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太得意。
太得意就会忘形。
“盛年, 我不要回金国了。”
包惜弱醒来后见到李萍,昔年姐妹自从遭逢大难,流落异方多年, 终于在十年后喜而重逢。两人一顿抱头痛哭、叙说十年来己身往事,包惜弱的心绪也总算平复了些许。
于是见到从铁木真那儿回来的盛年时,她对盛年道:“我打算留在蒙古, 和萍姐住一起,和她一块儿放羊。”
盛年:“…………”
盛年的脸孔不着痕迹地僵硬。
“唳、唳唳、唳唳唳唳——”随盛年一起回来的铁笼子里, 白眉苍鹰舒展双翼, 大力扑棱,精力十足地猛拍樊槛,间或夹杂一道又一道音调奇异的鹰啼。
像极了鹰对盛年的捧腹嘲笑!
盛年:“…………”
盛年狠狠刮了笼里的麻薯团子一眼。
盛年设想过, 包惜弱知道真相后,会哭泣、会昏迷,会退缩怯弱、痛苦不已,甚至当场自尽也不是没有可能,还真没有想到包惜弱会——
好极了。
本期待铁木真能出乎他的预料,叛逆一把, 让他生点意趣,想不到铁木真都没能给他的惊喜, 反而是包惜弱给了他。
至少在盛年这里,包惜弱已经打败了一国大汗铁木真。
盛年脸上的僵硬只维持了一瞬, 他随即惊讶地、担忧地道:“这、那、那义母, 完颜康怎么办呢?”
“对了、对了,康儿……康儿还在金国……”包惜弱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她掩面痛哭, 嘴里不住道,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康儿还把完颜洪烈当他的亲生父亲!都是我的错,让康儿认贼作父!”
盛年却提起了另一件事:“铁木真已经和完颜洪烈达成了协议,我留在蒙古,把义母换回去,完颜洪烈过几天就会来接你。如果义母想就这么留在蒙古,我当然愿意鼎力相助!”
包惜弱投以盈盈的期待目光,感激道:“盛年……”
盛年道:“毕竟义母对我有救命之恩,没有义母,我现在已经饿死在街头了。我曾对铁木真说,义母就是我留在金国的唯一理由,既然义母已经打算留在蒙古,那我也当在蒙古留下!一来,我好照应义母一二;二来……完颜洪烈没能义母接回金国,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包惜弱愤恨道:“我恨他还来不及,还会跟他回金国?!”
盛年沉声道:“接下来,完颜洪烈定会频繁出兵来蒙古抢夺义母。而铁木真,他没有无端蒙受金国袭营的额外损失、还藏着金国王妃不还的理由。这便需要我在铁木真那里取得话语权,叫他足够看重我,看重到宁愿承受着完颜洪烈一国王爷的敌意,也愿意因着我,不把义母交出去……”
包惜弱已然看见了盛年脸上沉重的、苦闷的神色,终于意识到,如今她的去处,早已不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盛年……这、这很难吗?”
一点也不难。
如果他真想这么做,凭他的价值,为了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效力,铁木真就是再为他抢十个金国王妃来都会愿意。
盛年心底毫无波澜,面上却泛开丝丝苦意,仿佛好重的大山压在他年仅十岁的稚嫩肩膀上,嘴边则泛开一个坚定的、安抚的微笑来:“义母,我会努力,尽量让铁木真庇护我们,更久一点的。”
不是“能做到”,而是“尽量”、“更久”。
这话完全没安抚到包惜弱,反令她顿时被恐慌淹没。
她看着那碎了左腿膝盖、坐在滑竿上的小小少年人,浑身痛苦无力,愧疚万分道:“盛年,是义母没用……”
盛年却比她更快愧疚、更快痛苦无力:“至于完颜康……义母,是我没用,我恐怕还没有那个能力,能把他安全接来蒙古。义母,你要怪就怪我吧!”
最后一道重击落到包惜弱头上。
命运命运……她的命运,为何不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难道她真要回到金国,再和那害了她一家子、骗了她半辈子的完颜洪烈,共处一室么!
包惜弱心头恨意和痛苦连绵交织,大悲大苦之下,又一次昏厥过去。
白日换作弯月。
“铁哥!铁哥!铁哥——!!”
当夜,包惜弱在噩梦中醒来,睁眼便看见李萍关怀的脸。
包惜弱下意识后退,露出个怨恨的眼神。
李萍正替她掖被子,错过了包惜弱这一眼:“惜弱妹子,你还好吗?”
“我……萍姐,”包惜弱愧悔道,“我没事,我梦见了十年前,牛家村的那一天……”
李萍动作一顿,也恨恨叹道:“段天德、段天德!这个下作的小人!我一直告诉靖儿,等靖儿长大了,一定要杀……”
李萍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包惜弱已听不清了。
她心若刀绞,浑身不适,再无法忍受和她的萍姐共处一室,她哀求道:“萍姐,帮我去把盛年叫来,好吗?”
四个大汗抬着盛年的滑竿抬到时,包惜弱哀哀唤他:“盛年——”
盛年道:“我已经叫郭夫人回去了,义母。”
包惜弱呆呆地应了一声:“啊?”
盛年道:“义母,你似乎不是很喜欢郭夫人。”
他还没见过这对昔日姐妹相处的场景,只是见包惜弱半夜托李萍来喊他过去,便敏锐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若是铁木真在这里,又要为盛年的见微知著暗暗吃惊,但在这里的是包惜弱。
而且是一个满腹杂绪、无力感知周遭的包惜弱。
只听包惜弱慌忙反驳道:“我和萍姐情同姐妹,我怎么会讨厌……”
盛年柔软地抚了抚包惜弱的手背,仰头看她:“义母,我在这里。”
仿佛温水淌过包惜弱的心田,盖过了她所有的不堪。
包惜弱向下抱住了小小的少年人:“不是萍姐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太坏……”
那是十年前的牛家村。
官兵已将郭啸天毙命当场,怀着身孕的李萍已经被官兵按住。
而遥远的另一头,杨铁心刚将包惜弱从官兵手中救下,对怀里的妻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大嫂!”
包惜弱道:“后面又有官兵追来啦!”
杨铁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未来还有相见之日*①。”
于是,杨铁心便硬拉开包惜弱的双手,扯着矛往前追去!
“铁哥抛下我没几步,后面的官兵就追了上来,把我抓住了。再后来,完颜洪烈从官兵手中,把我救了出来。”
包惜弱紧抱着义子,脸上泪水止不住地落下,颤声道:“我这些年来,常常半夜惊醒,梦中全是铁哥扯开我的手,执着矛弃我而去的背影。那背影越跑越小、越跑越小,身后的官兵却全涌上来,身影从后面把我盖住,一只只手也伸过来,把我按住了……
“可我还在叫啊、喊啊,喊‘铁哥、铁哥’,喊得好绝望、好绝望……可我的铁哥,我肚子里孩子的爹,他要去做义薄云天的大英雄,要去救郭大哥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了……”
盛年沉默着,伸出手,替包惜弱拭泪。
这般陈年旧事,若非当事人相告,盛年就是再神通广大,也查不到的。
包惜弱断断续续道:“铁哥义薄云天,若没有他,萍姐和靖儿,如今恐怕就不在了。可我却小心眼,总自私地想,要是当年……铁哥没有先去救他们,没有抛下我就好了!
“不是萍姐的错,是我的错。我太自私、心肠太坏,才会在心里怨恨萍姐……”
盛年叹道:“义母,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活下来,想让亲近的人先着紧自己罢了。是杨铁心负了你,你想怨恨谁都再应该不过,谁又有资格指责你?”
盛年尝过这种被最亲爱信任之人抛弃的滋味。
易地而处,他理解,他懂得,但他不接受。
血浓于水,何足言道?管他是谁人,都无权居高临下,主宰他的性命!
现在的盛年,只想着要一箭还一箭,等将来某一天,让那人也尝尝这种无处求援、被所有人都当成筹码争相推出去牺牲的趣味!
与盛年相比,他的义母竟然还反省自身不够大义、太过卑劣!
这可真是……盛年不知该评价包惜弱是太卑怯不知索取,还是太高尚善于奉献。
盛年再度安慰她:“义母,你该恨的,是完颜洪烈,是段天德,是和金人勾结的宋官,是这些当年血案的罪魁祸首!
“你并不欠郭夫人的,又不是你叫完颜洪烈做这杀人夺妻的凶手,反而是郭夫人欠你,因杨铁心是为了救她,才令你落入完颜洪烈手中十年!”
包惜弱低声呐呐道:“铁哥已经去了,别再说这些了。”
盛年眯眼。
盛年本以为故意这般引导,能叫包惜弱升起恨意,没曾想,他在包惜弱脸上看见了一闪而逝的心虚和愧意。
盛年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什么什么?
包惜弱为什么心虚?
她为什么还有愧意?
当年的事还有什么隐情?
一波一波又一波,第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包惜弱让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意趣了!
盛年柔和地,用前所未有的理解目光望她,引导她吐露心底的往事:“义母,你和完颜洪烈当年……是怎么认识的?您眉眼间的哀愁太重了,都告诉我罢,说出来会好受些。我是你的义子,不论如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和他……”包惜弱犹豫道,“我救了受伤的完颜洪烈。”
哦。
盛年了然。
包惜弱的神情已出卖了她。
原来是在“明知对方不是个好人”的情况下,背着丈夫杨铁心,偷偷救下了完颜洪烈。
有趣。
盛年心中低笑。
盛年当然不会指责包惜弱,也不会点明她隐瞒的部分,而是做他体贴的好义子,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道:“那完颜洪烈真是个下三滥的坏人!义母好心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不仅让义母你家破人亡,还欺骗义母整整十年,现在更是让您的儿子认贼作父!
“义母!可恨我现在人小无力,否则我定要为义母报此血仇,叫那完颜洪烈身首异处!
“而且,我不仅要叫他身首异处,他不是喜欢让完颜康认贼作父、当他的世子么?那我就叫完颜康继承他金国王爷的爵位,继承他的权力、继承他的财富,给他真正当一回继承一切的儿子!从此在金国搅风搅雨,搅得金国朝堂鸡犬不宁,报那金国欺辱宋地百姓的血仇!”
说到这里,盛年好生不甘地叹道:“可惜,我不如义母一般,能叫那完颜洪烈百依百顺。否则仅要一两句话,就能哄得完颜洪烈乖乖听话!到那时,不论是哄得完颜洪烈将财势人脉一应介绍给完颜康,还是做个局哄得完颜洪烈自己去送死,都是手到擒来!”
包惜弱已被盛年描述的前景所诱惑。
可惜不如义母一般。
可惜不如义母一般。
……如果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盛年,如你说的,真的能做到吗?”包惜弱缓缓迟疑道,面上仍苍白、柔弱,眼中却燃起两点仇恨的光,在烛光下亮得格外惊人,“如你说的,要是我回到金国王府,我真能哄得完颜洪烈……落到那样的下场?”
“当然能,义母——”盛年诚恳地、微微地笑起来,如此柔和,如此引人深陷,仿佛魔鬼披上佛陀的皮囊,慈悲地耳语,“只要你按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