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进到铁木真的大帐时, 铁木真正在逗鹰。
一头雄壮神俊的白眉苍鹰。
盛年一看到这鹰,目光便黏了上去,再看不到铁木真的人。
白眉苍鹰被囚在巨大的铁笼里。
一个本该用来关豹子的铁笼, 现在却用来关一头鸟。
铁笼内,白眉苍鹰浑身静止, 头颅静凝, 乍一眼看去宛若一个苍鹰木雕, 从长喙到胸脯到硬爪,却形成一个伺机而动的进攻姿势。
不,铁木真不是在逗鹰。
这一人一鹰, 正在对峙!
鹰的双翼巨大而有力, 展开后近有一个铁木真那么长,现下却隐有血迹,显然是被人射下来时留下的箭伤。
它纵然双翼负伤陷入囹圄, 一对鹰目却丝毫不减凶悍锐利, 满具猛禽的叛逆和野性, 如一名耐心无限的百战老将般, 养精蓄锐, 等待趁人类不备将其重伤,重得自由!
铁木真目光一转不转, 盯视着那鹰,手臂一扬,招呼盛年过来。
四个大汉把滑竿在铁木真身边放下。
“与完颜王妃谈得还好?”铁木真道。
盛年也看着那白眉苍鹰,答道:“还好。”
白眉苍鹰见敌人身侧来了个腿上带伤的弱小幼崽,没把对方当成威胁, 懒得给这毫无威胁的幼崽半个眼神。
铁木真道:“完颜洪烈已经知道他的王妃被本汗‘请’来了蒙古大营, 要求和本汗交涉。”
盛年道:“知道了, 你把王妃送回去吧。”
铁木真道:“本汗让人告诉完颜洪烈,想要接回他的王妃可以,拿他金国的完颜盛年来换。”
盛年道:“你这话说得有意思。完颜盛年并完颜王妃现下都在蒙古大营中,完颜洪烈从哪儿找第二个我来跟你换人?
“铁木真,你这个换,是要换‘完颜盛年’这个人的归属权。你是要金国承诺,等送回义母后,‘完颜盛年’就归属你蒙古,‘完颜盛年’不再是金国的元帅,金国明面上也不能再以‘蒙古抢了金国的完颜盛年’为理由,指责你蒙古!”
说到这里,盛年双掌相击一下,发出一声赞叹:“好手段!这件事本身做不成,金国现今主事的完颜宗弼又不傻,怎么可能傻到用我一个元帅去换一个王妃?但偏偏有个完颜洪烈!
“完颜洪烈对义母爱之重之,是金国有名的痴情种子,当完颜洪烈发现派兵劫人行不通,为了换回义母,他就会成为替你说服金国内部同意换人的马前卒!
“短短一个‘交换’的条件,就把蒙古和金国之间的矛盾转移到了金国朝堂内部。好手段!”
铁木真脸上也出现赞叹的神色。
这赞叹,却是赞叹盛年的政治嗅觉!
铁木真考验道:“你认为这个交换条件,几分能成?”
盛年道:“若仅仅是完颜洪烈一人,他也不可能说服完颜宗弼。但奈何金国的皇帝不是完颜宗弼!
“金国皇座上,皇帝完颜亶听政多年,看似木偶人,却是个能隐忍的狠角色。
“完颜洪烈本与完颜宗弼一派,若完颜宗弼不同意完颜洪烈的换人要求,完颜洪烈随时可以倒向皇帝完颜亶。
“而完颜亶?我这个能在战场上助金国压制蒙古的元帅固然重要,但那是对金国重要,而目前,对完颜亶本人更重要的,却还是能让他在金国朝堂上获得更多话语权的完颜洪烈。
“是以,为了拉拢完颜洪烈,完颜亶必然会同意这个交换条件,而且是自己送上门地同意,马不停蹄地同意!
“而完颜亶肯定会同意交换这件事,不仅完颜洪烈看得明白,完颜宗弼同样看得明白——就算他不同意交换,也会有完颜亶替金国同意,到那时,完颜宗弼既失去一位元帅,又失去完颜洪烈这位朝堂上的臂助,还为皇帝完颜亶增添力量。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以,完颜宗弼在完颜洪烈第一次求上门时,就会当一回‘徇私的好长辈’,还正好顺势向完颜洪烈卖个人情。”
铁木真畅快大笑,鼓掌道:“盛年啊,盛年!”
盛年道:“所以我说,这个交换条件,十成十能成,而且立马就成!”
就在这时,窝阔台走进大帐,向铁木真禀报道:“父汗,金国同意换人了。”
铁木真与盛年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铁木真再次畅快大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盛年啊,盛年!从今天开始,完颜盛年就是不必再提的历史,从此你就是我铁木真的人了!这是金国做过的最愚蠢的决策,也是我铁木真打过的最漂亮的一仗!”
滑竿上,小小的少年人叹了口气。
盛年道:“‘逼迫金国主动放弃我,包括让我的救命恩人完颜王妃也对我留在蒙古没有异议’,铁木真,赌约你已经完成了一半,那后面一半,你又要怎么完成?”
铁木真先对窝阔台道:“去告诉完颜洪烈,他的王妃想念盛年,要在蒙古大营多留几天,让他过几天再来接人。”
然后铁木真蹲下来,如一座英武不群的大山向盛年倾来。
他粗糙的大掌抚摸盛年的脸庞:“这最后几天,好好跟完颜王妃相处,以后就没机会了。至于剩下的后半条赌约,本汗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去把完颜王妃说服,让她不反对你留在蒙古。”
盛年瞥他:“让我说服义母?我记得这是你要完成的赌约?”
“要么……”铁木真意味深长地道,“剩下的几天,本汗有很多种方式,让完颜王妃恨上你。等完颜洪烈来接她回金国的时候,本汗相信,完颜王妃会迫不及待地撇开你,跟完颜洪烈回到金国!”
盛年的脸色骤然煞白:“铁木真,你!”
与盛年这小孩见面来,铁木真与他数次交锋,还是头一次占上风。
铁木真心底竟升起一丝“终于胜了”的沾沾自喜,忍不住哈哈笑道:“盛年啊盛年,本汗与你定下赌约时就说过,你还是个小孩子,还是天真,不懂世情险恶!而这,就是你效命本汗后,本汗教你的第一课:本汗不需要世俗的公平和道义,能让本汗达成目的、让蒙古更强大的手段,就是本汗的公平和道义!”
盛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盛年本以为铁木真先前跟他说什么“世情险恶”,是在指明“要让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世事;饶是盛年也没想到,这个“险恶的世情”里面,还包括了不要脸的铁木真本人!
铁木真还故意问他:“盛年,本汗认定你是个聪明人。你输了赌约,气归气,总不会不认罢?”
盛年假笑道:“认。输就是输。怎么不认!”
铁笼内,白眉苍鹰见毕生大敌铁木真不再与自己对峙,怒而以羽翼猛拍樊槛。
“你认就好!盛年,三日前,你曾将我接下来一战的战略统统讲出,对于本汗的这份战略,你有什么看法?”铁木真竟这就开始问策了!
盛年做个手势,要四个大汉来抬他的滑竿,道:“你虽注定能赢得赌约,但赌约现在还没结束。想我为你效力,等赌约结束,义母安全回到金国再说吧。现在,我要回义母那里,替、你——去完成剩下的赌约了。”他咬字恶狠狠的。
铁木真愣一下,爱才之心包容一切,不觉得冒犯,反而看盛年赌气的样子,心里笑话这小孩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他对盛年道:“盛年,你看这头鹰。”
“什么?”盛年听到这话,心里隐有预感,上半身微不可察地前倾,“鹰怎么?”
铁木真一看他这样子,故意洋洋得意地炫耀道:“你喜欢这头鹰?本汗今天早上亲手射下来的。本汗在草原生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威猛、这么漂亮的一头白眉苍鹰!”
盛年打量那白眉苍鹰的眼睛,受伤染血却根根舒展的阔大翎羽,还有它健伟美丽的身躯,慢慢滚了下喉结,缓缓吐字道:“是很漂亮。”
铁木真道:“盛年,知道怎么熬鹰吗?”
盛年看着那鹰道:“我听说过蒙古猎户熬鹰的法子。
“人死撑着不睡觉,从白天到黑夜地盯着鹰,让鹰也不能睡,中间也不让鹰进食水。等鹰疲了,坚持不住了,快要睡去时,再把鹰捅醒。这般反复来回。
“等到鹰实在受不住饿了渴了,人就亲手给鹰喂一点点食水,然后再等鹰饿,人再喂。再这般反复来回。
“在这期间,野性难驯的鹰就会一点点变得顺从人,再一点点依赖人。这般熬上七天,野生的鹰就成了家养的猎鹰,听话,乖巧,养得好的,还很通人性。”
铁木真道:“不错,熬鹰就是这样,既是人熬鹰,也是鹰熬人。一头鹰一生只能有一个主人。而人如果坚持不住,熬鹰失败,就很少有勇气再熬一头鹰。”
盛年赞同道:“不能驯服猛禽,就为猛禽所驯。理当如此。说起来,我当初在书上读到时,就觉得熬鹰的法子很有趣。不仅能用在鹰上,也能用在人上。”
驯得好了,人也能跟鹰一样,变成一头只听他命令的野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一等一地乖巧、听话!
那铁笼内的白眉苍鹰冷眼瞥来,凝视这坐着跟它差不多高的人类幼崽,不屑地昂起头,在铁笼内冲撞。
铁木真道:“盛年,这头鹰本汗送你了。就当为你即将效力我蒙古提前送上的贺礼。”
“那我就收下了。”盛年看着那鹰微微笑道,“这么骄傲的鹰,怎么像个麻薯团子?估计驯的时候又傲又有劲,等驯好了,也一定像麻薯团子那样,又甜又黏人罢?”
一头鹰最久能活七十年,看来等他死了,这鹰还能为他守孝。
铁木真道:“这鹰可算是草原鹰王,比一般的鹰更难驯,你可要做好准备。”
盛年笑道:“没关系,我就喜欢难驯的。一开始越不听话,等后来驯好了,才越有戏剧感。”
铁木真看他,应声:“嗯——”
盛年叹道:“好罢。既然你连礼物都送得这么合我心意,我再不报之以李,你估计要在心里骂我小气。对蒙古接下来要打的这一仗,我的建议是……”
盛年开始讲述。
铁木真一边听,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