了讨少庄主欢心,他离了家,咱们连这一点子乐趣也没了。”
喜鹊连忙点头附和,还握了握狄飞惊牵住她的手,“少庄主前些日子还抱怨京里的东西不如家里的合用呢,连他都这样讲,可见咱们庄子的东西都是一顶一的好。”她言真意切,并未有丝毫自卖自夸的羞赧,反而一本正经地建议,“大捕头也可以去逛逛街市,很有趣呢。阿路,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尽管和我说。”
无情谢过小姑娘的好意,郑槐被侍女们搀扶着,也用充满鼓励的目光望向他,“去逛逛吧,稍后我让孩子们唤你们赴宴。”
主家的几人都这样说,无奈,无情也只好去集市上闲逛了。
不过话虽无奈,他却并非全然无兴趣。他正年轻,对一切未知心存好奇是常态。只是他一生中很少有得闲的时候,于是放已经逛累了的童儿们和金剑一道去玩,在狄飞惊的陪伴下,在这处恍若街心,令人忘记此处究竟是何地的市肆上转悠了起来。
无情自然不会让狄飞惊为他推动轮椅——他自己转动着轮椅两侧的轮子,忽而说道:“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狄飞惊却很温和地笑了笑,“论神秘莫测,又有哪处能及老人庄?若说处于风口浪尖、权利漩涡中心,老人庄更是世无其二。”
他神色平淡,不见波澜,即使是无情也无法从这张好看的脸上窥见狄飞惊不想展露于人前的情绪。
“我特意来到老人庄,只待有朝一日能够获得足够的好处,匡扶大小姐,重振六分半堂声威。”狄飞惊叹息起来,“大捕头是想听在下说这些吗?”
无情摇了摇头,“名满天下的低首神龙甘心隐退,说真的,我信不过你。”他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狄飞惊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待一无所察后,不知是气馁还是遗憾,只露出一个如寒冰乍破,新雪微融的微笑来,“只可惜,我却不得不相信老人庄。”
两人一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狄飞惊忽然问道:“听说你这轮椅,是请了名家打造?”至于从哪里听说,他不明讲,无情也不会小觑曾经的京城霸主,六分半堂的情报能力。
无情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操纵起来确实比寻常轮椅要方便得多。”
狄飞惊点了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可曾见过能升空的小铁皮鸟?可曾见过会走路的木头人?”
无情亦是当世机关大家之一,听了不由十分好奇,奇道:“我似乎听闻,妙手老板朱停曾做出过这般稀罕物什。”说罢,见狄飞惊颔首,又问:“只是听闻前几个月中,朱停被石观音掳了去,从此杳无音信。”
“正是,”狄飞惊习惯性地自下方向上转动眼珠去看他,温声一笑,“朱停眼下正在老人庄。”
……
花满楼跟在陆小凤身后,既好笑又无奈地看着挚友正在可怜兮兮地刷盘子。这待刷的盘子似乎无穷无尽,每当陆小凤刷完一个,便有另一个沾满油渍、饭粒的饭碗顺着一条红绸,被卷到陆小凤面前。
“花满楼……”陆小凤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好友的名字,换来了好友冷漠无情地拒绝后,才苦着脸继续清洗工作。只是他面上虽苦,心里却实在高兴,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失踪许久的好友朱停。
想起朱停,陆小凤气不打一处来,他极力远望,似乎想要将目光穿透墙壁,钉在屋里正讨好一位彩衣小姑娘的朱停身上。
陆小凤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
与傅道长分别后,他们当然已发现了神奇之处——那就是除了陆小凤与花满楼两人,无论是如今正在花家做工的乞儿,亦或是一道在沙漠穿行的队伍,竟无一人知晓傅道长其人的。
但即使疑窦顿生,陆小凤也无法不去寻找和他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朱停。在花满楼的建议下,他们向老人庄递上拜帖,本以为郑三太爷赴京、从不接到外客的老人庄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却不料老人庄方面大大方方地同意了他们的拜见,更直白地告诉他,朱停的确就在老人庄中。
脱离险境后却未向妻子和好友报个平安,这不像是朱停的一贯作风。
但很了解朋友的陆小凤在一见到朱停时,便明白他为何不肯离开,甚至连通信也不曾传给他们的原因了。
因为老人庄用一座九十九层的袖珍小塔,攫住了朱停的全副注意。这小塔极其雅致小巧,托在掌心,也不过只有一掌来高。若只是这样的精致,外界能工巧匠呕心沥血雕琢,也不是无法完工。
可这小塔奇就奇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朱停推开小塔正门,将一颗金瓜子放在门内,便震惊地看到,这金瓜子被门内的自动履带传送到一楼正厅,沿着塔中规划好的路线,一路在小塔里游行。
九十九层中,机关遍布,精妙绝伦,朱停一向自负自己的手艺,见到这般造物,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待他得知,这小塔只是少庄主孟良宵年幼时的玩具,老人庄将他从石观音处掳回,是为了替少庄主打造庄内新奇玩意儿时,朱停顿时满腹激动,只想要好好一展所学,再与庄子内的机关大师们好好交流切磋一番。
朱停亦有无尽巧思,他甚至做出了不用人力也能自动洗碗的小机关——陆小凤来寻他的这天,便惊喜地飞身过来,与友人抱在一处,没能发现这顷刻之间,自动洗碗机关中最关键的那处零件已被陆小凤扫落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朱停对于这位总是麻烦缠身,也很爱惹麻烦的好友颇为无奈,但另一位机关师鹦哥却并无这般顾虑。眼见自己从朱停这儿预订的机关被陆小凤弄坏,便罚他在往后的一旬里,每日日落后,便留在集市上最大的这间酒楼里刷碗。
陆小凤被傅道长赋予了奇异目力之后,每见到一位有趣之人,便总要下意识地去观察观察。颜色或有接近,可陆小凤至今也未曾见过有两人拥有相同色彩的。但到了老人庄后,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差不差,或泛着厚重的土黄色、或闪着生机勃勃的青绿、又或是一滩静谧的水蓝。
他将这神奇的发现说与花满楼听,却悲愤地发现,花满楼不止讨外界的长辈们喜欢,就连老人庄里的老人们也喜欢他。于是当陆小凤刷碗的时候,花满楼正被邀约着一起下棋品茗,当陆小凤在刷碗的时候,花满楼又被安顿在了一处种满了花草的小院,更被老人们赠予了许多外界不曾见过的花种。
陆小凤十分吃味,干脆呼唤着好友和他一道刷碗。
只是他的算盘还没打响,便被数十位小姑娘缠住了——倒真是冥冥中应了傅道长对他说过的,有个百八十位红颜知己在侧——虽非红颜知己,但依姑娘们的模样,的确当得上一声红颜。
若说花满楼讨老年人欢迎,那他陆小凤自然更受姑娘们喜欢。陆小凤一向以此为荣,但这些日子,却几乎怕了姑娘,想是日后到了外界,见到女子也要躲上一躲的。
将自己冒险的经历说与姑娘们听,将自己遇到的有趣案件添油加醋地展示给姑娘们,对于一开始的陆小凤而言,真是个美差。
可任谁将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上数十遍,几十双大眼睛依旧充满好奇地望着你,让你再讲一遍,甚至在你讲述的过程中,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发笑、在同一个地方叹息,都要叫人后背发凉的。
陆小凤陷入甜蜜的恐怖之中,无法拒绝,于是只好埋头刷碗,躲开女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