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巴的变天击地大法是一门针对精神的奇功,能探知和迷惑敌人的思想,令敌人吐露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昨天夜里,八师巴将天下第七抓获,带到盛年面前。在变天击地大法的作用下,一位蒙古若相,一位蒙古国师,被迫从头到尾听完了天下第七那不堪一提的一生。
包括顾惜朝潜入蒙古的真相。
八师巴道:“盛年,你似乎不吃惊?”
盛年点头:“早有所觉。无伤大雅。”
而后,盛年唤来窝阔台,叫他率兵去追击“潜入的贼子”。自己则坐在帐外,摆好阵势,等顾惜朝跑马回来。
顾惜朝做梦也想不到吧?
他昨夜几次三番的思想斗争、心潮跌宕,愧疚和绝望缭乱交织,全被他极力想要隐瞒的盛年看在眼里,且由他一手给予;
他几次险些暴露,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如悬崖边上死命抱着蛛丝的蝼蚁献上的一场表演,也全由他奉为伯乐和友人的盛年一手促成!
他的栗栗自危、愧悔自苦,不过是他的上司、他的刺杀对象盛年,兴起佐餐的一道佳肴!
八师巴已坐在了盛年的窄榻一侧。
盛年结束了和天下第七的单独对话,走出来,在八师巴身侧坐下,给自己沏了一壶浓茶。
“盛年,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顾惜朝?”八师巴问道。
盛年道:“顾惜朝是我在蒙古这些年来,遇到过的最好用的下属。有才干,能力强,严谨肯干,还学得快,能很快补足自身的短板。”
八师巴道:“听起来你舍不得他。”
盛年道:“你可知道,八师巴?之前有一回顾惜朝做事不周全,翻了个跟头。我问他‘行不行’,准备教教他。毕竟他也算初出茅庐没有经验,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包容不了。结果顾惜朝斩钉截铁地与我作保证,那近似立军令状的样子,显然是怕我换掉他!
“顾惜朝也太过忐忑。他也不想想,我手下哪来第二个像他这么好用的人,可以拿来换掉他?”
说到这里,盛年嘴角衔笑,评判道:“顾惜朝这个人,因从前坎坷的经历,有隐藏很深的自卑和极其敏感的自傲。他又太渴望一展抱负,就如沙漠里濒死的人渴望水,渴望到极致哪怕是毒酒也能一口入肚,所以他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令他一展才华的机会。”
在八师巴的注视下,盛年掌心朝上摊开,端详着,端详着,然后五指缓缓合拢。
仿佛他那被从里到外剖析得明明白白的卧底下属顾惜朝,被他隔空缩小,囚在了掌心:“这样一个顾惜朝,能离开母国小北宋,能离开爱人傅晚晴,唯独离不开——能叫他出人头地的我。”
八师巴道:“所以,这一次顾惜朝挺过你的试探,你打算照旧用他?”
“挺过试探?”盛年颇为玩味地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眼,隐秘笑道,“只这一次怎么够?我还想试探他更多次呢。”
八师巴疑惑地蹙眉。
“你不觉得,”盛年低笑着与他分享道,“顾惜朝心惊胆战的样子,很好玩、很可爱吗?”
教他兢兢战战,再将他安抚。
教他疚心疾首,再将他安抚。
教他痛苦深陷,再将他安抚。
然后,重重用他。
八师巴:“…………”
佛法高深的僧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罢了,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位朋友与自己思想观念的迥异。
于是转念劝道:“稍稍玩一玩,你要小心养虎为患。”
盛年看着他,左手支颐,脊背靠上窄榻,笑道:“八师巴,你怎么跟铁木真一样,都怕我用劲太大把自己玩进去?对了,顾惜朝的事别告诉铁木真,省得他再跟我啰嗦。”
八师巴眉目一肃:“那你也要对我保证。”
分明是近乎命令的话,他却特意放软语气,柔和迷瘾,软似撒娇一般。
盛年揉揉耳骨,揉去耳内酥痒:“放心罢,我留着顾惜朝还有用。而且我在蒙古那么多年,你看我哪一次把事情办砸过?
“顾惜朝跳不出我的掌控。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尽情使用他;知道一个人害怕什么,就能肆意摆弄他。刚才的天下第七是这样,顾惜朝也是这样!”
八师巴信了他的自信。
于是他放心地目送蒙古的若相、他的少年友人盛年踏上北征之途。
但八师巴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信盛年的自信。
也是他最后一次,能目送盛年的背影。
直到两年后,盛年中毒的消息被鹰捎来,瞬息之间风云变幻,从此两人国别各异,阵营对立。
从此,两人每一次见面都隔离丈远,衣带之上胸膛相对,衣带之下隐默按剑,不得再以后背交付。
风啊,吹。
大漠草原的风,永远那么寒,那么烈,像一匹永不止息的烈马。
百战百胜的军队不能削去这烈马的鬃毛,时间也不能。
已是两年后。
蒙古若相北征连连告捷,即将班师回朝的两年后。
顾惜朝潜入蒙古,被若相盛年提拔重用的第三年。
顾惜朝掸去一身风尘,推门入室。
室内穹顶高撑,装饰华美,尊贵异常。中央一把纹饰繁杂的黄金王座,显然是此地政治中枢所在。
王座的主人却不坐在他的王座上,而是恭恭谨谨地跪伏在王座的脚边。
跪的是谁?
正是坐在他的王座上,正提笔书写的盛年!
当年的少年人已长到十八岁。
骨架如春笋般拔高,蜂腰削背,精瘦流畅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填入。他实在长得太迅速,平日又日夜谋虑,身形便有些单薄瘦削,肩膀的骨突似要刺破衣襟,两扇锁骨勾出两窝深而暗的凹陷,就连拿笔的手,都薄得如他脊骨峭立的字一般。
顾惜朝躬身道:“大人,最后一支军队已被俘虏,贼首伏诛。共斩获兵器九万五千……”
盛年在谈和书上签下最后一笔,对脚边人道:“你都听见了。”
那人缓缓直起身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两年来,若相大人的兵法用得好,心术计策用得更好。”
盛年抬头。
薄唇削鼻,五官的棱角更加分明,脸廓与下颚连成一道飞瀑般的弧线。若说十五岁的他还是略带稚嫩的端昳庄俊之貌,如今的盛年,便是愈端愈昳愈庄愈俊,锋镝暗含,千百种惊鸿男色中的国色天姿!
唯有那一双眼睛。
那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愈加狭长,愈加乌煞漠然,如渊如潭,深沉而不可捉摸!
盛年道:“然后?”
“然后就是,”那人慢慢笑起来,“我等投降的条件,只臣服若相,不从铁木真,你觉得怎么样?”
顾惜朝目光猛然射向!
“别这么急,我没有反悔的意思。我部投降纳入蒙古版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这时候,”那人脸上露出集合恨意和惬意交织的神色,“我们感佩于若相的声名,被若相折服,故而愿意投降,也只愿意纳入蒙古若相麾下。至于铁木真?希望他这时候看到我等送去的降书条例时,不要对若相你太生气才好!”
“想挑拨我和铁木真的关系?”盛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继续。”
“你厉害,装得这么镇静。”
那人不甘仇敌大难临头还这么平静,好似他的一番筹谋都是无用功:“我不仅将降书条例给铁木真送了一份,还给铁木真的儿子们、老婆们、重臣们,全都抄送了一份。
“我不信铁木真真的一点都不疑你。就算铁木真当真如此信任你,那其他人呢?
“等你班师回朝,若相大人啊,满身荣耀功绩归来,但举目望去,四面皆敌!”
“……”盛年沉默了。
顾惜朝顿时比盛年更慌。
因为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见盛年沉默!
顾惜朝不知道,这还不是他最该沉默的时候。
直至当天夜里。
一人星夜而来,递给他一瓶幽蓝的液体。
对他道:“大汗命你,毒瞎若相!”
继而两个时辰后。
又一人前来,递给他一包雪白的粉末。
对他道:“大汗命你,毒傻若相!”
再是三个时辰后。
再一人前来,递给他一粒通红的果实。
对他道:“大汗命你,毒死若相!”
顾惜朝这才,绝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