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纯的笑, 像针,密密麻麻扎穿白愁飞的眼睛。
好!真是好得很呐!
白愁飞面无表情。
白愁飞的喉结一顿一顿地抽动。
喉间仿佛灌入一块滚烫的铁石,烫得他的喉管血肉模糊, 窒息般的灼痛混合着血腥气熟肉气, 活生生扎进太阳穴!
白愁飞、白愁飞!
被禁锢的白愁飞!
被浇注在实心铁牢笼里的白愁飞!
这一次, 白愁飞真切地感到了那可怕的、如阴影罩顶的不自由。
命运操之他人之手的不自由。
他的呼吸快慢,都被某人手指拿捏的不自由。
比杀了白愁飞还要叫白愁飞痛苦的不自由!
从方才雷纯开口起, 白愁飞便再也没动过一根眉毛。
仿佛他的脸上, 扣了层凝固的石浆面具。
唯独白愁飞的面色。
血色渐渐充斥, 红得如有滚滚岩浆在底下翻腾。
赤色的面,冰寒的气。
杀意肆虐!
‘我、要、杀、雷、纯——’
但是。
白愁飞表面上,仿佛极为冷静地发出一声冷笑。
他侧脸,飞快地眨了眨眼, 柳眉一斜,喝声詈骂道:“雷纯!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很能耐?哈!真是叫我大吃一惊!真不愧是最毒妇人心!当日秦淮河上的雷纯,如今已经一点都不纯, 不仅不纯, 还恶毒、下贱,叫我恶心!
“还好苏梦枕和你婚约作废了,不然金风细雨楼娶回你这么一个女主人, 全楼上下都不必再为金风细雨楼的未来操心, 因为他们光听你满嘴喷粪,就能被你噎死!
“哈!雷损真是糊涂啊!在苏梦枕手下白死一场!他要早早把你嫁给苏梦枕, 金风细雨楼的势力, 早被你这个毒妇挑拨得四分五裂, 从苏梦枕手下谋夺过来了!”
白愁飞接连骂出一串毒语。
只有这些骂, 方能发泄他心中的恨、压制他喉间的痛!
白愁飞极力忍耐喉间那虚幻的疼痛。
他早就知道不能和女人谈情。
他要名利,要权势,要名震天下。
他早就下定决心,他只要女人的身体,要她们勾勾手就能送上来的柔躯。
要那捉得到手的欢愉!
‘啊————!’
但面对雷纯的讽笑时,白愁飞的心中,仍感到了那叫他自己荒谬不已的心碎。
仿佛有一个穿透心扉的洞口,寒风丝丝缕缕地趟过其中,带走他身上的体温。
一种叫他鼻尖酸涩、眼眶也酸涩的委屈。
白愁飞、白愁飞。
这一块坚硬圆滑的金刚石。
被这拨弄蝼蚁般的玩.弄、被这接连三次的捧起和摔落,被这大费周章的轻慢和羞辱,撞得满身裂痕,却仍然不屈不挠、满心反抗的金刚石。
而雷纯。
他白愁飞曾经的朋友,上一刻为止还是他内心暗自恋慕之人的雷纯。
这个帮助那无名黑手,迫害他白愁飞的帮凶。
唯独在她面前,金刚石的白愁飞,成了脆壳鸡蛋的白愁飞。
叫雷纯这么一笑、一讽、一扎。
脆壳鸡蛋的白愁飞,给磕破了外壳,流出里面红红的蛋黄,白白的蛋清。
碎开,黏腻。
流了一地狼藉。
‘我、必、杀、雷、纯——!’
白愁飞眼中血丝暴起,怒火充斥。
没人看得到他流了满地狼藉、碎得一塌糊涂的心。
白愁飞也绝不叫人看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愁飞仰天厉笑!
手腕上的青筋暴起,十指屈张,指尖的指力欲吐不吐——
霎那吐出,直冲雷纯!
狄飞惊袖袍一扬,立即迎上!
飞沙走石,强人过招。
一者怒,一者防。
雷纯旁观两人的战斗。
人影移绰间,那一日,衣公子的话响在她的耳边。
衣公子道:“雷纯,你知道要怎样收服一个人?”
雷纯答:“用铁锤,用铁鞭,用匕首?”她引用了昔唐武曌则天帝的话。
衣公子道:“对,也不对。对付河蚌,再坚硬的铁锤、再锋利的匕首,都不如一根小小的针来得一击毙命。”
雷纯道:“一根针?”
衣公子道:“不错。一根细小的、恰好能撬开蚌壳缝隙的针!能将他由内而外击溃的武器!”
衣公子说:“这人间的人,分三六九等,有软骨头也有硬骨头。有的人很容易收服,威逼利诱即可;有的人很难收服,因为他有自己的精魄。”
雷纯道:“比如白愁飞?”
衣公子笑看她一眼:“又比如你,比如苏梦枕。”
雷纯眨了眨眼。
衣公子道:“像白愁飞这样的人,外部的威胁愈重、压迫愈大,都会激励他,引发他更强烈的反抗。委曲求全臣服于人?那不可能!白愁飞的野心不允许,白愁飞的骄傲也第一个要说不!”
雷纯道:“打不服他,那该怎么办?”
衣公子道:“打不服他,那就先打碎他!”
雷纯道:“我就是那根打碎他的针?就因为白愁飞喜欢我?”
衣公子道:“觉得不可思议?”
雷纯道:“这可能吗?我不认为我对白愁飞有这么大的威力。”
衣公子双掌相击一下,道:“这就是你不懂了,雷纯。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可以被男人打败无数次,却不能被女人戏弄一次!尤其是他们圈为己有的女人!
“前者只是正常的博弈胜负,而后者,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是耻辱——嘲讽他是个没种的男人的耻辱!
“所以,不是你对白愁飞的威力有这么大,而是白愁飞那身为男人的自尊和傲慢太大太大。大得让他一旦在女人身上折戟,注定自尊全失,理智全无!”
两人交战之间,雷纯悠哉地泡一壶茶叶浓密的茶,像是刚想起来,双掌相击一下,疑问道:“怎么,白愁飞,你居然还有力气,和狄大堂主过招?”
药力在内息的催动下,无声息流遍全身。
白愁飞的行动陡然缓慢。
白愁飞浑身无力,咬牙道:“雷纯!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雷纯无辜道:“哪有什么毒?不过是早料到你会沉不住气,未免你真失手杀了我,率先给你加了点西域产的十香软筋散罢了。”
说着,雷纯拿出袖子里的一个小药瓶:“还说我最毒妇人心?看到了吗,白愁飞?鹤顶蓝!若不是那人还要你有用,这东西就该在你肚子里啦!”
白愁飞连连冷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个毒妇!”
雷纯笑道:“白愁飞,你这是老羞成怒了?”
十香软筋散的作用之下,白愁飞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
他仰脸望天,眼中映起斑斓泪光:“那个幕后之人……以利捧我,以智计辱我,现在又以情伤我!哈哈哈哈哈哈!雷纯!你得意什么?我不是输给了你,我是输给了那个人!”
雷纯倚在窗边,眼波柔柔地望去,仿佛对方是她心爱的小马驹:“是啊,你输给了谁呢?白愁飞,可怜的白愁飞,你输了好多次,却连输给了哪个人,都不知道。”
“那人是谁?那人是谁!”
白愁飞虚弱地躺在地上,惨笑着,忽然吟唱道:“……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是谁?那人是谁!??是不是衣公子!!??是不是——?!”
雷纯看着他。
看着落寞的、伤心的,却仍然热烈燃烧、至死方休的他!
那一日,和衣公子的对话,又响在雷纯的耳边。
雷纯曾犹疑:“我真非要这样做不可吗?白愁飞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与他已经各自处在敌对的阵营,但我却要先背离他,甚至这般杀人诛心……”好残忍的一件事。
衣公子道:“你不忍心?”
雷纯不语。
衣公子道:“雷纯,你爱慕白愁飞?”
雷纯道:“不。”
衣公子乐道:“那不正好,就趁这次机会,你拒绝他,断了他对你的念想。等白愁飞回过味来了,会感谢你的。”
雷纯却不被他骗:“不,我这么伤害他,白愁飞会恨死我。”
衣公子忽然弯眼一笑。
他颔首道:“这很好,雷纯。保住你的善良,以后也不要变。”
又淡淡笑道,像是在开玩笑:“那么雷纯,你不想伤害白愁飞、跟他恩断义绝,就是想叫我对你失望了?”
衣公子这一句,叫雷纯心头一跳。
这一次,雷纯再没有疑问。
因为,衣公子除了是个可爱的、有瑕疵的凡人外,绝大多数时候,他更是一个深不可测、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她雷纯的上级。
白愁飞啊,可怜的白愁飞。
当你衣公子盯上后,就将迎来人生最可怕、最灰暗的挫折。
白愁飞啊,幸运的白愁飞。
当你入了衣公子的眼后,你未来的人生,将被无数人歆羡。
雷纯望着那跌在地上的白愁飞,一条仿佛连蹦跶都没有力气的鱼,仿佛看到了雷损“死”的那一夜,赶到衣公子府邸接受衣公子考验的自己。
雷纯的嗓音愈发柔软、叹息,充满了会叫白愁飞怒气爆发的怜悯:“真是个小可怜哪,白愁飞。”
但白愁飞毫不动容。
白愁飞不仅毫不动容,还一指点在大腿上!
血色溅出,利痛传来,令白愁飞勉力起身,一个飞跃,跃出这房间!
哗啦啦。
白愁飞带着伤飞走了。
带着腿上的伤,心里的伤,还有那一对,被某人捏在手里的、不知还能不能自由飞动的翅膀。
蓝天大树,云卷云舒。
白愁飞飞回了金风细雨楼。
甚至不处理腿上的伤,不解开身上十香软筋散的药性,就上了白楼。
摊开他看过几十遍的、边角都被翻烂了的卷宗。
那个在幕后摆布他的人是谁?
白愁飞按捺心中杀意,拿起朱笔,将这两三个月来的事件、他捣毁的那个“青”字打头的无名组织的所有据点,在汴梁地图上一一标出。
白愁飞心里的答案在互相打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白副楼主,方小侯爷和衣公子正在拜访楼主,楼主叫你回来了,就去会客。”
白愁飞指尖一紧:“知道了。”
关上门的瞬间,白愁飞福至心灵,忽然抬头,向室内桌案上的汴梁地图望去。
那上面的朱字标注,在白愁飞眼中一一勾连,组成了一个字。
一个硕大的、写满嘲笑的大字——
“衣”。
一个仿佛主人向他的狗,向他白愁飞,宣示主权的字!
“喀啦——!”
白愁飞转身,缓步离开。
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越拉越狰狞。
门板粉碎成木屑,静悄悄堆积在原地。
卷入空中,扬出窗外。
飞扬着。
飞扬着。
扬到金风细雨楼会客室的柳树下。
扬到树下的白愁飞手边。
苏梦枕的咳嗽。
还有苏衣方三人的对话,悠悠传至这柳树下。
衣公子首先赞道:“苏楼主,金风细雨楼最近的行动,真是风风火火,拔出了附在汴梁身上的好大一条寄生虫!”
方应看道:“白副楼主着实明察秋毫,这‘青’字打头的无名组织,也不知道在汴梁潜伏了多少年,一朝叫他拔得干干净净!对了,苏公子,你金风细雨楼的情报库里,可有关于这个无名组织的记载?”
苏梦枕咳嗽道:“让两位失望了。”
衣公子道:“我却知道一二。”
方应看道:“哦?”
衣公子道:“这是飞衣楼的付费情报,不过今日前来拜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就以这为补偿罢。至于方小侯爷?允你蹭一回苏楼主情报吧。”
方应看这些天被衣公子骚扰了太多次,显然功力渐深。
他挂起诚挚的、感激的笑脸,对苏梦枕道:“谢过苏公子慷慨。”
苏梦枕:“…………咳咳咳。”
衣公子道:“话说这‘青’字打头的无名组织,其全名为‘青龙会’。”
大树下,大腿渗血的白愁飞,五指忽然深深嵌入树干。
青龙会、青龙会!
果然是你啊,衣公子!
谁也不知道青龙会的名字,你却果然知道!
方应看道:“青龙会?我似乎听义父提起过这个名字。”
衣公子道:“青龙会绵延了数百年,是一个极其神秘的江湖组织。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何地何人统率,又是何时渗入江湖。那是一个亦正亦邪,无法用单纯的善恶黑白衡量的庞大组织。
“如今天下诸国,小北宋有金风细雨楼,南宋有权力帮,日月神教向金国蔓延,西域罗刹教则自俄罗斯南下。其余还有众多江湖门派不提。
“然而,在诸国的江湖帮派林立之前,青龙会便已经飞龙在天,叱咤风云,其触角遍布各门各派、江湖朝堂。
“青龙会的成员,更是无所不包,极为隐秘,扫地的看门童、一门教派的掌门夫人、朝廷中的朱紫大员、烧饼铺子的老板……都有可能是青龙会的爪牙。”
苏梦枕道:“关于青龙会,家父草创金风细雨楼时,曾对这个暗中存在的势力有所察觉,包括六分半堂的雷损和迷天盟的关七,还有南宋第一大帮权力帮,也当同样有所察觉。
“但这个组织的根系实在太过庞大,宛若两宋土地上的无冕之王。哪怕两宋灭亡,它也可能依旧屹立不倒,故而家父只好将档案封存……原来它叫青龙会。”
窗外的树下,白愁飞咬紧牙关。
‘苏梦枕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组织?’
‘……苏梦枕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什么兄弟,他果然一直防备着我!’
‘若苏梦枕早告诉我这个情报,我根本不会被公子衣耍得团团转!’
屋内。
方应看道:“青龙会真有这么厉害?”
衣公子道:“青龙会是有这么无孔不入。”
方应看撇嘴道:“那青龙会为什么不来找我入会?”
衣公子遗憾道:“青龙会看不上方小侯爷的本事,我也很愤怒!”
苏梦枕道:“方小侯爷不是青龙会的人?”
方应看怪道:“我应该是?”
苏梦枕道:“我从前一直怀疑,朝廷中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是青龙会在汴梁的统率。”
方应看道:“苏公子以前怀疑是我?”
苏梦枕咳嗽了几声,道:“现在不了。现在我已经可以肯定!”
方应看道:“是谁?”
苏梦枕却道:“衣公子恐怕一早就知道!”
衣公子道:“何以见得?”
苏梦枕道:“因为白老二在外头搞得风风雨雨,却一路顺利!但青龙会的势力,又岂是那么好铲除?如果容易做,家父、我、雷损、关七,一早就做了。哪个当老大的,能忍得住自己的地盘底下,盘踞着这么一条毒虫?”
方应看道:“衣公子,原来你在背后悄悄帮了白副楼主一把?”
衣公子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帮白副楼主率先切断了汴梁的青龙会据点与外界的联系,好让白副楼主关门打狗。”
苏梦枕咳嗽得愈发厉害:“这可不是小事!说罢,衣公子,你想要金风细雨楼做什么?”
衣公子叹道:“我想做一回好事,当一回不求回报的好人,跟白副楼主和苏楼主交一回朋友,却遭了苏楼主这般揣测!”
苏梦枕忽而一笑,道:“方小侯爷,衣公子这话你信不信?”
方应看道:“我不信。”
苏梦枕道:“我也不信!‘千金散尽衣公子,天下无双孟尝君’,天下人都知道衣公子这个外号,但要知道的是——”
衣公子好奇道:“知道什么?”
苏梦枕道:“知道‘千金散尽’的后三个字,是哪三个字!”
“千金散尽……”方应看拍手,连拍三下,说一字拍一下,“还、复、来!”
苏梦枕冷冷道:“飞衣商行的衣公子从不做亏本的生意。衣公子散出去的利益,都是要被你敲骨吸髓,一滴一滴还回来的!”
衣公子“啊呀”一声,顿时捏起左眼前垂落的鱼骨辫,装模作样地遮住了眼睛。
仿佛害羞得没脸见人一般。
方应看好生义愤填膺,摇头无奈道:“唉,衣公子啊衣公子,你反省罢!”
苏梦枕道:“这一次,白老二剿灭了青龙会在汴梁的几乎全部势力,一者有你替他封锁消息,令汴梁的青龙会据点孤立无援;二者,仍是多亏衣公子,替他牵制了蔡京,让蔡京竟然坐看汴梁的青龙会据点覆灭,却不对白愁飞出手!
“但也正因为衣公子这一帮,白老二蒙头蒙脑地一办,令他四面皆敌,成了青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杀不可的目标!
“衣公子真是打了个好算盘哪!你自己和青龙会有仇,却用白老二做你的刀,让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做你的马前卒,替你扫却了汴梁的青龙会势力!你将白老二和我金风细雨楼推到明面上,承受青龙会的报复,而你自己却隐入幕后,摘得干干净净,稳坐钓鱼台!”
苏梦枕这一番话,将衣公子的险恶用心全然揭露!
窗外树下,白愁飞的呼吸陡然粗重一瞬,目眦欲裂!
极端的情绪,甚至将白愁飞身上十香软筋散的效用,都压制了下去。
太多繁杂的情绪闯过白愁飞的脑海。
‘他已经将我利用干净了?’
‘三捧三摔,他大费周折,不就是为了叫我投顺?’
‘……他根本没想过要用我?’
‘从头到尾的折辱,都是他为了好玩?’
‘雷纯都能行,我白愁飞,哪里不配?!’
会客室内,苏梦枕的话还在继续:“青龙会树大根深,若不顾一切全力扑袭之下,不说保不保得住白老二,就是我金风细雨楼,都未必存焉。衣公子,你这一番算计,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与你飞衣商行拼个两败俱伤!”
衣公子却笑道:“苏楼主,你能将我如何?
“是白愁飞自己不经事,求功心切,中了我的小小技俩,他自己笨自己蠢,我公子衣还要为他白愁飞的愚蠢负责?苏楼主,你怎么不叫我干脆将白愁飞赡养,喂吃喂喝地照顾他后半辈子算了?”
衣公子又笑道:“至于你金风细雨楼的存亡,又干我公子衣何事?白愁飞闯了祸,招惹了大敌,可是苏楼主,白愁飞这个副楼主,可是你苏楼主亲自任命的哪?二弟拉屎没拉干净,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给他擦屁股,反而求到我这个外人头上?”
苏梦枕冷漠且冷淡地听着。
方应看则“嘶”了一声,飞快插嘴道:“这天下,我谁的嘴都不服,就服衣公子的嘴,颠倒黑白,恶人告状,不得不服!”
“方小侯爷,谬赞谬赞。”
衣公子应声,接着最后道:“苏楼主,你到底能将我如何?莫非你忘了,谁在我衣府坐镇?若你忘了,我不介意帮你回想回想:是关七!是那日三合楼下,接连破境,步入至臻之上的之上,你金风细雨楼倾楼难敌的——半步盛年境关七!”
苏梦枕忽然咳嗽。
接连咳嗽。
咳嗽得仿佛要将内脏一片片咳出来。
苏梦枕好不容易将咳嗽止住,道:“那你今天来拜访,是来做什么的?我不认为信奉‘时间就是生命’的衣公子,会花费一段时间,来我金风细雨楼什么也不做。只有一个可能,你来此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要与我金风细雨楼做交易!”
衣公子好奇道:“什么交易?”
苏梦枕道:“共抗青龙会的交易!因为你一定与青龙会有仇,且一定不满足于只剿灭小小一个汴梁的青龙会。但仅凭你飞衣商行的力量,却达不到你的目标。而我金风细雨楼,就是被你选中的、被迫下水的第一个盟友!”
衣公子抚掌而笑。
苏梦枕不愧是苏梦枕。
他推测得不错。
仅仅基于自己“衣公子”这一身份,苏梦枕的推测全然不错!
但可惜,衣公子不仅仅是是衣公子。
他还是盛年。
汇帝盛年。
要不了多久,汴梁就成了他大汇的地盘,到时大汇朝廷管制之下,盛年不怕青龙会的人来汴梁报复,就怕他们不来!
只要青龙会的人敢来,来多少,就给他留在这里多少!
和金风细雨楼合作共抗青龙会?
不需要。
衣公子道:“你错了。”
苏梦枕道:“我错了?”
衣公子道:“我今天还真就是来看看你。”
苏梦枕道:“看我什么?”
衣公子道:“看你什么时候死。”
苏梦枕冷道:“叫你失望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就在此时,白愁飞推门而入。
室内的三人一同望向他。
衣公子一边转头,口中一边道:“但愿你死得晚些罢。否则你一死,金风细雨楼落入白愁飞的手里,他这么蠢这么傻,你岂不是死也要不瞑目?”
白愁飞暗自捏紧拳头。
十香软筋散的效力之下,仍叫他有力气走,有力气动武,有力气羞愤地捏紧拳头!
苏梦枕则反讽道:“多谢关心,衣公子!你挑拨离间的技术,拙劣得让我都不忍心看!”
这两人的对话中,方应看已全无存在感。
方应看叹道:“衣公子,你是不是和苏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衣公子道:“当然没有。”
方应看道:“我不信。你若不恨他,你为何致力于挑起苏公子的怒火?
“那日皇宫晚宴上是,那日三合楼下是,今日前来拜访又是。
“虽然死在你嘴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但我算是看明白了,衣公子!你的嘴在别人那里是三尺青锋,到了苏公子这里,就是雷损的棺材、霹雳堂的火药!
“若早知道你拉着我来拜访苏公子,是为了激怒他,我今早就不会为你打开神通侯府大门!”
“真是冤枉,”衣公子上半身后仰,靠在雪白的熊皮上,竖起手掌,“天地为鉴,我不仅不恨苏楼主,还相当喜爱苏楼主!”
衣公子这句苍白的辩驳,除了他自己和不在此地的林大掌柜相信,听在苏白方三人耳里,只剩下满满的虚伪。
到了这时候,苏梦枕都还能忍得住,真是好修养、好气魄。
他那燃着寒焰的眼睛,轻飘飘地一笑,看向白愁飞,对着衣公子这个把金风细雨楼当枪使还全身而退的仇敌道:“白老二,送客。”
这一瞬间。
苏梦枕看向白愁飞。
衣公子看向苏梦枕。
白愁飞看向衣公子。
这三人,目光毫无交接的一个瞬间,衣公子和白愁飞,忽然同时笑了。
衣公子的笑很欢快,欢快得让苏梦枕和方应看心生不安。
他说的是:“下午是燕衣戏楼的剪彩,苏楼主可要出席?”
而白愁飞的笑很复杂,没人看得明白。
他的话也很奇怪,很富有深意:“你决定了,要我去送?”
不过让白愁飞送客人一程,却仿佛是苏梦枕决定让白愁飞离开,叫白愁飞说出了诀别的意味。
这意味太深、太不明,苏梦枕隐有预感,又实在捕捉不到。
苏梦枕先回答衣公子道:“我身体不便,容我婉拒。”
再回答白愁飞道:“方小侯爷和衣公子都是金风细雨楼的贵客,我不方便,就请白副楼主送送两位。”
“好,我去送。”
白愁飞敛在阴影中,低缓地、扭曲地笑道。
——这可是你决定的,苏梦枕。
——是你自己,亲手把我,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自己把我推了出去,将来就别后悔。
远山青黛。
天泉山下,方应看上了马车,先走一步。
白愁飞来到衣公子的轮椅后面,扶住了他椅背上的推手,转了转,一路推到衣公子的红漆马车边上,内息运作,直接将衣公子连人带轮椅,放置进车厢。
衣公子坐在马车内。
白愁飞站在马车下方。
衣公子道:“这轮椅其实自己能转。”
白愁飞道:“我知道。”
衣公子道:“这轮椅不仅能自己转,还能自己跳上马车。”
白愁飞道:“我也知道。”
衣公子静悄悄地看着白愁飞,不说话。
白愁飞怒道:“你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做你的马车夫吗?”
衣公子惊讶一瞬。
这毫不作假的惊讶切切实实地落入白愁飞的眼睛,令白愁飞更加恼怒!
然后听衣公子道:“马夫是阿康的活儿,你要驾车也不是不行——”
眼看白愁飞眼眶就要赤红,衣公子忍笑补充道:“我是叫你上马车。苏楼主不是叫你代他,去参加燕衣戏楼的剪彩吗?与我一同吧。”
这般哄道。
衣公子却不知道,他这好心一哄,却叫白愁飞更加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