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的尸体落入河道, 殷红的血染脏了碧绿的水。
河水又将其冲刷,冲成淡粉,冲成澄澈。
一场激战的痕迹, 一场雷损旧部向苏梦枕的复仇, 就此粉碎在白愁飞手中。
消弭在自然中。
‘欲杀苏,必杀白。’
江湖黑白两道,从此传得沸沸扬扬。
要杀苏梦枕的人真多啊。
多得像蝗虫一样涌来。
要给金风细雨楼找麻烦的势力真多啊。
多得像那仲夏芦苇丛里的吸血蚊虫!
白愁飞白副楼主,要处理的事情真多啊。
多得让白愁飞生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但白愁飞的眼圈越黑,他眼眶里的两只眼睛, 就越兴奋、越发亮!
这些事情,这些多得离奇的麻烦。
这些仿佛看苏梦枕抱病在床, 蜂拥而至想要在金风细雨楼上撕下一口肉来的鬣狗。
那些金风细雨楼的其他人处理起来, 全都次次碰壁、折损利益的事件。
以及和六分半堂的新任总堂主, 成长迅速得可怕的雷纯隔空过招。
这些麻烦, 到了白愁飞手里,就像儿子见了亲老子, 听话地、乖顺地,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合理,恰好。
又有那么一点,刻意的容易。
外人决计看不出来, 唯有白愁飞这个亲自接手的人,才看得出来的蹊跷。
蹊跷得让白愁飞, 心生怀疑。
仿佛有什么人,故意挑事,又故意在他上手处理时退让。
故意给他白愁飞送功绩来!
但是。
“白副楼主今天又力挽狂澜!”
这是金风细雨楼的智囊杨无邪的敬佩。
白愁飞理所当然地勾唇。
“金风细雨楼多亏了有白副楼主在啊!否则, 咱们楼子撑不撑得住, 还是个问题呢!”
这是金风细雨楼帮众私底下的传话。
白愁飞心情愉悦地暗喜。
“白愁飞曾经的寂寂无名, 都是为了如今的一鸣惊人哪!成大事者,必有大气魄、大忍耐!”据说,这是诸葛神侯与无情闲聊时的赞叹。
“白愁飞这么个独一无二的人才,在他刚进汴梁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发现?!”据闻,这是从蔡太师府邸,传出来的一声斥骂。
两则传言传到白愁飞耳边时,他正站在楼顶,矜傲负手,抬脸望天。
闻言,他嘴角微勾,骄矜地轻“哼”一声。
猎猎春风中,白衣双袖迎风鼓起,生命力浓烈地在他身后跳动飞扬,留给下属一个展翅欲飞、桀傲出尘的背影。
还不止如此。
“白愁飞,到我六分半堂来罢?我愿意为你换掉狄飞惊,许你大堂主之位。”这是雷纯暗中约见他,向他提出的招揽。
雷纯雷纯。
这个秦淮河上,秋水般明亮的女子,一个柔艳的、水绿色的梦。
他白愁飞的梦。
雷纯雷纯。
不再是他白愁飞的大哥苏梦枕的未婚妻的雷纯!
认为他白愁飞比他白愁飞曾经嫉妒过的狄飞惊更不可或缺的雷纯!
“你觉得呢?”白愁飞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白愁飞转眸一瞥,忽然不急了。
因为他从雷纯的眼底,发现了掩藏得不够完美的钦慕。
白愁飞当然知道,雷纯从前是喜欢苏梦枕的。
——但现在?
白愁飞饱涨地、充溢自得地,愉悦闭目。
如一个稳操胜券、优哉游哉的钓鱼客。
还不止不止如此!
“白老二,你做得不错。当日你要副楼主之位,我曾出言暗讽,我该向你道歉。白老二,你确实有这个能耐,也有这个挑起大梁的本事!”卧病的苏梦枕将他叫到床前,专门对他说这一番话。
“……我本就当得来。”
直到走出青楼,白愁飞仍神色奇异奇特,如在梦中。
苏梦枕竟会道歉?
苏梦枕不仅向他道歉,还诚恳地赞美他,肯定他?
相当于变相地向他白愁飞服软!
这个金风细雨楼的龙头老大,如今汴梁小北宋江湖的过江霸主。
他白愁飞的大哥、顶头上司、提携人和伯乐。
还有他白愁飞,入汴梁以来,就暗暗崇拜、极其敬佩、并当作目标的人!
以及——
他白愁飞心中,不得不嫉妒、而且最嫉妒的对象。
现在这个人,向他道歉,向他低头,并且肯定他、赞美他!
一百个雷纯的钦慕,都比不上今天苏梦枕的一句称赞!
谁能了解白愁飞的心情?
美妙的、飞起来的心情。
好奇怪。
心中对苏梦枕的嫉妒,忽地就如泡泡般,“啵”地破开、消散了。
众人服膺,美人折服,兄弟和睦,前途无量。
白愁飞醺醺然地,深吐出一口气。
送功绩送功绩。
哈哈哈哈哈哈!若真有这种傻子给他送功绩来,那务必多来点,来多点!
再说,哪可能真有这种傻子?
煽动众多江湖势力,就为给他白愁飞送功绩的傻子?
他图什么?
想到这,白愁飞终于心安。
白愁飞一步步走上白楼,看着这周围的机密资料,情到心头,那忍了许久、一直想唱、一直没有唱的歌,终于叫他,唱出一两句来:“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①”
白愁飞停。
他也只唱这几句。
因为,这只是开头。
这才只是起步!
白愁飞怎会满足于此?
他要更高、更好、更全、更美。
更大的名声,更大的权力,更完满的人生!
永不停息。
他白愁飞的前途,他白愁飞的飞,才刚刚振翅。
那么下一步,他要飞到哪里?
白愁飞沉思。
白愁飞豁然转身,透过窗户,遥遥望向他方才出来的地方,苏梦枕所在的青楼。
他白副楼主的顶头老大,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所在的青楼!
‘不好。这不好。’
苏梦枕是他崇敬的大哥。
做出那种事,他心中怎么过得去?
白愁飞深深深深地吸气。
又吐气。
想完这。
白愁飞略微遗憾、但浑身轻松地,进了门。
然而,那浸满自由力和破坏力的野心种子,却已悄然生出,默默种下。
往后的两个月里,白愁飞尽心尽力地为金风细雨楼筹谋。
短短两三个月,因着那棘手不已层出不穷的麻烦,白副楼主在金风细雨楼的威望越来越高,跟随者也越来越多。
随着白愁飞的出手,小北宋江湖上,三教九流各门各派,在金风细雨楼的被动出手和六分半堂的捡漏下,渐渐被整顿干净、收纳清楚。
两三个月里,风雨如晦之中,小北宋的江湖,真正地分成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两个阵营。
而诸国江湖的黑白两道,听闻他白愁飞的名,不是赞佩地竖起大拇指,就是恨得怕得痛骂!
名声甚嚣尘上。
甚至隐隐盖过他的老大苏梦枕。
白愁飞!
白愁飞!
义薄云天、通天达地的白愁飞!
智谋卓绝、翻云覆雨的白愁飞!
什么难事坏事都能解决的白愁飞!
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愁飞!
敬服白愁飞的人仰望道:“白愁飞,他是不是不会失手?”
仇恨白愁飞的人诅咒道:“白愁飞,他什么时候才会失手?”
直到这一天。
白愁飞终于,白愁飞竟然,白愁飞真的——
栽了跟头。
“我要送一份,让白愁飞一飞冲天的大礼。”衣公子道。
三合楼的废墟上,新的楼子已经建了泰半。顾惜朝被衣公子派去九现神龙戚少商身边卧底,想办法把生产火药的霹雳堂掌握,不在身边;雷纯是暗地投靠,明面上不好和他产生联系,故而也不在身边;至于林大掌柜……林大掌柜忙得很,才没空听衣公子讲戏呢。
衣公子观赏着建了大半的楼子,身边没了接茬的人,思来想去,只好对阿康说话:“你知道是什么大礼吗?”
风拂过,阿康没有回应。
金风细雨楼中。
骄傲的白愁飞。
风头正盛的白愁飞。
野心一天天,暗暗膨胀的白愁飞。
江湖声望连苏梦枕都要退一射之地的白愁飞!
栽了个,叫天下江湖看大笑话的大跟头!
白愁飞脸色冷得可怕,气势汹汹地踏上白楼。
身边太多人经过。
没人当面笑话他。
太多人递来关心忧虑的眼神。
但白愁飞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笑话他最最厉害的,就是苏梦枕!
方才一边咳嗽,一边假惺惺劝他“不必放在心上”的苏大哥!
哈、哈!
见我栽了跟头,终于让你少了点被我功高盖主的危机感,苏梦枕苏老大,你暗地里,怕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吧?
白愁飞把门关上,翻出这两三个月来所有事件的情报档案,目光如鹰隼扫过。
——那只在暗中,挑动小北宋江湖的黑手。
‘如果你真的存在,那就让你瞧瞧,就算没了你虚伪的退让,我白愁飞,照样能把你从老鼠洞里揪出来,把你斗死,叫你好看!’
‘哼,想靠这来操纵我?喂进我肚子里的功绩,还想让我吐出来?做梦!’
白愁飞的志气火焰,熊熊燃烧!
三合楼的废墟上,建了泰半的新楼子前。
“有趣,白愁飞还唱过戏?”
衣公子放下飞衣楼送来的白愁飞的过往资料,道:“从苏白王三人相遇至今,还不到三个月。白愁飞这个人,自我,但也真诚;自利,但也有情义。唯独有一点,他太渴望往上爬,太渴望成名!
“现在的白愁飞,被苏梦枕认作二弟,给予白副楼主之位,这种恩情和感动,一时是抹不去的。如果再过上两年三年,等白愁飞尝够了权势的滋味,习惯了身在高位的感觉,性格再被权力浸染得变上一变,白愁飞这个名字里都写着‘愁飞’两字的人,就要忍不住、待不住,挡也挡不住地要往上飞了!”
衣公子等了等,仍没等到阿康的搭腔,只好孤独寂寞地自己接话道:“现在却不行。现在的白愁飞,还有情有义。是适合苏梦枕的那一款,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品种。”
衣公子拨了拨左眼前的鱼骨辫,叹道:“时间就是生命,我等不起、也没耐心慢慢等上白愁飞忍不住要飞的那几年——我这个贴心的好朋友,当然要帮白愁飞一把。
“帮他‘实现自我’,让他‘飞’!”
衣公子等了又等,仍是没等到阿康的回应。
衣公子刻薄一笑,威胁道:“完颜王妃寄信来,信上说,她的儿媳已经生了。阿康啊,你还想不想知道,你的孩子是男是女?”
阿康:“……”
阿康:“…………”
阿康嘶哑沉沉道:“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你虽然不需要白愁飞灭亡,却也不介意看他疯狂。你只出一分力就可以做好的事情,却要大费周章,出十分力来做,就是为了看白愁飞疯狂,将他高高捧起再看他重重摔落,为你演上这一场好戏!
“哈。说起来,你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这一向是你的拿手戏法!”
说到末尾,死人般的阿康,话中的情绪,已比最鲜活的活人更激愤、更讽刺!
人的感情,总是两种极端同时共存。
越死气沉沉的人,也越藏有深刻的不甘愤恨。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极端的爆发!
衣公子懒得理睬阿康的控诉。
衣公子笑眯眯道:“什么叫‘我的戏法’,这可是白愁飞送我的大礼!我和白愁飞‘交朋友’,送上这份‘交朋友’的大礼,白愁飞收到后感激不尽,于是心有灵犀地准备了一份合乎我心意的大礼,还礼给我——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阿康冷冷嗤笑道:“如果没有你,白愁飞本可以做个好人。”
衣公子却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是非功过都由后人评说,但我知道,比起做个凡俗眼中所谓的‘好人’,白愁飞更愿意,无所顾忌,不悔此生!”
阿康闭嘴,不再回他。
身边会接衣公子话茬的戏搭子,都在工作。
没人搭话的、清闲的衣公子,再一次感到了寂寞无聊。
风中吹起衣公子的一声幽怨的、期待的叹息:“唉,快来和我‘交朋友’吧,白愁飞——我需要一个有趣的戏搭子。”
轮椅上了马车,三匹乌云踏雪轻快踏动,马车辘辘驶向神通侯府。
新的戏搭子还要熬一熬,在此之前,就先骚扰一下方小侯爷,找个平替吧。
“说起来,白愁飞和惜朝还真像。”
远去的红漆马车上,宏而沉的嗓音悠悠飘远。
都一样的聪明,傲气,有才。
一样的渴望成名。
一样的……野性难驯。
——要耐心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