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旉看了眼衣公子寡淡的、微微匿笑的表情。
赵旉看了又看。
看了又看。
总觉得衣公子把“不与你计较”写在了脸上。
赵旉:“…………”
藏在衣袖里的手掌, 不由得缓缓捏紧。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赢了斗嘴,他心里却这么憋屈?
赵旉又看。
衣公子见赵旉看他,斜靠在白熊皮的轮椅上, 左手支颐,右眼灵动地冲他一眨。
仿佛之前的争辩、矛盾、斗嘴, 都只有赵旉一个人记在心上过不去。
赵旉:啧。
赵旉更加浑身难受。
上位者, 当喜怒不形于色, 好恶不言于表。南宋的贤德太子更是其中翘楚。
但怎么偏偏面对衣公子, 他的浑身功力就尽数散去, 成了个斤斤计较、全身情绪都被他牵动的骄纵闺秀?
‘衣公子肯定有问题!’
‘衣公子肯定偷偷对我做了什么!’
赵旉恼羞成怒,气到迁怒。
对闲雅斯文的衣公子回以不屑的怒视!
“咳咳,”方应看见势不妙,连忙继续道, “如今的嵩山少林, 武功最得出名的,也不过方证、冲虚两位一流高手,嵩山少林,香火虽盛、名号虽响, 但实际早已没落了。
“至于净念禅宗的另一支遗存,则为福建莆田的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师德高望重,多年前便入了登峰境, 曾三掌打退东瀛来的登峰境天枫十一郎,堪为中原少林隐形的领袖人物。多年过去, 天峰大师在佛法中精修日久, 也不知如今的武学修为, 到了什么地步, 又入没入至臻?”
“天峰大师确实为佛门一代典范。”衣公子道。
众人都看向他。
衣公子伸手, 展示他缠在左掌的淡黄蜜蜡珠链:“我幼时曾得天峰大师收留,与天峰大师辩佛三天三夜,后得了天峰大师的欣赏,莆田少林的一应武功典籍、佛法经典,全向我敞开,任我随意阅览。天峰大师将我领入佛门,可惜我武功根骨不好,身体也弱,虽修得佛法,却难修少林武学,枉费了天峰大师的一番真情厚意。”
当年被一个七岁孩童辩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按照约定,将寺中典籍任他阅览的天峰大师:“。”
天峰大师的厚意是真的真、还是被迫真,盛年自认一点儿也不知道;反正天峰大师的厚意带来的好处,盛年是实实在在受着了。
并时时刻刻,感恩天峰大师!
方应看道:“衣公子,恐怕佛门不认你这个俗家弟子吧?”还特地上前,俯下身,装模作样摸了摸衣公子左掌上的淡黄蜜蜡珠链,
衣公子道:“何以见得?”
方应看翻个白眼,嗔他道:“何以见得?哪里都见得!衣公子,你全身上下都在宣告,你就是个拿佛学理义当工具使用、心中半点不尊佛祖的佛前狂徒!”
衣公子:“…………”
怎么八师巴这么说,方应看也这么说!
衣公子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
衣公子为自己辩白:“方小侯爷,莫要空口污人清白,我胸中皈依佛祖的心,可是再诚实没有了。”
这下,不止方应看,包间内的赵旉、洪七公、诸葛正我和米苍穹,都露出了“你真会开玩笑”的表情。
衣公子:“…………”
衣公子道:“谈完了白道残支的去处,我们来谈谈魔门罢。”
几人都包容地略过了衣公子。
方应看道:“长生道主扫灭武林一役后,现在明面上的魔门余支,共有三支。这三支,具体传承魔门的哪派哪道,外人却难以辨明。
“第一支,为河北平定黑木崖上的日月神教,位于我小北宋和金国的交界地带,如今的教主是篡位数年的东方不败,至臻境。”
方应看喝了口水,继续道:“第二支,为关外大漠的西方罗刹教。
“西方罗刹教称雄关外,总部在蒙古,势力范围横跨西夏、蒙古两国,近年来更是向关内渗透,金国、小北宋、甚至南宋都能看到西方罗刹教的触角。
“罗刹教教主玉罗刹神秘莫测,男女不知,堪称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玉罗刹初登教主之位时便是根基扎实的至臻境,曾力战两大至臻而不败,迄今为止,在位已近三十年。”
方应看顿了顿,看向衣公子,笑容诚挚道:“说到这里,西方罗刹教又名‘西方魔教’,而地理位置偏东、与之王不见王的日月神教,则被江湖人并称为‘东方魔教’。
“关外有句话叫‘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见双玉,大势已去’。不过,那飞天玉虎固然有些厉害,但敢跟西方玉罗刹并称,这名声到底夸大,迟早要被反噬。江湖黑白两道都认同的,还要数那句——‘西方罗刹,东方不败,遇见双魔,回天无力!’”
衣公子道:“方小侯爷,为何看我?”
方应看道:“衣公子原在关外,近年来才入的关,如今飞衣商行的足迹,则是北至俄罗斯、西至欧罗巴、南至天竺、东至琉球,遍布四海八荒。
“据闻约摸十年前,衣公子在极西之地做生意,飞衣商行的雏形也是在那时初建,东回关外后,则携带了一笔巨大无比的财富。
“但真正令衣公子的飞衣商行就此崛起、在关外扎根的,则要数飞衣商行十年前做的那一笔生意——与关外的西方罗刹教、银钩赌坊,西夏的神水宫,及我小北宋的无争山庄做的那笔生意!”
衣公子道:“是。方小侯爷了解得很多。”
方应看诚挚微笑,笑容可爱:“不是我了解得多,而是衣公子当年的事迹太出名!合纵连横,首尾夹攻,腾挪转移,移星换斗,颠倒乾坤……衣公子的行商手段,当真是穷工极巧、神乎其技!”
方应看一连用了七个成语,当然不是为了炫耀他的学识口才,而是:“当年衣公子新生的飞衣商行作连缀,仅仅用一头高山绵羊开局,就撬动四个大势力的庞大资源,将它们玩转于股掌之间。
“最让我惊叹的是,事情结束后,每个势力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衣公子的飞衣商行尤其得利,由此雏鸡变凤凰,一跃成为关外不可小觑的大商行。——啊,对,除了西方罗刹教。只有西方罗刹教,竹篮打水一场空,损失惨重,被生生撕下一口肉来!”
衣公子掩了掩唇,道:“西方罗刹教的损失,我也很心痛。不过做生意嘛,有得有失是常态。”
方应看道:“衣公子谦虚了,那可不是普通的小失,而是叫那闭关的罗刹教教主破关而出,当即从蒙古追杀你到西夏的大恨!”
衣公子叹道:“幸得阴姬娘娘念得两方经商情谊,出手庇佑,为我将那玉教主挡在了神水宫外。”
方应看道:“是啊,水母阴姬。说来,十年前年纪尚幼的衣公子,如今的天峰大师高徒‘七绝妙僧’无花大师,也算江湖中唯二得进神水宫的男人了。”
衣公子笑道:“我也是从前,如今再去拜访,阴姬娘娘也不肯让我进了。”
方应看道:“玉罗刹被水母阴姬挡回后……据我所知,自那以后,罗刹教就发布了对衣公子的通杀令,是也不是?”
衣公子道:“是。这玉教主也太小肚鸡肠,不过是做生意输了嘛,这人生谁还没有个输?
“且也不是他本人跟我做生意输给了我,是他的下属做生意动作不利索!玉教主不去惩罚他的下属办事不力,反而来追杀我?
“还有通杀令……唉,真是好幼稚,他罗刹教发布对我的通杀令,我不出面,还不是照样要跟我飞衣商行的林大掌柜做生意?”
方应看道:“事后,玉罗刹确实将那被衣公子玩得团团转的一帮下属,处理了。”
衣公子道:“这样说来,我这一遭,还算是替玉教主揪出了一帮教中蛀虫,玉教主合该给我颁奖才对。”
方应看诚挚赞道:“我倒不觉得是蛀虫,衣公子刻意想要坑害的人,能在衣公子手下支撑一段时间才交代,已是他们的成就。玉教主是错杀了人才哪!”
“啊呀,”衣公子伸手,拿手背贴了贴脸颊,彷佛那里正在害羞得发烫,他感谢道,“方小侯爷,谬赞,谬赞!你的眼光果然不差,我本就是这般超凡脱俗、乐于助人的好心人!”
方应看:“…………??”
方应看艰难适应,干笑道:“哈哈哈,衣公子的境界,果非常人难及也。同勉、同勉。”
方应看一个敢夸,衣公子一个敢应。
叫包间内余人看得啧啧称叹,暗道真是长见识!
方应看清了清嗓子:“这世上能叫那玉罗刹吃了亏,还安安稳稳活在世上的,也只有两个人。”
衣公子道:“两个?哪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谁?”
方应看道:“这两个人,被江湖人称为‘两个愈罗刹’。愈发的愈,愈加奈何不得的愈!传为‘罗刹愈见了罗刹,罗刹愈奈何不得罗刹’!”
衣公子奇道:“还有这种说法?‘两个愈罗刹’?这般了不起的人才,我定要认识认识!”
方应看道:“这两个人,一个是衣公子你,还有一个,便是曾经的蒙古若相、如今的大汇帝王——盛年!”
“……好玩。”衣公子慢慢地、莫名地笑开,慢慢道,“我倒第一次听。”
赵旉道:“如今的汇帝,当年为蒙古若相时,曾出手大力节制蒙古境内的江湖势力,手段之迅猛酷烈,几度逼得罗刹教收缩势力范围,最严重的一次,秘闻罗刹教内部甚至有了将总部迁移到西夏境内的打算。”
河对岸,三合楼下,战况愈急,情势愈险。
五人疾退,伤势不一,神色凝重。
关七。
关七关七。
他当真是无敌的战神?!
河这边,悦来客栈楼上,赵旉继续道:“而现今的大汇,汇帝盛年身为开国帝王,军政大权独揽一身,对大汇境内各方面的掌控,若掌上观纹,仿佛一张网眼小如眼缝的渔网笼罩下来,不遵令者、不顺从者,无一逃过!
“西方罗刹教本有一部分势力蔓延到大理境内,但自从大理被大汇吞并后,罗刹教的大理分部,一部分教众永远碎在了汇帝的射日军铁蹄之下,一部分则成了全新的‘大汇与罗刹教联合分部’。一个罗刹教只要在大汇境内,就不得不与大汇合作、听从大汇指令的产物!”
说到这里,赵旉感叹道:“汇帝实乃一代人杰,当今天下六国,唯有大汇境内,江湖势力顺服若鹌鹑,乖巧似孝女!”
衣公子道:“原来如此。”
盛年为衣公子时,薅罗刹教的羊毛是薅得狠了点。可当初既然已经决定要薅羊毛,薅谁的不是薅,当然要指准了玉罗刹的下手,能给他添多少堵就添多少堵,玉罗刹越不顺意,盛年就越开心!
不过为蒙古若相或汇帝时,盛年倒也没有因幼时私恨,特意去针对西方罗刹教。时间就是生命,盛年还没那么空。一切都是秉公处理,要怪就怪西方罗刹教的底色真的太黑。
啊呀,罗刹教啊罗刹教,你怎么不反省反省,怎么每次都恰好是他要处理的对象之一啊哈哈哈哈哈!
方应看道:“衣公子定然知晓汇帝与玉罗刹这些年的博弈纠葛,至于没听过‘两个愈罗刹’这类说法……哈,江湖上的人也只敢小声传传,不好叫罗刹教人听见。
“久闻衣公子自十年前那次被玉罗刹追杀后,又因得了罗刹教的通杀令,后来因故废了腿,便开始退居幕后,常年隐身不出,只主导飞衣商行大方向的决策,其余一应事务,全交给了林大掌柜。直到一两年前,才开始在外露面。
“看来这些年,衣公子不甚关心这些边角消息,独居的所在想必也很隐僻吧?”
不。
生活的地方不隐僻。
但生活的方式很隐僻。
整天批公文批奏折发命令打发下属的那种没空听取边角消息的隐僻。
这叫什么?
这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破公文”!
衣公子语气沉重地可惜道:“看来这些年,我真的错过了太多好玩的事。”
下一句,语气就变得期待起来:“我已经等不及想回去了,回去就翻翻飞衣楼架上的那些边角消息,看看还有没有关于玉教主的有趣故事!”
玉罗刹啊玉罗刹,让我瞧瞧你还有什么笑话可以用来取悦我。
放心,等我看到了,就用汇帝的身份写信分享给你!
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明白的,我盛年、哦不,我愈罗刹,向来是知恩图报的好心人啊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