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
白愁飞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声势汹汹地穿过汴梁小道,车马皆避。
全小北宋的江湖同道都知道,这些时日以来,金风细雨楼的白副楼主因在一件小事上栽了跟头, 下了狠心要报复, 要一雪前耻!
白愁飞不是庸人。
他不仅不是庸人, 还是绝顶的聪明人、要命的狠绝人!
所以白愁飞也确实, 正在一雪前耻!
在前所未有地、细致地通览这两三个月来他经手处理的大小事件后, 白愁飞抓到了那在幕后煽动风云、给他“送功绩”之人的马脚。
事情的起初, 从一个烧饼铺子开始。
在一个晨露未已的早晨, 一个屠夫打扮的人,到烧饼铺子买烧饼。
“客官, 您的烧饼, 拿好喽!”
屠夫伸出粗壮的手臂。
指甲缝里嵌着猪血, 掌纹中烙着刀背的刻痕。
蒲扇大的手掌接过烧饼, 却没有收手, 而是像一只轻盈小巧的穿花蝴蝶般,忽然攀住老板的手、攀上老板的肩膀,手下斩杀过许多肉猪亡魂的手,瞬间把老板的颈子掐在手里!
又快又重地一捏——
捏了个空。
老板缩骨功一使,像个纸人般瘪气,从屠夫掌中滑出来,滚烫的烧饼在空中打个旋儿, 跟个秤砣似的飞向屠夫的下颚!
一块又大又香的烧饼。
一张又烫又重的暗器!
只一下, 就把膀大腰圆的屠夫, 往街道后头撞去!
行人如梭的街道瞬间静了。
买馄饨的客人、卖花的姑娘、赶路的车夫、剔牙的混混、摆摊的老太婆……全都转脸, 看那烧饼铺子的老板。
一样的静。
一样的杀意。
老板没看见这仿佛撞鬼的一幕。
因为老板已经在逃!
逃得飞快, 飞快得跃上屋顶,消失在满街埋伏的视线中——
没能消失。
烧饼铺子的老板,直挺挺撞上了一根尾指。
一根尾指候着他。
白愁飞的尾指。
杀人的指。
烧饼铺子的老板,从屋顶坠落下来,眼中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么呢?
他最近什么也没做啊?
他怎么会被发现?
他怎么会被金风细雨楼找上?
他难道就要死在这儿了?
最后一个问题,白愁飞给了他答案。
那个近来风头无两、权力不凡的白愁飞,走到他身旁,身体一点点充满老板的视野,遮住老板头顶的金红晨日。他负手直立着,影子盖下来,将仰躺在地上的老板,整个覆盖住。
白愁飞道:“把人带下去,好好审问。有多少吐多少。”
一个人既然要审问,那自然是暂时不会死的。
但老板却惊恐至极地嘶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像是在对暗处的某个人乞求。
白愁飞一愣。
烧饼铺子的老板,这个在汴梁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人。
这个从来没人怀疑他平头百姓的身份,甚至连他老娘、媳妇和儿子,都不知道他会武功的人,忽然“嗬嗬”大笑。
他躺在地上,求着求着,忽然“嗬嗬”大笑。
中了邪般的笑。
笑着笑着,口中吐出青紫色的沫子,整个人的皮肤如蟾蜍般变色、粗糙、凸起,鼓胀着,渗出浓紫色的液体。
白愁飞急促道:“你的背后是谁?是谁要杀你灭口?!”
“是、是青……”老板胆怯地、颤抖地吐出一个字。
也只能吐出一个字。
只一个呼吸之间,他的身体便膨大了两倍,躺在那里,像一尾黏糊柔软的巨大蛞蝓。
一座尸体。
这尸体的内部,忽然动了起来。
仿佛有蛇在皮下扭来扭去地钻动。
钻着钻着,把尸体的嘴角,带得表皮勾起。
勾起诡异的微笑。
白愁飞瞳孔一缩,骤然掩住口鼻,向身后众人厉呵道:“退——!”
话音未落,“嗤”的一声,巨大的尸体轰然爆开!
强劲的冲击力下,腥臭的脓水、青紫的尸气、软腻的破碎内脏,还有腥黄肮臭的五谷轮回之物,挂满半条街道!
白愁飞早已远远退开。
他这一生都没有逃得这么狼狈过!
白愁飞还在厉呵:“都避!有毒!”
然而,退得迟的几个金风细雨楼帮众,已在那青紫尸气中,“嗬嗬”大笑。
白愁飞闭了闭眼,指尖轻点,几道指风向尸气中飞入。
那几声“嗬嗬”大笑,便停了。
永远地停了。
“砰!砰!砰!砰!”
几道尸体落地的声音。
寂静的、腥臭惨烈的街道中,孤独地响起这几声。
“副楼主,这人的老娘媳妇还有儿子,都已经死在家中。”
白愁飞道:“什么死法?”
“是子母蛊。母蛊死则子蛊陪葬。母蛊在老板身上,老板的家里人身上则各有一条子蛊。根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老板的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烧饼铺子老板,故而,应该是老板暗中给他的家里人下的子蛊,一旦老板身死,他的家里人跟着死,也就免去被拷问的折磨。”
白愁飞道:“那老板身上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听说过这种毒。
把碎尸块收集了,快马加鞭送去专门使毒的“老字号”温家,温家的四支上下都被这奇异的难题引诱出来,彻夜兴奋研究,终于派人送来了答案。
但这答案送到白愁飞手上时,已经是半旬以后。
而现在,白愁飞还在思考:“这烧饼铺子老板,生前在求谁‘放过他’?莫非,他的同伙或上级,就在暗处的哪个地方?”
这有可能吗?一个人躲在暗处,他却察觉不到?
要知道,他白愁飞已经是登峰境,而这天下诸国的登峰境,也不过那么几十个!
“还有‘青’……‘青’什么?”
白愁飞的疑问太多。
江湖上“青”字打头的组织,白愁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青衣楼。
青衣楼乃前宋时期便存在的杀手组织,一共一百零八座楼,每座楼都有一百零八位高手,极其神秘,极其可怕,其危险程度,还要在唐门之上。
而两宋分裂后,青衣楼的势力仍遍布两宋,丝毫没有削弱。
白愁飞忽然想到。
所谓“衣满天下”,天下牌匾里带“衣”字的,都是衣公子的产业。而青衣楼的名号里也正好带个“衣”字……青衣楼会是衣公子的产业吗?
如果此次背后搅事的就是青衣楼,那衣公子……
怀疑一起,便汹涌不止。
白愁飞收回思绪。
他历览卷宗,将各个“送他功绩”的事件条分缕析、层层拆解,终于抓到了烧饼铺子老板这么一条线索。
而现在,线索就这么断了。
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但白愁飞却被激起了胜负欲。
‘哼。
‘也不过如此。
‘凡人凡事,都要细处见真章。
‘已经被我抓到一个马脚,那后面的马脚,你又能藏多久?!’
有能力的人的自信才叫自信,没能力的人的自信,那叫不自量力。
白愁飞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
短短七八天,白愁飞如有神助,翻动大半个汴梁,接连掀掉了那个无名组织的数个据点。
当找对了方法,便可以发现,过去两三个月中的“送功”事件,背后的手段真是再容易理清不过。
努力遮掩但仍遮掩不住的瑕疵,一个接着一个跳进白愁飞眼睛里。
叫一般人来看,看不明白也看不懂,但叫白愁飞这等才能、且将每件事亲自经手的人来看,便如竹笋剥衣,无所滞碍。
唯一可惜的是,这些被抓到的人,要么死得太快,要么嘴太紧实。
“白愁飞!我们招你惹你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对峙,我们从来没参与其中!二月二那天起,我们全汴梁的成员都停止了活动!一直到现在!
“白愁飞,你真当汴梁是你金风细雨楼的?狗撒尿圈地也要有个尽头,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白愁飞!你考虑清楚!金风细雨楼做好和那一位作对的准备了吗?!”
白愁飞不屑笑道:“嘴真硬。到底是谁先惹谁?你们先来侮辱我,那就别怪我动手。哈……还做好和‘那一位’作对的准备?敢问‘那一位’是哪一位?
“躲躲藏藏像个癞皮老鼠藏在烂泥沟里,只敢在暗处做做小动作,连组织的名字都不敢叫你们暴露出来的懦夫?
“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的‘那一位’先来招惹我,我还不至于能发现,汴梁的暗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连白楼的情报库都没有收录的势力!”
白愁飞说着,柳眉一挑,显出三分意态风流、十二分的傲气张扬:“如果真要问,该问的也是你们那个老大。”
白愁飞蹲下来,拍了怕这人的脸颊:“该问他——被我白愁飞接连打败,他做好跟我白愁飞作对的准备了吗?”
“白愁飞!要我说几遍你才听得明白?都说了不是我们做的!你找错对象了!还有——”
说到这里,这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煞白,浑身抖起来,被极致的恐惧淹没:“到底是谁……引诱你来剿灭我们的?”
他目光僵直道:“是不是他回来了?是他从地狱里爬回来了?是、是……只有他、只有那个人……我早就说过了,那个人就算死了,也一定会来报复——”
话未毕,人便自断心脉而死。
白愁飞脸色微变。
这人显然是这些天来,抓到的地位最高之人。
第一个没有中了那无名剧毒尸变而死的人。
这人死了,却给白愁飞留下重重谜团。
这个人的话,他该信还是不信?
是死前的真话,还是到死都在故意误导他?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他白愁飞这些天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高歌猛进,岂不是……从头到尾,全在某个人的指掌之中?
或许那个耍了他、还利用他扫清这个组织的人,就在某个地方,光明正大地看他白愁飞“自以为胜利”的笑话!
故而,就在这个正午。
白愁飞率人前往小甜水巷的偏僻一角。
根据情报,这个“青”字打头的组织,他们在汴梁的地位最高的成员,今天就会出现在那里。
他白愁飞,到底是否自始至终都是某人碗中的无头蝼蚁,且看今天,这个人是谁!
命人潜伏好后,白愁飞孤身而入。
站在红木门前,深吸一口长气。
竖起食指,静静敲门。
“谁啊?”
一个有些耳熟的男音。
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白愁飞咧嘴,狠狠一笑,踢门而入!
屋里背对着他的人,转过身来。
白愁飞:“……”
白愁飞:“…………!!?”
绝顶的荒谬连同惊愕,涌上白愁飞的心头。
惊愕得白愁飞当即双膝跪地!
“圣上圣安!”
白愁飞呼出这一句时,低伏的脸上,涌起万千怒火!
——被耍了。
——被幕后的那个黑手,耍得团团转!
好!真是好得很!
第一次,接连为他送来功绩,将他的声名捧到最高,等高得不能再高时,便心不在焉地给他一脚!
像主人对他的狗一样,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的名利声势是怎么来的!他能成就他白愁飞,也能随时再撤去他白愁飞的权力地位,让他身败名裂,再跌回泥里!
第二次。
则引诱他、诱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在和对方的博弈中层层推进、获得胜利,实则是成了对方的一把刀、一只扫把,让他在沾沾自喜中,被那人控制思想和行动,扫去了那人自己想处理的垃圾!
而那人,在用完他后,却又把答案一揭。
又一次,在他白愁飞最为得意的时刻,将“他白愁飞始终没有逃出他掌控”的真相,将赤.裸裸的羞辱,像一块脏抹布,甩到了他白愁飞的脸上!
像主人对他的狗,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反抗又怎么样?
他白愁飞胆敢不听话,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下一次再反抗,就不是一块轻飘飘的抹布甩你脸上这么简单!
好啊。真是好得很!
两次将他捧到最盛,又两次将他白愁飞,踩在脚下!
白愁飞十指紧握,胸中被侮辱、被玩.弄的怒意,如细细的数不清的炙热锁链,锁住了他的心脏四肢。
越锁越紧,越锁越紧。
赵佶道:“哦,是苏梦枕的那个属下啊。你近来在汴梁很出名啊。对了,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
白愁飞深深深深地呼吸。
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怕在赵佶面前,泄漏自己对幕后那人的杀意!
白愁飞道:“回禀圣上,有个金风细雨楼要抓的十恶不赦之人,方才进了这个方向,我不知道圣上在这里,故而心急了些。”
赵佶道:“这房里就我们几个,你去别的屋找吧。”
“圣上不必担忧,我这护卫乃是一位至臻境,若那所谓的‘十恶不赦之人’进了这里,只有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份。”一个宏而沉、缓而低的男声。
衣公子的声音。
显然在暗讽白愁飞口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到底存不存在。
“衣公子不仅圣上的书法学得快,连身边的护卫武功都不一般。有了衣公子,在圣上面前,我都要自惭形秽啦!”这是蔡京。
赵佶。
衣公子。
蔡京。
这汴梁权势或钱势最大的三人,就聚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早就听闻,近两个月来,衣公子颇得圣宠,赵佶隔三差五就要召衣公子进宫,今日算是正面见识了。
白愁飞缓缓退出去。
门关上的最后,他听见衣公子道:“再过上几日,燕衣戏楼就要落成了。可惜赵公子临时有事,不得不先回了南边,当日答应我到戏楼剪彩的事,怕是不能实现了。
“圣上,还有蔡太师,两位那日若有空,可要来戏楼一观?戏楼开张当日,将献上一曲改编自唐人白乐天《长恨歌》的《贵妃醉酒》,表演方式以秦腔为底,汲取了南戏的部分优势,想必会让两位耳目一新……”
白愁飞彻底退出。
顶着外面正午的和煦圆日,白愁飞双手背负,胸中的怒火和耻辱越发旺盛。
情绪席卷之余,白愁飞用仅存的理智,思考幕后那人的身份。
将今天的时间地点,率先做了修饰,融入前面两三个月中层出不穷的事件里,再让他“抓到蛛丝马迹”。
然后,在连三个月后的今天,恰巧在这个时候,将皇帝引来此地。
谁有这个能力?
这个人会是谁?
是——
衣公子,还是蔡京?
白愁飞在心里,飞快划去了蔡京的名字。
蔡京没有这个能力。
且以他的地位,也没有这个必要。
单看前几天,蔡京是怎么在愁石斋威逼利诱王小石,就能看明白蔡京的手段。
那么……衣公子?
白愁飞沉思。
如果衣公子真有这个本事。
他为什么恰好在这里?
为了看他的杰作——我的笑话?
白愁飞的怒和耻和杀意,再一次勃发!
但情绪,仍然没有冲垮白愁飞的理智。
他还想到另一种可能。
如果,没有所谓的耍弄他的幕后之人。
如果,那个“青”字打头的无名组织,所谓会出现在今日今时此地的那个汴梁最高上级,就在他刚才见到的三人当中?
赵佶不可能。划去。
衣公子才到汴梁数月。划去。
那就只剩下一个……蔡京。
这个在汴梁经营已久,根深叶茂的,太师大人。
但是……这合理吗?
堂堂一国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是某个古老的藏得很深的无名组织中,一个高级头目?
蔡京他图什么?
没人能解答白愁飞的问题。
也没人知道白愁飞的困境。
不论是身边有至臻境护卫的衣公子,还是手下有元十三限天下第七等高手的蔡京,都不是白愁飞能去质问的。
不论这两人之中,是谁在耍弄他、把他白愁飞当个乐子看——都不是他白愁飞,能反抗的!
白愁飞握紧了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区区一个金风细雨楼副楼主,能做什么?
区区一个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权。
我要势。
我要登峰至臻作我马前卒,我要这天下再无人能压我欺我!
然而怒吼是怒吼,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的白愁飞,仍是那个外人眼中势不可挡、顺风顺水的金风细雨副楼主。
也仍是只有白愁飞自己知道的,一头陷入被人玩.弄的困境,声名地位都操之无名之人之手的大鹏鸟!
一头被人用铁索绑住翅膀,被高高掷起、又狠狠摔落,如此循环往复,被无名人羞辱的大鹏鸟!
又一日,六分半堂拉了一帮平民夫妇,在金风细雨楼底下哭叫控诉。
控诉金风细雨楼已死的薛西神赵铁冷,用阴谋让人拐走了他们的儿女,让卖解的将小孩儿们断手断脚、瞎眼剪舌,等利用完了,又为了保密,将他们的孩子全都杀人灭口!
“金风细雨楼!好个金风细雨楼啊!自诩是江湖正道,其实为了跟六分半堂斗法,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龙头老大苏梦枕,什么薛西神赵铁冷,什么通天达地白愁飞,都是天杀的孽种!”
那些父母,围在楼子底下,日日夜夜地痛哭。
一边痛哭,一边大骂。
六分半堂派了人,专门照顾他们,给他们提供食水、衣服,还写了红色大字拉成横幅,挂在金风细雨楼的门口。
金风细雨楼的帮众一旦靠近,还没做什么,就立刻被六分半堂的人拦下,美其名曰“防止金风细雨楼的人灭口了孩子还要灭口父母”。
可笑可笑。
白愁飞心道。
赵铁冷人都死了,他们还想要什么交代?
何况事情是六分半堂执行的,如今死无对证,他们怎么认定是金风细雨楼的阴谋?
“副楼主,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事?”
“雷纯倒是好手段。但是,这件事,与金风细雨楼没关系!一切都是六分半堂的阴谋!”白愁飞斩钉截铁道。
他又补充:“封锁消息,我会解决,别让苏大哥知道这件事。”
用不着靠他苏梦枕。
他白愁飞自己就能做好!
但是。
这一遭,引得汴梁全城的人,平民权贵老老少少,都来围观。就是住在城那头的,也要挑个适当的时间,赶了一座城的脚程,来金风细雨楼下望上一眼。
六分半堂的这一招,搞得金风细雨楼的名声,彻底臭了。
楼子门口砸满了汴梁平民的臭鸡蛋烂叶子,金风细雨楼的帮众出门,都要躲着手里挎着菜篮子的人走。
白愁飞的一切否认,都迎来汴梁百姓更大的唾沫!
雷纯的这招真损哪。
白愁飞还没能解决,风声就传到了苏梦枕耳朵里。
准确地说,是王小石去质问了苏梦枕。
苏梦枕倚在床头,边咳嗽边道:“白老二,这件事,雷纯做得厉害,我来处理吧。”
苏梦枕分明什么斥责都没有,白愁飞却感觉,被苏梦枕重重地扇了两个耳光!
第一个耳光,叫“你白愁飞连雷纯都斗不过”!
第二个耳光,叫“你白愁飞的烂摊子还不是要我来处理”!
苏梦枕拖着切了一条左腿的病体,坐着轮椅,出了金风细雨楼的大门。
当着全汴梁的面,拄着拐,向那些父母跪下来,一个个磕头、道歉。
满场震撼无声。
一个枭雄。
一个没了一条腿的枭雄的磕头。
还想再骂、想冲上来打人的,也全被六分半堂的人拦住了。
——这个时候冲出去,只会让这诡计多端的金风细雨楼,再挣得一波人心!
直到苏梦枕磕完最后一个头。
他拄着拐,瘦骨嶙峋的手伸出,纤薄的红袖刀出鞘,刀锋吻过,吻去脑后的披肩长发。
纷纷扬扬的碎发落地,染作尘泥,苏梦枕的嗓音混着咳嗽,响遏行云:“我为金风细雨楼楼主,尚不到可以死的时候。故而,苏梦枕今日,断发谢罪!
“此事因薛西神赵铁冷而起,乃为金风细雨楼之利,故而当日,我作为楼主,没有罚他,并且赏他;如今薛西神已经为金风细雨楼捐躯,此间往事,我作为赵铁冷的兄弟、上司、以及得他效力之人,都将护他身后名!
“诸位有恨,我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楼主,当一力担之!”
振聋发聩。
谁能论苏梦枕的对,谁能论苏梦枕的错?
只有苏梦枕对面,那些失去子女的父母。
有人心生动摇,有人恨意更深。
“那么,苏楼主,如果磕头道歉、断发谢罪有用的话,我杀了你身边的杨无邪,再对你磕头道歉、断发谢罪,你觉得可好?!”雷纯由远而近的一道清喝,拉开汴梁这一日,金风细雨楼楼主和六分半堂新任总堂主的煌煌辩论!
这一辩,苏梦枕辩得大多数来金风细雨楼楼下喊冤的父母,默默接受了金风细雨楼的补偿。
这一辩,雷纯辩得苏梦枕的三弟王小石,当日袖手离开楼子,次日刺杀傅宗书成功,遁走江湖!
白愁飞不理解。
白愁飞看不起苏梦枕的做法。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苏梦枕都是小北宋的江湖龙头老大了,竟然还想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君子?
但白愁飞的心底更深深处,埋藏着的,却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件事。
“你白愁飞,不如苏梦枕。”雷纯道。
白愁飞冷厉道:“你什么意思?”
这是两人私下约见之处。
雷纯轻笑道:“就算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作秀,你也永远做不到,像苏梦枕那样,当着全汴梁的面,给人跪下、磕头、割发、道歉。
“苏梦枕这么一做,挽回了多少金风细雨楼失散的民心?不仅挽回,他苏梦枕在江湖上名声,反而更高了!
“苏梦枕才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你白愁飞?你不如他!”
白愁飞冷冷看着她。
雷纯还在笑道:“那日三合楼下,我便说过,人要量才适性,不适合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来的。就比如你白愁飞——你永远做不来一个老大!”
白愁飞道:“怎么,在你眼中,只有他苏梦枕,才适合做一个老大?”
雷纯故作不解地看他,故意娇俏地拿指尖点了点唇,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奇怪?”
她这两个“故意”,连着她接下来的话,瞬间充满了嘲讽之意:“奇怪我明明转苏梦枕改而暗自钦慕你了,怎么还说出这种‘你不如苏梦枕’的话?”
白愁飞眉目不动,浑身肌肉紧缩蓄势,冷冷听着。
雷纯像没察觉白愁飞那即将动手的姿势一般:“我不仅说你不如苏梦枕,你也不如狄飞惊!”
这句话落,低着首的狄飞惊,缓缓推门而入,护在了雷纯身边。
显然,如果白愁飞一动手,狄飞惊就会将他拦住!
雷纯叹息道:“白愁飞,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上你了吧?
“唉,真叫我为难哪。要听那人的要求,先在你面前贬低狄飞惊,然后再装出一副‘爱慕你且努力掩饰但还是掩饰不完美’的模样……太难了、太难了!”
一记重如雷殛的羞辱。
——你白愁飞,暗恋的求而不得的女人,喜欢上了你。
——想不到吧,她是受我的命令,装出一副恋慕你的模样!
——你白愁飞,怎么会以为,你暗恋的求而不得的女人,会喜欢上你呢?
——如果没有我成就你,你白愁飞,能凭什么?
那幕后之人的想法,仿佛一句一句,响在白愁飞的耳边!
第三次。
让他以为,得到心慕之人的所爱,再将真相揭露。
将他高高捧起,再狠狠摔落!
好啊。好一场羞辱!
白愁飞想。
像主人对他的狗,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表面风光又怎么样?
没了他的施舍,他白愁飞,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