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毒药。一包毒粉。一粒毒果。
顾惜朝对面放着这三样东西。他看着看着, 简直要啼笑皆非。
顾惜朝也真的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铁木真自己知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有这么忙,竟然连着下了三道暗害他若相的命令?
顾惜朝笑着笑着, 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融!
毒瞎、毒傻和毒死。
毒瞎欠决断,毒傻太恶毒, 毒死够决绝。
三道命令, 三种毒药。
三样目的, 三类指使人。
三个对盛年的态度。
谁能保证这三道命令里,真的没有一道是来自铁木真?
至少顾惜朝不能!
就算没有。
就算真的没有。
顾惜朝也不相信,他成吉思汗一代天骄, 堂堂大蒙古国的一国汗王, 对自己的朝臣、儿子和女人们的掌控程度,就真的微弱到这种地步,他就真的对这三道从蒙古汗王大营周遭遥传至西境的命令, 一无所知!
三道假传的汗令, 意味着铁木真的三次默许。
铁木真在默许什么?
是心有忌惮, 狡兔死走狗烹, 于是以他人为马前卒, 默许蒙古内部对蒙古擎天之柱的暗害?
还是君臣两人默契依旧,干脆以此次“降书条例”事件为契机, 默许盛年可以借此次“下毒”发难,清理蒙古内部一部分争利内耗的蛀虫?
顾惜朝依旧看不分明。
顾惜朝越想,越感到迷雾重重。
如果是真心想给盛年下毒,为什么找到他这位若相亲信、心腹嫡系的门上?就算对他许以重利、冠以铁木真的命令又如何?就不怕他不为所动,至死效忠, 反手一把将事情捅给盛年?
……对了, 对了。
如果他把事情捅给盛年, 最大的效果,就是使君臣两人出现嫌隙。这于蒙古内部真想对盛年不利的势力来说,只会乐见其成!
但顾惜朝已决定把三份毒药上交。
既下定决心,顾惜朝便站起来,把三样东西搂到衣袖里,踏出房门。
等关上房门时,顾惜朝才发现他似乎漏了什么。
顾惜朝又打开房门。
走到床边,弯身蹲下来,摸出粘在床板背面的包裹。
青蓝碎花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三年来,傅晚晴托天下第七顺带捎给他的信。
一共四封信。
顾惜朝爱重地抚过泛皱的信纸,将四封信拿开,放到一边。
下面躺着三张本该烧毁的纸条。
每一张都是傅宗书的亲笔手记。
第一张纸条:两年过去,本相已经等得太久!顾惜朝,什么时候才是你所谓的合适时机,能让你刺杀蒙古若相盛年?
两年前,顾惜朝回的是:再等一等。
第二张纸条:又过去半年,已经两年半。顾惜朝,晚晴已经执拗地等了你两年半,女儿家的青春有多少个两年半!你什么时候才能刺杀盛年,回来娶晚晴?顾惜朝,你给本相一个明确的答复!
顾惜朝回的是:再等一等。
第三张纸条:顾惜朝,你到底在拖延什么?本相就不信,你跟在那若相盛年身边整整三年,一次刺杀的机会都找不到!你难道还真想就此投敌,当个叛国贼,跟着若相盛年干到死?想一想还在等你的晚晴!顾惜朝!盛年此人在蒙古已然势大,且重要性越来越不可或缺,本相命你立刻刺杀盛年!嫁祸不了成吉思汗也没关系,朝廷立刻就要若相盛年的命!
回的仍是:再等一等。
摸着袖中的三样毒药,顾惜朝想起来,他漏掉的是什么了。
之前所思抉择,他全站在“若相盛年亲信心腹”的角度思虑,而他漏掉的,正是自己“伺机刺杀若相盛年的小北宋卧底”这一身份。
直到蹲得脚麻,顾惜朝才陡然回神。
晚晴还在等我。
晚晴已经等了我三年。
……这一次,他还有“再等一等”的理由吗?
顾惜朝又一次沉思良久。
‘有的。’
顾惜朝想道。
铁木真和盛年之间的信任破绽,仍是个悬而未决的谜。
不解开这个谜,要怎么完美地嫁祸铁木真?
毕竟,就算是这次的三样毒药,也有极小的可能,是这对君臣又一次做给外人看的、用来钓鱼的饵…………吧?
而他身为卧底,一旦行差踏错,跳进陷阱,就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所以,还得“再等一等”。
顾惜朝这般谨慎思考着,撕碎了傅宗书写下的“嫁祸不了成吉思汗也没关系”的纸条,碾成齑粉。
红墙白顶鎏金门。
盛年坐在上首,低咳几声,左手支颐,狭长丹凤眼半眯道:“毒瞎、毒傻和毒死,窝阔台,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动手?”
说着,他又抑制不住喉咙的痒意,咳嗽出声。
盛年的体质一贯如此,对气温的变化极度敏感,夏天特别怕热,冬天特别怕冷,即便很注意保暖,却还总是能轻易染上风寒。
窝阔台把盛年茶壶里的浓浓浓浓茶倒掉,切了成把成把的碎姜丝放进去。
“够了够了,”盛年叫停,“切得那么碎,还放得那么多,你故意为难我吗?”
“若相,把姜嚼碎了吃下去,风寒才能好得快,”窝阔台往里加入两大块糖,倒入滚烫热水,摇晃壶身,回答道,“是我的话,我决不会收买你身边的人。”
盛年又咳嗽了两声:“怎么说?”
“第一,我信得过你的领导力,你身边人对你的忠诚,不是随便什么外来人就能收买的;第二,我信得过你的观察力,在你面前,很少有人能藏得住秘密。就算真有白眼狼侥幸被我收买,一旦那人到你跟前走一圈,你也立马就知道了。”
盛年笑道:“你对我很有自信。”
窝阔台跟着揶揄道:“我对若相的自信,还不足若相对自己自信的万分之一。”
盛年微一扬眉,“呵”一声。
却是平淡坦然地作了默认!
窝阔台道:“只要足够了解你的行事风格,想杀你的人就不该抱有侥幸,觉得你可以被毒杀死。我不会花里胡哨地下毒,更不敢经过那么多道工序。因为环节越多,被你破局的难度就越小!
“如果是我,最少请三位至臻境,事要秘,人要少,从开始策划到准备完毕的速度要极快。突然而至将你包围,将你预先做准备的可能降到最低;取你首级后便立即撤回,免得三位至臻境死于你的后手!”
盛年双掌相击一下,赞道:“粗暴,直白,简单,毫无计划可言,但计不旋踵,雷厉风行,确实是杀死我的一个绝好方案!
“窝阔台,我要感谢你!听你这么一泄题,我以后就该对被三位至臻境突然围攻的情境提前有所准备。只不过——
“整整三位可称定国重器的至臻境,三人齐出就为杀我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窝阔台把姜糖水倒进盛年身前案上的碗里,热气氤氲两人脸庞:“若相大人,您是要我夸你?好罢。您给我个准话,是要我夸你算无遗策,还是夸你一个文弱书生的能量竟恐怖至此,要我请动三位至臻境才能有把握绝杀你?”
盛年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心满意足:“窝阔台,你看得清,却有很多蠢物看不清。”
他微嘲道:“怎么,我是长得软弱可欺,还是行事愚笨无能?到底是什么让某些人以为,在本帅军队驻扎之地,他想送点事涉和谈机密的信件出去和混几个带着毒药传‘大汗令’的人进来,本帅会一无所觉?真当本帅是睁眼瞎呢?”
窝阔台叹道:“若论他们的办事流程,其实已经再严密谨慎不过。至少换了我坐在你的位置,这些小动作,我虽不至于毫无所觉,但也不可能全部一个不漏地纳入眼底。能抓住一半,就可算我治军有方。”
“但他们到了你这里——”饶是窝阔台,也不由得对这些若相的敌人同情一二,“就如一群身细头小的蝌蚪,事先周密筹谋,想从你这张网眼细密的渔网里穿过去,谁能想到,他们一头撞上的不是张有孔的渔网,而是一面严丝合缝的、接天连地的护城墙!”
这些人最大的错,不是错在计划不够缜密,而是错在,选择了蒙古若相盛年作为敌人!
他们不仅选错了敌人,还认不清敌人的深浅,看不清自己在敌人面前的斤两!
“给我来点有新意的罢,”盛年叹道,“时间就是生命,我却得将生命浪费在这些无趣的虫蚁身上,那人生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可怜啊,我!每多遭遇一件类似的事,我就又被谋杀去一段宝贵的生命!”
窝阔台摸摸杯壁,觉得不烫手了,把杯子推向盛年,示意他喝下去。
‘如果换成是我站在若相的对面,’窝阔台转而想道,‘我又能有几成胜算?’
“何况,谁能想得到,你都把人查到了,本可以就此截下,结果又命人悄悄放行,什么阻拦都不做?”窝阔台摇头道,“哪怕我全程旁观,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盛年,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盛年拿起姜糖水递到唇边:“先别问我,你觉得顾惜朝会动手吗?如果动手,毒瞎毒傻和毒死,他又会选哪一个?嘶——怎么回事,窝阔台!这姜糖水怎么一点都不甜?!”
“顾惜朝是你的下属,他到底会怎么做,答案不用思考就能知道。除非,他是你故意养在身边用来玩的他国谍子。”末句一出,显然窝阔台对盛年的秉性深有了解。
窝阔台话音刚落,侍从便来报:“顾惜朝在外求见。”
窝阔台起身:“那我就出去巡视了。”
“叫顾惜朝进来。等一等,窝阔台!”盛年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这姜糖水一点都不甜?把衣袖掀开,你是不是把糖藏里面了,根本没加进去!”
窝阔台一掀衣袖,两大块糖骨碌碌滚落,他一脸温厚笑道:“若相大人,好好喝姜水罢!伤寒还在,就别吃糖了,越吃好得越慢!”
随即一个行礼:“属下告退。”
不等盛年回应,便快步向外走去。
窝阔台与顾惜朝在门外拐角处擦肩而过,两人点头致意,窝阔台特意高声道:“记得盯住若相,也不是小孩子了,让他把屋里剩下的姜水喝完!”
“窝阔台——!!”屋内传来盛年的喝声。
顾惜朝进入,门缓缓合上。
门内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窝阔台在廊檐下站定。
负手背后,昂首望去。
漫天黑夜茫茫,众星璀璨,只需要一轮覆映天下的明月。
他窝阔台身为成吉思汗第三子,出身贵胄,秉性桀骜不群,身负卓荦不凡之才,年富力强,正是踌躇满志、大展宏图之时,奈何与盛年生在同一个时代。
与盛年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何等不幸?
众星拱月,世人却只见到皓月千里。
星星的光辉,再灿烂辉煌,也不过一个陪衬!
与盛年生在同一个时代,又何其有幸?
蛙困井底,鹰翔九天。
见识过盛年这样的不世之才,谁还敢自矜自傲,故步自封?
谁又能忍得住,与此等强人同台竞技、为友为敌的淋漓畅意!
此等快意人生,才不枉盛年一场!
屋内。
一瓶毒药。一包毒粉。一粒毒果。
顾惜朝将三样东西依次摆在盛年案前,陈述今夜私遇三道“大汗令”的来龙去脉,身躯缓缓拜下:“请大人定夺。”
头顶没有声音。
顾惜朝静静等待。
室内沉寂良久。
“唉。”
却听得盛年传来一声幽叹。
“……”顾惜朝还没回转过来,他的心便已经揪紧!
窒息般地揪紧。
顾惜朝上一回有这般揪心的情绪,还是在三年前。他为了给晚晴更好的生活,被迫离开晚晴,远赴蒙古险境。
那一回,他自己人生的天黑沉沉地压下来,重重压在他的肩头。
压弯了他的腰,压下了他的头颅,要压得他的脑门直直砸进黄泥里,要他给这艹但的命运磕头!
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是盛年在叹。
顾惜朝何曾听见盛年这般叹过?
这个自他三年前相遇以来,从没有什么难得倒的盛年,竟然在叹!
顾惜朝自己面对无望的境地,都比不上他旁观盛年——他的伯乐、他的知交友人、他荣辱前途系于一身的上司——旁观他面对无望来得更无望!
却听盛年很快轻声笑道:“本帅军队镇守之地,竟然让人进家门般混进混出,真是叫本帅难办。”
顾惜朝怔然一愣。
难道他方才听到的叹声是错觉?
——坚毅者的刹那脆弱,才更叫人叹惋。
顾惜朝当即请罪道:“属下治下不力,请大人降罪。”
“好了,惜朝,起来吧。”盛年道,“我虽为宋人,却十岁来到蒙古,八年以来,已经视蒙古如第二故乡。
“铁木真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但哪怕是铁木真,也镇不了茫茫蒙古的骚动人心。随着我这一系在蒙古的壮大,蒙古内部必然有很多人觉得我阻了他们的道路,想除我而后快也可以想见。
“不过。哪怕早有预料,人心善变,驱利而动,昔日还与我言笑晏晏、真挚以待的人,今日就要暗中害我……”
盛年低笑一声,意蕴良多:“还真叫我喟叹。”
他喟叹什么呢?
喟叹世易时移,人心惟危,举目抬头竟已豺狼环伺,奈何衷心一片,实非所愿?
还是喟叹……长久布局,暗中煽动,精操细控,今日见到成效,终于收获在即?
“大人?”顾惜朝道,“庸人与蝼蚁同巢而寝,这世上的人何其之多?值得你与之相交的人,却本就零星廖廖。其余凡者,不值一哂。”
盛年走到顾惜朝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笑道:“惜朝啊,惜朝!你真是个妙人!”
顾惜朝亦感叹道:“这三道‘大汗令’都不约而同找上我的门,大人却毫不疑我。”
“惜朝,你在我麾下三年,我如果连你都不信,那还能信谁?好罢,惜朝惜朝,我今日就问问你,你是不是哪个谁派来,意欲暗害我的卧底?又或者,你有没有被谁偷偷招揽,要准备谋害我?”盛年双掌相击一下,竟有些年青人的俏皮,“惜朝惜朝,快快招来,我赦你不忠之罪!”
顾惜朝心里猛跳一下,竟真的心动一瞬。
如果不是晚晴还在等我……哈、哈!
几年来,顾惜朝已经习惯了盛年时不时这般试探。
不。不是试探。
对盛年而言,这只是他与亲近人开的玩笑罢?
也只有他这个真包藏祸心、夕惕若厉的卧底,才每一次都在“开玩笑”时如履薄冰,生怕一个眼神、一个字眼,就让自己暴露!
顾惜朝面上已被锻炼得功力非凡,他自然笑道:“真是折煞惜朝,除了若相大人,还有谁配令我顾惜朝效忠?”
盛年狭长的丹凤眼眨动,轻轻拍了拍顾惜朝的肩:“好哇,话说得越来越好听,你这是偷偷跟窝阔台学的?”
一番言笑过后,两人的话题又回到案上的三种毒药上面。
顾惜朝建言道:“大人,这三种毒药分别来自哪一方,还需查个清楚。”
盛年道:“是要查。”
不。这三家刚下完命令,毒药还没送出门,他安插的暗子已经把详情消息送到了他手上。
毕竟,“要不要动手”、“要用什么手段动手”乃至“要借谁的手来动手”……都是由他的暗子经过他的授意,不着痕迹地推波助澜!
盛年好整以暇,左手支颐,欣赏顾惜朝披肝沥胆为他出谋划策的模样。
顾惜朝又道:“大人,经过此事,你与大汗之间,你们的……”
盛年道:“大可直白些,惜朝。你是想问我和铁木真之间的信任,是不是还照旧牢固?”
顾惜朝道:“毕竟这一次,就算你不受挑拨,却难保证大汗不受挑拨。”
“挑拨?我和铁木真之间,用不着挑拨。”盛年道。
顾惜朝心底掠过些许失望,又不由得松了口气,发自内心赞佩道:“您和大汗之间的情谊,惜朝肃然起敬!”
既然这对君臣之间的信任真的如此牢固,那他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再等一等”了。
“情谊?不、不,惜朝,我的意思是,我和铁木真之间,从来没什么情谊,信任更是无从谈起!挑拨不挑拨,都不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好,也不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差!”盛年在顾惜朝耳边乍然扔下一道惊雷,“我与铁木真两个,是一对把命和未来压上赌桌的狂赌徒,彼此间全权防备,信任与不信任,只在一念之间!”
“什……么??”顾惜朝愕然!
“可是,你平日与大汗之间……难道那都是假的?是在做戏么?!”
盛年低咳两声,双手负在背后,冉冉笑道,道:“不错,就是在做戏。
“惜朝,你以为,一座蒸蒸日上的新生帝国,是君王和若相彼此对峙来得好,还是君王与若相精诚合作来得好?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
顾惜朝道:“当然是精诚合作更有用,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如果做不到绝对信任,一旦君臣两人假装敌对,就太容易弄假成真,自误也误国!”
盛年颔首道:“不错。这也正是八年前,我与铁木真经过商讨后共同作下的约定。整个大蒙古国上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约定!”
顾惜朝惊撼莫名。
如果真如盛年所说——
这君臣两个人竟连起手来,演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戏,骗过了天下人!
盛年还道:“正因为铁木真不敢信任我,又已决心用我,他才要与我装作互相信任。装给别人看,装给我看,也装给他自己看!他用这种方式,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不可信任我!”
“可、这……为什么?”顾惜朝难以理解道,“大汗为什么要提醒自己,不能信任你?!”
盛年道:“这就要说回八年前,铁木真是怎么把我从金军营帐中掳掠至蒙古,又是怎么令我效忠他的旧事了。”
顾惜朝道:“八年前的那件事?外人都难以探寻那件事的详情,莫非还有内幕?”
“是啊,八年前……”说到这里,盛年忽然停住。
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看向顾惜朝,嘴角微弯,露出一丝神秘的、得逞的笑意。
“顾惜朝,你知道得太多了,”他故意阴阴沉沉道,“铁木真严令保密此事,你确定要知道?”
顾惜朝作势站起来:“如果我听了以后若相大人会把我灭口,那惜朝这就回去了。”
“坐下罢,惜朝!”盛年道,“事到如今,你已经知道我和铁木真假作演戏的约定,那再多听一些少听一些,也没什么差别。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这种机密往事,我连你都不能说,还有谁可以分享?”
顾惜朝:“…………”
顾惜朝无法不动容。
盛年、盛年。
他总会在不经意间让顾惜朝感受到,“顾惜朝”此人之于他的,不可或缺。
这份信任太宝贵,太沉重。
……太令他迷醉!
顾惜朝敛衽正坐道:“惜朝,洗耳恭听。”
“啪嗒。”
姜汤饮尽,盛年把瓷碗放在案上。
碗底触碰案面时,轻微往上一震,印染在碗身外围奔腾踊跃的黑马群棕马群齐齐向上一跃!马脖子上健壮的肌肉轮廓勾勒凝实,眼睛注入灵活光彩,汗滴顺着肌腱流淌滚落,混入尘埃。
马蹄高扬,纵身齐跃,跃出碗壁,跃入盛年与顾惜朝之间的桌案。
飞扬的鬃毛掠过顾惜朝的鼻梢,掠起无数独属于战场的臭汗味血腥味马粪味铁锈味死人味,和苦意泪意悲意哀意痛意悔意退意怒意杀意以及煊煊战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铁蹄声震响,千军万马嘶鸣。高嚎,疾驰,纵奔。兵戈奏响,厮杀震天,践踏起战场数不尽的黄沙血尘!
——径直跃入八年前的秋天,蒙古与金国的战场中央!
“完颜盛年——”铁木真豪傲放笑,大摇大摆走至这处战场角落的营帐,“本汗亲自来接你,去我蒙古大营做客!”
人未至,语先到。
比铁木真的人还有一个先到的,是一支箭镞。
一支粗而利、冷而猛的箭镞!
一支倏然出现在营帐中,箭尖寒光精准洞穿营帐中人左腿膝盖的箭镞!
“三场大败、十一场小败、三千近身精军还有两百多位谍子,终于将我孤身陷入此等困境。能得大蒙古国成吉思汗奉上这么大的礼,只为请我前往做客,盛年岂有不应之理!”
铁木真推门而入,便看见一个金国服饰的十岁少年人坐在那里。
眉眼英秀,手骨凌厉,表情寡淡,脸色惨白。
或者说,被迫坐在那里,不得动弹。
因他的左腿膝盖,已被箭镞斜串入身后的地面!
方才射出那支箭矢的长弓,就握在铁木真手中。
铁木真居高临下与盛年对视:“你不痛?”
“痛,当然痛,”盛年弯唇轻笑,“但想到已经有蒙古上万兵卒死于我手,就解恨了一半!”
铁木真神色骤冷:“好硬的嘴!完颜盛年,宋人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个聪明人,到了本汗的屋檐下,怎么还不知道做点聪明人该做的事?”
盛年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都不妨碍你想要我为你所用。那我何不让自己自在一些?或者,你筹谋已久将我请来,不是要我做你的元帅,而是要我做你的佞臣?——阿谀献媚的佞臣?”
铁木真道:“完颜盛年,你很有自信!”
盛年道:“我的自信到底如何,会叫你看见的!”
铁木真冷笑道:“可本汗现在就要打破你的自信!本汗为何一定要用你?杀你祭旗,慰我上万蒙古好男儿的亡魂,足够发挥你最后的价值!”
盛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那你来罢,快点动手。”
铁木真:“……”
铁木真:“…………”
铁木真气笑。
他花了巨大的代价活捉完颜盛年,就是为了把这年仅十岁的绝世帅才带回蒙古。杀了人,谁来赔他的损失?
何况还有每一个英明君主都会有的拳拳爱才之心。
铁木真知道自己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盛年,铁木真也知道完颜盛年对自己不可能就这么杀了他心知肚明,偏偏……你完颜盛年搁这跟我玩这儿呢?
铁木真被完颜盛年架了上去,一时间下不来台。
盛年睁开左眼:“临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说。”
铁木真:“……说。”
盛年道:“蒙古接下来的一战,你打算以木华黎为大将,点兵三万,兵分四路,主路从盐角门……”
铁木真便听盛年三言两语,将他下一步进攻战略讲了出来。进军的时间、地点、路线、人员、目标、用策……几乎没有出入。
一个铁木真今天早上才在脑中定下,还没泄露给任何人的进军战略!
要怎么形容铁木真此刻的惊骇?
九尺大汉,一国大汗,当世雄主,背后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铁木真强自镇定道:“你怎么知道的?”
盛年双眼睁开,又合上,他道:“因为半年的时间,足够让我了解蒙古军队,也足够让我了解你的用兵方式。”
铁木真沉默良久,道:“……智多近妖,你是老天也要嫉妒的妖孽之才!本汗早对你的帅才有所预估,却没想到你竟能让本汗惊喜至此!这是上天赐给本汗的礼物,我蒙古注定要大兴!
“完颜盛年、不、不,从今天起,你不再姓完颜,你与金国再无干系!本汗必要你做我铁木真的元帅,你也只能做我铁木真的元帅!”
盛年道:“否则?”
铁木真决意道:“否则?否则我必要你死!如果我蒙古不能得到你,也不可能让我蒙古的敌人得到你!除非本汗已经嫌命长,嫌蒙古的命太长!”
盛年摇头道:“可惜。”
铁木真这回有了更多的耐心,就算这小孩说一句驳一句,他都觉得对方可爱、有个性:“可惜什么?”
盛年道:“可惜,金国也是这么想的。你猜将来的一段时间,会有多少金人前来救我?而我受完颜王妃的恩惠,没有她半年前把我从街头捡回王府,也没有今天的我。‘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以,我也不会背叛金国,投入你蒙古麾下。”
铁木真道:“完颜王妃?完颜洪烈的那个宋人王妃?哈!既然如此,盛年,本汗与你打个赌。”
“什么赌?”
“如果本汗能逼迫金国主动放弃你,包括你那位救命恩人完颜王妃也对你留在蒙古没有异议——”
“怎么可能!”
“小孩子,还是天真,不懂世情险恶。如果本汗能做到?”
盛年半是怀疑、半是冷笑道:“如果你真能做到,到了那时,我效忠你又如何!”
铁木真道:“那就三次击掌为誓!”
“啪!啪!啪!”古铜色的粗糙大掌和瘦削可见青筋的小手相击。
铁木真一把掰断盛年膝盖上的箭支,连人带椅子抱起来。
正好错过盛年在嘴角处,微小地勾起一个意料之中的得逞笑意。
铁木真抱着盛年往外走,却听小孩道:“铁木真,我只吃素食,饭桌上一点荤油也不能有,你蒙古能做到吗?”
“大漠哪来那么多蔬菜给你吃?什么蒙古能不能做到,你当本汗中你的激将法?既然你是宋人……来人,派人去小北宋和南宋两国,请几个擅做素菜的厨子回来,会种地的也找几个,再拉几条专供蔬菜水果的商线。”
没走几步,却听盛年又道:“铁木真,我每天都要喝一盅牛乳,吃两颗鸡蛋。”
“来人,去办。”
没走几步,却听盛年还道:“铁木真,我是个读书人,要上好的笔墨纸砚。我每天都要看书,而且看书很快,我的房里有要各国的书库,什么书都要,要多要全。”
“再来个人!去组织人手,到各国采办。”
却听盛年再道:“铁木真,我还要学射箭。”
铁木真耐心无限道:“可以,都可以。本汗亲自教你射箭。”
盛年嫌弃道:“我不要你教。你又不是蒙古射箭最好的人。我要神箭手哲别教。”
铁木真磨了磨后槽牙,狠狠笑道:“不,就本汗亲自教!”
却听盛年再再道:“铁木真,记得找最好的大夫给我治箭伤,我很怕痛。”
铁木真:“…………”
铁木真道:“你还没有效忠本汗,本汗凭什么要为你做这么多?本汗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这么细致!”
却见小孩理所当然瞥他:“不是你自信肯定能赢得赌约,已经把我当你的预备元帅吗?你既然要招揽我,就该早早地善待我,跟我培养君臣感情。还是说——铁木真,你这点收服我的自信都没有?”
铁木真道:“本汗、本汗……你的口才不错,以后谈和约就让你去。”
盛年在蒙古大营待的第三天。
战场上,金人已经组织了两次大型进攻、数十次小型暗袭,誓要夺回他们的元帅。
谈判桌上,成吉思汗给足了完颜宗弼颜面,派他的几个儿子轮流对着金国来人阿巴阿巴。
盛年小小一个人,坐在铁木真特意命人从江南带来的滑竿上,静默地看书,四周围着八个甲胄俱全的彪形大汉。
八个大汉,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大汗要见你。”一句话落,八个大汉分成两队,四个抬起滑竿,四个分角护卫。
铁木真迎上前来,面上的笑意遮掩不住:“哈哈哈,盛年,你看这是谁?”
盛年随铁木真的手臂望去,随即脸色剧变!
一位妇人。
她衣着朴素,荆衩布裙,但容貌温婉秀丽,身形婀娜多姿,风韵娴雅,柔柔绵长。
正是完颜王妃,包惜弱。
盛年的义母,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恩人!
而现在,这位本该在完颜王府后方的茅草屋种菜养鸡的王妃,却身陷蒙古大营!
盛年的面色凛若霜雪,一对初见韵致的丹凤眼深不见底,身周气势之冷之怖,竟叫八个护卫的大汉本能爆发杀气!
“盛年?”包惜弱唤道,“你不高兴见到我么?”
“不,义母,”盛年的脸还是那么冷,声音也带了煞气,语气却勉力柔和,“你进这蒙古大营多久了?铁木真待你还好罢?”
包惜弱道:“铁木真派人潜入完颜王府,说你在这儿待得想念我,便将我请来了。铁木真待我却还好,没有为难我,一应物件俱全,我到这儿后,他与我说了几句话,便带我来见你了。你呢?你在这蒙古大营,待得还好吗?盛年?”
“完颜洪烈这个废物。”盛年低骂了一句。连自己王府里的王妃都护不住!
“你说什么,盛年?”
“你先在这儿住下罢,义母——”也亏得他这义母性格颇有些天真,见到铁木真派来的人说要“请她”,就真的跟着来了。否则,一旦那些人对她动强,只怕她还要吃些苦头。
盛年思忖着,一边对包惜弱的这般性情感到头疼,一边又颇为感喟,包惜弱竟听到别人说“盛年想她”,就愿意这么跟着不知来路的人,进了敌军大营。
虽说他与铁木真提起包惜弱的名字时,就早已计划到“包惜弱会被铁木真绑到蒙古大营”这一步,但具体事情竟以这样一种情形发生时,还是叫盛年……唉。
“盛年,本汗就先走了,你们两个好好聊聊,等聊完了,”铁木真与盛年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本汗在大帐中等你。”
八个大汉也随之退到外面,远远监视两人。
铁木真一走,盛年没了要演戏的对象,脸上的神色迅速寡淡下来,身周气息也回复平常。在包惜弱看来,这便是义子对铁木真排斥的证明,唯有人走了才敢放松,不由怜惜道:“盛年,你受苦了。”声音哽咽,眼眶也染上一圈红意。
盛年一眼看穿包惜弱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包惜弱是那种很爱说服自己的人,头脑中的想法一旦生出,就会扎根越来越深,很难改变。
何况,盛年本就不可能告知包惜弱真相,便只淡声道了句:“我无碍。”
包惜弱虚抚盛年的左腿膝盖:“这怎么能叫无碍?”
盛年的左腿膝盖仍碎着,包扎得很紧,血色从白色绷布中透出。
这样可怖的伤口,放在盛年一个小小少年人的身上,就显得尤其令人心痛。
“我无碍,义母。”盛年无奈道。
三年前,他曾吃下那样将他从死亡中拉回一条命的东西,知情人都唤它“长生种”。
长生种能不能令人长生盛年不知道,但治愈伤口是真的好用。就算是致命伤和残废,都能瞬息恢复。为了不让铁木真对他奇怪的恢复速度起疑,盛年特意用内息压制了长生种的药力。
至于盛年的武功,这又是盛年的另一个秘密。
在外人眼中,盛年是个连内息都没有一丝的文弱小子,但他确实身负武功。
那是约摸大半年前,盛年于生死之间顿悟的一门全新武学。
盛年过去遍阅百家经典、奇门杂书、诸教武库,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融会贯通。当时,盛年便在灵光一现中,开辟新道,自创一门“命天地万物为我御使,自此有无相生,生生不息”的功法。
这门功法以“御”为奥,以“控制、命令、臣服”为核心理念,平时无需修炼内息,但凡需用之时,从天地万物中自取自用便是。而天地万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以盛年的内息,自然也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门功法,盛年为之命名为“御气诀”。
盛年收回思绪,改换话题,对包惜弱道:“义母,我想办法送你回王府吧?”
包惜弱道:“那你呢,盛年?我们一起回去!”
盛年敛眉道:“我恐怕回不去了,义母。”
“为什么?”包惜弱蹙眉,隐隐有了预感,“因为我吗”
盛年道:“是因为我,义母。你会被迫陷在这蒙古大营,是因为我。
“铁木真想要我效忠他,但我不肯。于是他就将您‘请’了来。因为您是我留在金国的唯一理由,铁木真意图拿您要挟我,逼我就范,效命于他。”
包惜弱低呼一声。
她心底难免升起些“自己举足轻重到令人抢夺”的卑小喜意,紧跟着被深深的忧虑淹没:“那可怎么办?盛年?你不能答应他!”
盛年细细观察包惜弱的情绪,见她竟到现在也没生出“因他深陷险境”的怨恨,便道:“义母,如果我不答应铁木真,你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不会对我下手,但会对你下手。你可见过金国大牢内那些受刑的人?……啊,义母,你可能没见过,但一个男人要怎么侮辱一个女人,你一定比我清楚。”
包惜弱脸色煞白。
盛年安抚道:“您放心,义母。我会去和铁木真谈,让他早点把你安全送回去。”
包惜弱颤声叫住他:“盛年——那颜烈呢?颜烈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吧?”
“对了,完颜洪烈,”盛年忧愁道,“义母,有件事,事关义父,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虽说此时此地,我不该与你说这些,但若不趁着义父不在的时候,我恐怕就更没机会,把真相说与你听。”
包惜弱道:“什么事要趁着颜烈不在的时候说?盛年,你尽管讲来。”
盛年犹犹豫豫道:“这件事,也只是我的猜测,在此之前,义母,我要先问你一问。您的儿子完颜康,他其实本姓不是完颜,对吧?”
包惜弱惊道:“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在街头被你捡进完颜王府前,就事先做好的调查。
“您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盛年没有回答,他知道以包惜弱的心力,不会太过注重这一节,于是干脆省了编谎的力气,“完颜康的父亲名为杨铁心,对否?”
包惜弱只得应道:“……对。”
在盛年柔和的注视下,包惜弱饮了茶,缓缓道:“那还是前宋时候,我和铁心生活在牛家村。与我们同住牛家村的,还有铁心的结拜兄弟郭啸天一家。
“突然一日,恶官段天德突然率兵袭击牛家村,我也在乱中被掳了去,后来被颜烈所救。
“我本想倚仗颜烈打探铁心的下落,后来却得知铁心的死讯……”
包惜弱啜泣起来。
“后来,颜烈情深意重,无可奈何之下,我随他到金国做了王妃。康儿,便是铁心的遗腹子。”
盛年道:“义父确实对您爱得深重,哪怕对您和杨铁心的儿子,也视如己出,待若亲子。但义父对这个儿子的父亲,却不是那样了。”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盛年缓声道:“我在金军中做元帅时,遍览金国兵卒历年来的档案纪录。其中有一个已死的兵卒,他的档案特别奇怪。那个兵卒本是个无名小兵,十多年前在金国和前宋的边境任职,一个没有谁会注意到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突然的某一天,被金国六王爷亲自命令去做一件事。义母你看,这是不是很奇怪?”
包惜弱跟着点头。
盛年继续道:“更奇怪的还在后面。被本国六王爷亲自使唤,对一个小兵来说,是件很荣耀的事,详细写进档案里吹嘘一番,是一笔能叫上官另眼相看的履历。但这个小兵做的这件事,他的档案里竟一字不提。义母你看,这是不是更奇怪了?”
包惜弱再次点头。
盛年再道:“更更奇怪的事来了,这个小兵做完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早上,溺死在了茅坑里。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上官同僚的欺凌里,更不是什么病死。好奇怪的死法,对吧义母?”
包惜弱又一次点头,问道:“这是……为什么?”
盛年耐心解释道:“一件由金国六王爷亲自交代的任务,秘密到不能写进履历中。而完成的第二天,这个执行任务的人离奇死亡。义母你看,这像不像杀人灭口?”
包惜弱惊慌地掩住了脸:“颜烈、他……他怎么会?”
盛年寡淡垂眼。估计完颜洪烈这个金国六王爷、一国英明将领,就是到现在,在包惜弱心里,也保持着一个风度翩翩、道德高尚的形象吧?完颜洪烈敢演,包惜弱也就真的信。
盛年缓和道:“我也不信义父会是这样一个人。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要叫义父这般谨慎,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为探明此事,我派人到当年那处暗访,终于将这件秘密的任务查了出来。”
包惜弱道:“什么任务?”
盛年长长地、忧哀地叹一口气:“勾结前宋官员,让那官员指使段天德袭击牛家村郭杨两家,只留包惜弱一个活口。然后将包惜弱掳来,经过一个指定的官道,让金国六王爷把包惜弱救走。”
包惜弱已然失魂。
盛年赞道:“一场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并且大获成功。”
包惜弱已听不出盛年话中的赞意。
包惜弱已听不到盛年的话语。
“我……我不信……”包惜弱脸上,泪水汩汩淌下,“我不信……”
盛年怜悯道:“义母,您先前问我,是怎么知晓完颜康本不该姓完颜,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不信……我……”
包惜弱哭昏了过去。
盛年看着她昏过去的脸,低声道:“你已经信了。”
盛年转身喊人:“我义母昏过去了,找个人来照顾她吧,就要那位已经在大漠住了十年的李萍,叫她来。”
下人应是。
四个大汉过来,抬起盛年的滑竿。
盛年敛下眉目,浓密的鸦睫在眼底打下一层阴影,他低声道:“先让这对牛家村的昔日姐妹,好好叙叙旧。”
这后面,还有很多的步骤要走。
慢慢来。
铁木真还跟他打赌,要赌包惜弱也对他留在蒙古没有异议?
铁木真当然会赢。
因为他自己,这个赌局的另一方,也会设法说服包惜弱。
铁木真怎么想得到?
从这个赌开启的那一刻,他就会全力帮助铁木真,赢得赌局!
现在,先去见铁木真。
奇怪。
他怎么还希望铁木真叛逆点,不要太跟着他的步调走,给他点惊喜?
不然也……太没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