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旉:“…………”
赵旉久久沉默。
因为赵旉不知道。
赵旉甚至都来不及去想靖北王会有的选择, 他第一个想到的, 是问自己。
——如果他是取代归翼的那个人质,他希望靖北王射箭吗?
赵旉眼神虚焦,十年前的那一景慢慢实化,从遥远的过去拉到眼前。
耳边响起战鼓的幻音, 完颜宗弼的高声威胁。
他身躯变小, 被绑在绞刑架上。
身前的城墙下,旌旗飘扬, 大军压境。为首的,便是他的叔祖父靖北王。
小小的赵旉仿佛看到,靖北王支起了弓。
‘不。’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我要活下来。’
‘我是南宋太子!’
恐惧弥漫, 赵旉心中狂呐。
那个想象中的靖北王, 真的听到他的心音,放下了弓。
甚至开始传令,打算退兵。
随着对方手臂的垂落,赵旉心中骤然酸楚。
‘不。’
‘不要!’
赵旉心中再次狂呐。
‘不要这样做, 靖北王!’
‘你不要对不起归翼!我也不要对不起归翼!’
‘你能牺牲亲子, 就也该能牺牲我!’
‘就算我是南宋太子, 在你这里, 也不该比亲子更重要!’
‘否则……你让死在你箭下归翼……如何自处?’
‘我、我不要对不起归翼……’
“赵公子?”衣公子喊了他一声。
赵旉惊醒,茫然了一会儿, 顾左右而言他道:“若当年我代替归翼成了人质, 若当年靖北王杀掉身为人质的储君,等战事了结, 靖北王班师回朝的第一件事, 就该是谋朝篡位……”
衣公子明知故问道:“为何?”
赵旉道:“因为一个杀了储君的靖北王, 朝廷、或者说南宋帝, 他问罪靖北王的理由,已经不能再足够!”
“等等,”赵旉忽然想到,“若当年,靖北王选择放弃城池、保住归翼,从而退兵,那朝廷也照样有了足够的问罪靖北王的理由!”
亲子,造反,百姓。
有些事情仿佛一目了然、确凿无疑。
就如天下人包括他和他父皇在内,都相信靖北王、他的叔祖父,明明有能力造反甚至半朝文武都在等着他造反,他却迟迟不造反,那必然是他忧国奉公、忠贯日月无疑。
甚至身为权势熏天的皇亲国戚、军功封王的一国王侯,以及一位父亲——当他的亲子被敌人拿作人质来要挟他退兵时,靖北王完全可以退兵。
除了他父皇赵构,没人会指责靖北王的因私废公,毕竟父子天性、情有可原。
也没人敢指责靖北王的因私废公。因为他是靖北王,军权在握、声名赫奕,即使曾以行动向天下人宣示了他无造反篡位之心,也依旧被南宋帝日夜忌惮的靖北王!
但“箭神”靖北王再次以毫不犹豫的穿心一箭,向城内困于敌军刀枪剑戟之下、亟待他拯救的十万百姓,向天下人,宣示了他忠君为民的原则!
但有些事,它也只是,仿佛确凿无疑。
如果一件事让人深信不疑,那一定不是它足够可信,而是可以让人动摇的局面还没到来!
‘如果当年的那个人质,不是归翼,而是他这个南宋储君,靖北王的那一箭还会射下去吗?’
赵旉在心中自问。
赵旉不知道。
忠君为民,忠君为民,此时也有了两个选择。
靖北王到底是忠君,还是为民?
他是退兵保储君,还是为民杀储君?
靖北王、靖北王,君王和百姓,你忠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赵旉才发现,自己从来没真正了解过,靖北王、他的叔祖父,当年天时地利人和,却不选择造反篡位的原因!
……真的是因为,他靖北王愚忠至此么?
赵旉自己都不敢相信!
赵旉曾从靖北王学习政法兵要,听他以冷淡语气评点有史以来的天下君主,不卑不亢,不吝褒贬,不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赵旉曾旁观靖北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一对狭长丹凤眼沉静深邃、水波不兴,不见跋扈,但也不见对皇权的谦卑。
他的父皇,一个皇帝,在越覆潮这个靖北王面前,总显得心虚气短,强自支撑。
靖北王却从不挂碍。
静水流深,谁能摹暗流之真貌?
但如果靖北王当真一心为民。
衣公子先前旧事重提的谣言,天下人个个不解的疑问,在如今公认靖北王一等一忠君为民的当下,又一次响在赵旉的耳边。
‘靖北王为什么不造反?’
‘他为什么不造反?’
皇帝忌惮之中,属下站队之下,他本就已是进退维谷,不得不做选择。
但靖北王,却选择了什么也不做。
如果靖北王当真一心为民,他若造反当皇帝,不是能更好地为民谋福祉?
如果靖北王不是真的一心为民,他又为何能为了城中十万百姓,连亲子归翼,都果断决然地一箭穿心!
“我不懂。”赵旉突然叹道。
“你不懂什么?”衣公子道。
赵旉不懂:靖北王越覆潮,他人可以骂他的不为人父,但就算是他的敌人,谁能不叹一声靖北王是个再称职不过的好王爷、好元帅?
但是。
靖北王、靖北王,君王和百姓,你忠的到底是谁?
又或者,君王和百姓,真的有哪一个——得到过你的效忠?
赵旉终于发现这个巨大的、和靖北王本人完全不符的矛盾之处。
莫名的悚然爬上赵旉的脊背。
靖北王,越覆潮,叔祖父。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旉越想越糊涂。
……赵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不懂,”赵旉道,“衣公子问这个问题,是想得到什么回答?”
赵旉看着衣公子。
衣公子那一对与靖北王越覆潮神似已极的狭长丹凤眼,那眼中如出一辙的乌煞深邃、不可探究。
靖北王平时这样看着我时,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靖北王一箭射杀归翼的时候,心中又在想什么?
靖北王这些年来,又有没有过对归翼的想念?有没有过……对射出当年一箭的后悔?
靖北王这些年来,他真的没……恨过谁吗?
若这些年来,靖北王从来心中无悔、心中无恨,那越覆潮这个人,岂不是——更可怖!
纷纷繁繁的问题从心底冒出来。
赵旉这才顿觉,自己对靖北王的观感,就在衣公子的这个问题之后,成了层出不穷的揣测、怀疑!
衣公子、真是好一个衣公子!
单单这一个问题,就让他赵旉自认,他和靖北王之间那不可能被挑拨的亲近关系,生生产生一道裂缝!
一道不是被挑拨的虚假裂缝,而是被他自己划开的、发现的,深渊般的裂缝!
赵旉看向衣公子,再次重复道:“我不知道靖北王会怎么做,那衣公子想得到什么回答?”
“我想得到什么回答?”却见衣公子左手支颐,活泼地冲他眨了一下右眼,道,“我不在意得到什么回答,我是想日行一善,替赵公子找到自己的回答——而我相信,赵公子也必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回答!”
赵旉:“…………”
我真的谢谢你。
就如昨晚宴会上的雷损和苏梦枕,赵旉此时,同样对衣公子杀心顿起!
衣公子笑得越活泼,赵旉心中的杀意就越缭乱!
“啊呀,”衣公子捏起左额前垂到胸口的鱼骨辫发尾,害怕地遮在双眼前,可怜兮兮地偷偷瞧他,“赵公子,为何这么可怕地看着我?”
赵旉微笑吟吟,心想衣公子就算真是归翼,他也忍不了了。
他拿出幼时偷偷从归翼那里学来的十二成功力,温柔地还嘴道:“衣公子,闺中少女才像你这般,被男人看一眼,就羞得眼尾润红,我见犹怜。”
衣公子一垂眼。
生来便长长的、飞红的眼尾,如水潭波心般漾开。
衣公子又掀睫。
看他。
看他。
宽容地叹了口气,好像赵旉是什么爱抓人辫子的小男孩:“罢了,赵公子不愿说,我便不与你斗嘴。”
赵旉:“…………”
赵旉好憋屈。
衣公子对包间内其他人道:“几位想了这么久,便没什么可说的吗?”
诸葛正我道:“十一年前,若退,弃城中百姓不顾,是靖北王有负百姓;若不退,杀储君换得胜,则是对君不忠。但越覆潮向来忠君为民,两相为难之下,这……”
洪七公附和道:“难啊。”
衣公子左手支颐,拨了拨额前鱼骨辫辫尾上那枚颜色艳丽的孔雀翎:“诸葛先生,七公,我却有一事不明。诸位的目光,都放在靖北王忠君和为民、人质储君的生死、以及当年那城中十万百姓的安危上。
“看诸位眼中,在城中十万百姓和储君之间选择很难,但在十万百姓和那位靖北王世子之间选,便容易了?”
诸葛正我道:“储君的命,怎么能和世子的命等同?”
“诸葛先生!”却听赵旉道,“储君的命,也不能和亲子的命等同吗!”
衣公子猝然讶怔地望赵旉一眼,又飞快收回。
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十多年不见,我变了太多,赵旉却一如从前。’
盛年心中低叹。
诸葛正我哑然。
若是别人与他说这话,诸葛正我定然当场斥责回去,但说这话的,偏偏是这个“要和亲子的命等同的‘储君’”本人。
衣公子再道:“那假若被要挟的人质,不是一国储君、不是主帅亲子,而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
包间内的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全不明白,衣公子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可能。
诸葛正我道:“完颜宗弼怎会如此不智,拿一个毫无价值的乞儿来威胁他的对手靖北王?”
方应看道:“衣公子,这可是战争!历朝历代的战场上,类似的事情不能更多。
“军队占领城池,命城中老弱妇孺站在城墙头,当敌人前来收复城池时,就必须先踏过这些老弱妇孺的尸体。这一招毒计,一则可动摇敌军气势,二则可省下己方兵力。
“战场之上,人命只是一串数字,也只有主帅亲子、一国储君这样的人,才能有点分量!”
米苍穹则笑道:“别说完颜宗弼拿一个乞儿来威胁靖北王,就是当初那靖北王世子,假若被城中义士用自家儿子偷偷掉了包,靖北王出箭杀人质时,箭都会轻快上几分!”
诸葛正我最后补充道:“何况,靖北王牺牲的,不是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自己的儿子。此等大义凛然,我等只有佩服的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衣公子摇头,无声大笑。
赵旉道:“衣公子,你笑什么?”
衣公子道:“方小侯爷,牺牲一千个无价值的人可以,牺牲一个有价值的人就难?”
方应看道:“历来如此。”
衣公子道:“米公公,牺牲平民的儿子可以,牺牲主帅的儿子就难?
米苍穹道:“大义如此。”
衣公子道:“诸葛先生,牺牲自己的儿子可以,牺牲别人的儿子就难?”
诸葛先生道:“情理如此。”
衣公子忍不住低笑。
他低低地讽笑:“历来如此?大义如此?情理如此?”
衣公子双掌重重地相击一下:“有趣、有趣!”
衣公子道:“可是——
“凭什么一万个人的性命,就比一个人的性命重?
“凭什么一个人的性命,也能比一万个人的性命重?”
衣公子问:“这天下人的命,谁的命能抵谁的命?谁的命又该抵谁的命!
“一个人的命能抵两个人的命么?可以抵么?应该抵么?!
“储君的命能抵一城人的命么?可以抵么?应该抵么?!
“父亲可以让亲子为一城人牺牲么?可以牺牲么?应该牺牲么?!”
衣公子说:“靖北王世子,先是人,后才是他越覆潮的儿子。
“就如一个人,先属于自己,后才属于他的父母。
“这天下人,不论贫贱富贵,不论善恶优劣,都先属于他自己,没人有权利越过他,替他做决定!”
衣公子又说:“这人间的人,傲慢太久了。把妻子当自己的所有物,把儿女当自己的所有物,把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当自己的所有物。不问意愿,肆意地摆弄、安排,一切都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让路,还理所当然,称这是他们的荣幸!
“乡间无知无识的挑粪夫是如此,高中探花的小李飞刀李寻欢是如此,皇座上朝堂上权柄在握自诩贵重的高官皇帝如此,贵为一国王爷、全真派逍遥派两大门派传人的越覆潮,亦是如此!”
衣公子的话说不尽:“这种世道,旁人见了,却交口称赞,赞他义薄云天,赞他为国为民!颠倒黑白,指罪为义,人啊,人!赵公子,活在这种人间,你为何不觉得荒诞?洪七公、诸葛先生、方小侯爷、米公公,你们为何不觉得荒诞?!”
耸人听闻。
惊魂夺魄。
万籁俱寂。
河流对岸,三合楼下,激战正酣。
河流这边,悦来客栈楼上,无人回应。
衣公子道:“诸位似乎不赞同?”
赵旉怔怔看着他。
方应看张了张嘴,道:“衣公子你……可真是,好叛逆。”
洪七公不以为意地玩笑道:“你这是要著书立说,开宗立派?”
诸葛正我则道:“衣公子,我亦觉得你的话荒诞。”
衣公子道:“哪里荒诞?”
诸葛正我道:“《管子·五辅》有言:‘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凡此八者,礼之经也。’
“至圣文宣王孔子也有言,治国之道,在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若人与人皆等同,人人都想要做自己的主,这天下的秩序就要大乱……”
衣公子不耐地打断:“前人前人前人,诸葛正我,你能说点自己的东西吗?为何你的脑子里装满了前人的思想?你究竟是诸葛正我,还是装载前人的容器?!前人事前人毕,今人事今人做!”
盛年忽然发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
盛年为金国元帅、为蒙古若相、为大汇帝王时,都是再称职不过的掌权者,支配人。
盛年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上位者。
罔顾他人的意愿,摆布他人的人生,是盛年的本职。
懂,也会做,且娴熟。
易如反掌,并乐于其中。
在其位谋其事,盛年是什么身份时,就做什么事。
这是应该的,合理的,理所应当的。
盛年也向来知道,他从不出错。
——他早已满手血腥,满身罪愆。
血与罪,比越覆潮更重。
或者说,这世上没几个人比他重。
那些直接间接死于他手的,被他丢去牺牲的、被他故意冤死的、被他扭曲了原本人生性格的,数不胜数。
盛年不觉得如何。
杀人者人恒杀之,当他欠下第一笔债时,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被人讨债的准备。
当那日来临,他坦然受之。
这就是江湖朝堂,这就是烟火人间。
但前面这三个身份,也不过是他的身份而已。
不是他盛年。
当深夜里,众人睡去,人间寂静,只余盛年一个人清醒时,他便不住地感到不适——
他看不起这周遭。
这是他心中最极端的想法。
从他七岁吃下长生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住地思考:
为什么人生来就有父有母,生来被做决定,不得自由?
为什么人杀人可以这么轻易,道德扭曲,还无人号呼?
就如越归翼被亲父越覆潮为一城人牺牲。
盛年没有多少恨。他的恨很淡。
因为,换了当年被威胁的是他,敌人手中的人质是他亲父、是储君赵旉,越归翼也会选择这么做。
盛年理解。
但他不接受。
他只是想啊——
人间多少不平事,人间却扫门前雪。
你若不成强人,便为强人操纵!
为什么无人问?
为什么无人管?
为什么无人裁决!
盛年再次想到,他今天确实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了太多。
说是他想说。想说便说。
听者赞同与否,又与他何干?
盛年不需要人理解,他只需要征服,掌控,然后去做。
‘惜朝,你道我为何又要自立为帝?’
‘因为很多原因。但削去那些零碎的、不重要的,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新鲜。因为我还没当过皇帝。’
而其中一个零碎原因,便是——
衣公子道:“赵公子,我想告诉你一个很浅显的、无牙小儿都该明白的道理!”
赵旉道:“什么道理?”
衣公子道:“杀人需偿命。”
赵旉道:“除却战场,一切皆是?”
衣公子道:“除却战场,一切皆是!不论杀无辜人,还是杀有罪人;不论杀家中仆役,还是杀路边乞丐,杀人都偿命!
“杀人需偿命,杀子——亦偿命!”
“啪!”
衣公子两指一错,靛蓝眼的孔雀长翎,骤然断裂!
断裂的孔雀长翎悠悠飘落。
蓝与绿交错。
诸葛正我眨了眨眼。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窗明几净的巨大房间。洁白光滑的无名材料作墙,头顶挂着无火自亮的长条形发光物。墙角贴有一张绿色牌子,上边画着个奔跑状的绿莹莹小人,小人脚边一个绿色箭头,旁边是缺胳膊断腿的“紧急出口”四字,字底下还有欧罗巴的“EXIT”字样。
转头望去,漂亮整齐的桌椅一排一排,小半个屋子都是低头看书、穿着露胳膊露腿的人。
另一边,密密麻麻的书架站立在地上,整整齐齐排列开去,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好多的书。’
小北宋国库里书的数目,也不过如此罢?
书桌前的诸葛正我低头,身前两本书,一支笔,其中一本书上满是笔记。
诸葛正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自己的,同样字写得缺胳膊断腿的笔记。
‘大汇建立第二年年末,吞并小北宋,随后任命小北宋人士顾惜朝为左相、狄飞惊为秉烛卫掌卫使,命秉烛卫以杀人偿命为准绳,整顿汴梁武林,罪大恶极者砍头,情有可缘者酌情按罪服役……’
‘以杀人偿命为准绳?’
诸葛正我往前一翻,翻到扉页,名字一栏,正正写着“诸葛正我”四个字。
“诸葛,去食堂吃饭了,回来再看。”有人悄声走过来,拍了拍书桌前的诸葛正我的肩膀。
那人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哟,还这么喜欢研究大汇初期的历史啊。哈哈,就因为你跟那位小北宋末年的诸葛正我同名?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啧啧,诸葛啊诸葛,那个诸葛正我可是个开历史倒车、注定被时代抛下的老顽固啊。小北宋被大汇吞并后,他带着小北宋遗臣投奔南宋宋哀宗赵旉;南宋被大汇吞并后,又带着两宋遗臣一路流亡。那个诸葛正我晚年一心想要复国,结果被亲信出卖给大汇朝廷……”
很奇怪,诸葛正我虽然第一回听,但书桌前的这个诸葛正我对这些信息毫不惊讶,内心情绪疲倦、不甘、怅惘又几分好笑,仿佛已经听别人这么调侃过他很多回。
“诸葛啊诸葛,虽然你整天老气横秋的,但可不兴跟这种历史人物学习哈。今儿晚上有个局,约了隔壁系的学姐学妹们,去看看呗,诸葛?不要害羞,勇敢冲,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你的脱单就在今夜!”
诸葛正我抬头,目光从这人的脸侧穿过,落在他身后墙面的标语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
“诸葛先生?诸葛先生?”方应看的喊声灌入耳中。
诸葛正我从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场景中醒神:“……什么?”
包间内,正红衣袍的赵旉正单方面与轮椅上的衣公子对峙。
“我不同意!”赵旉反复来回一圈,道,“杀人偿命,这是要杀得江湖武林人头滚滚,杀空大半个江湖为止!这是要引得江湖暴动!”
衣公子左手支颐,寡淡道:“赵公子言重了,我一介商人,也就在这小包间里发发牢骚而已,真要做起来,做不到,也轮不到我来做。”
赵旉咧牙道:“是轮不到你,但轮得到汇帝,对吧?早闻衣公子与汇帝生意做得热闹,你写份谏言上去,汇帝看一眼的功夫总有。”
“啊呀,”衣公子仿佛刚反应过来,双手相击一下,道,“赵公子,谢谢你的提醒!我回去便去给汇帝写信!”
赵旉:“……”
赵旉:“…………”
赵旉绷着张脸,难受道:“衣公子,你方才故意提一嘴‘杀子偿命’,莫非是为我将你认成了归翼而不快?”
显然,他心中对衣公子是归翼的怀疑,又一次上涨。
衣公子缓缓泡茶,加茶饼。一块,两块,三块。
赵旉对他道:“衣公子,还请知晓。自十一年前的那一战后,靖北王因被迫亲手射杀亲子,郁结于心,境界多年卡在登峰境不得寸进。更有甚者,我曾亲眼见他数次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徘徊……”
衣公子道:“赵公子,这话你一说,我一听,信就免了。兵不厌诈,谁都知道靖北王乃当世兵法大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迷惑外人的这一套,玩起来再顺手不过。”
“你!衣公子,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旉骤然怒道,“你可以坐着说话不腰疼地立足道德高地,指责靖北王杀子不仁;却没那个资格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评判靖北王这么多年来思念亲子的心!”
衣公子被骂得一愣,刚要张嘴,就被赵旉截口:“留点口德吧,衣公子!莫要让我瞧不起你!”
这一回,赵旉的怒意如此真实。
“咳、咳咳,”听到这里,诸葛正我终于坐不住,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说到靖北王所在的逍遥派,就不得不提一提逍遥派的创派掌门人逍遥子。逍遥子此人,仿若天外之人,无人能探明其身世来历,甫一出现便为神气完备、深浅难测的至臻境,身负纯正道家内力,自创逍遥派众多顶级武学,收下几个门徒后不久,便又一次神踪杳然。”
方应看接道:“对、对,如逍遥子这般一人创数门顶级武学的人才,实在世所罕见……”
包间内的气氛,这才顺势,微微缓和了些许。
洪七公也忙跟着转移话题,补充道:“说回之前,七八十年前,与虚竹同时的,还有一位契丹人萧峰,一位大理皇子段誉。
“这三人曾义结金兰,可惜萧峰早年身世极为坎坷,此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后来更为阻止辽皇侵宋,在雁门关下自毁其身,以救国救民。萧峰死时,人在登峰,战力却可单杀至臻、甚至双杀至臻!若萧峰还活着,当今至臻境的前三人中,必有他萧峰的名姓!
“而大理段誉,乃是‘五绝’之一南帝一灯大师段智兴的祖父,据说晚年也踏入至臻境,如今却也已入土了。
“当年的兄弟三人,只余虚竹一人在世……生死无常,岁月蹉跎,真是叫人感叹!”
洪七公叹的是岁月人情,赵旉却想到了另一方面。
赵旉道:“哪怕入了至臻境,也不过可葆百年青春,时间一到,衰老和死亡照样找上来。秦皇晚年寻求长生不老药,其情真切,倒也可以共鸣一二!”
衣公子拨了拨盘内的核桃,寡淡道:“有趣。赵公子自己的人生还没活明白呢,就想着要延一段新的、不属于自己的生命了?”
赵旉气还没消完,道:“有趣。衣公子自己的人生还没活明白了,就想着要管我的人生了?”
衣公子:“…………”
‘幼稚。’他心道。
但他到底没再当着赵旉的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