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织田作之助】第四次被拍到肩膀。
有点奇怪。
他想。
前三次的时候, 国木田独步的习惯是用整个手掌,但是第四次的感觉则更像是有人用手指头尖戳了他几下。
国木田先生原来是这么幽默的人吗?
【织田作之助】在内心否认。
而且国木田先生的脚步声......不应该这么轻巧才对。
不如说,任何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人都无法踏出这样细碎的步伐。
等待良久,【织田作之助】也没有听到国木田独步的声音, 反而听到了令他瞳孔收缩的声音。
——织田作。
纤细的声音被尖啸特有的驳杂音质扭曲的不成语调。
但红发男人还是立刻就分辨了出来。
他灰蓝的眼睛闪过错愕, 顾不得游戏规则里说的“不要回头”转过身去, 却只看见几步之外闭着眼睛没有靠近他的国木田独步。
怪物的视线是不会被白雾遮掩的,在怪物的眼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仅仅只是给万物刷上了一层白漆,而不会影响其轮廓。
可是【织田作之助】的视线里完全看不见其他人。
不会听错的,他没有听错, 不可能听错的——
【织田作之助】几步缩成一步地出现在国木田独步的面前。
一阵寒风袭来,国木田独步打了一个哆嗦。
在金发青年的视感里,这种时候才是最能体现对方非人类身份的时候。
【织田作之助】就像一块巨大的人形冰块, 不断地往外散发着冰凉冰凉的气息,如果是大热天的话, 往他身边一站说不定连空调都可以省略了。
“我刚才好像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织田作之助】的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只是身上的黑色雾气扩散的更大了。
可惜的是,国木田独步的灵感并不优秀,因其意志力也高于普通人好几条街的缘故, 也不容易受到怪物身上的疯狂光环的影响, 这在大多数时刻是一个不错的优势,但放在此刻他只能摇头回以一个爱莫能助。
但他马上联想到了刚才杂乱的脚步声, 于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想一想, 那样轻灵又破碎的脚步声, 确实很像是一群小孩子跑起来的声音。
国木田独步说:“抱歉, 我刚才没有睁眼, 但我有听到了一些脚步声......也许孩子们已经跑到太宰那里了?”
“你说的有理, 太宰要我参加这个游戏可能就是他和孩子们约好了吧......”【织田作之助】轻声念叨着说服了自己,他离开了国木田独步。
武侦宰早有准备地面朝着【织田作之助】的方向,身边站着与年轻时候的他别无二致的少年太宰治。
“太宰......你看见孩子们了吗?”从红发男人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焦急的情绪,但在场的两个太宰都能明确的感知到对方被逐渐消磨的耐心。
因为【织田作之助】就连这幅人类的轮廓都开始无法维持了。
啊,是怪物。
无法在白雾里睁眼的武侦宰,反而因为过低的理智在脑海里构造出了对方的幻象。
那是一副不可能被辨认成活人的死态。
尽管早就判断着对方并非自己记忆里的挚友,武侦宰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类似悲伤却有不应该用悲伤去形容的情绪。
可是这如果不是悲伤,又该是什么呢?
武侦宰试图睁开眼睛。
当游戏被中断时,白雾便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仍然浓郁但不至于离谱到连自己都无法看见自己的身体。
白雾带来的异样也随之好转,特别是眼睛里的刺痛与灼烧的异物感。
那些化为黑影的尖啸,缠绵又眷恋地伏在红发男人的身边,一丝一缕的污浊黑气从黑影的身上蔓出,既想要触碰男人,又只是停留在一个距离上。
——织田作。
红发男人身边的尖啸又开始低语了。
“我不会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对此无知无觉的【织田作之助】却抬起了脚,跨出了麻绳圈起的“密闭空间”。
为什么【织田作】看不见呢?
看不见,也听不见。
挚友的那一段记忆,遗留下来的执念难道不该是孩子们吗?
如果是孩子们,那为什么,诞生于记忆与执念的怪物会无法看见自己的执念呢?
不如说,诞生了这家伙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希望时间倒流会孩子们还在的时候?
希望一切都未曾发生?
还是说......
“我知道了。”武侦宰说。
【织田作之助】脚步一顿,他一直都知道太宰很聪明,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赞同却仍然愿意配合武侦宰的原因。
红发男人希冀地转过了头:“太宰你想到什么了吗?”
武侦宰只是笑了:“织田作,你并不是真的想要见到孩子们对吧。”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与朋友进行一场很普通的聊天,用陈诉的口吻诉说一个他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织田作之助】身下的影子扭曲了片刻,藤蔓一般的黑色触手从他的影子里攀爬着男人的衣裤而上,转瞬间覆盖了男人的半边身体。
红发男人的整个人形就像是失去信号的旧式电视屏幕一样,闪着灰白的雪花,在武侦宰的眼底融化成了模糊的鬼影。
鬼影的眉眼却依稀可以看出是挚友的模样。
以友人的面目行走在世间的怪物,宛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没有结局的梦。
既不能简单粗暴地评定为是噩梦,也永远无法指认为是美梦。
它就像一个丰满的反射着太阳光于是五颜六色的泡沫,看似圆满,本质却只是被困住的一团空气,一戳即破。
眼前的男人是织田作,但是织田作不是它。
太糟糕了,但也真的是太好了。
因为只有这样,太宰治才拥有了将残忍话语吐露出口的勇气。
太宰治应该是笑着的,但他的笑容僵硬地好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单纯只是为了笑着而露出了笑容,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感。
“你在愧疚什么啊织田作......”青年清亮的声音轻的不可思议,轻的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自言自语一样。
尖啸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
它听起来像是低空飞过的直升飞机,但又尖锐到连心脏都能为此骤停。
湿润的液体从耳边滑下,又没入他脖颈雪白的绷带,晕染出一片血色。
太宰治的挚友织田作之助,是怀抱着遗憾但又得偿所愿地死去的。
他是那样的疲惫,也已经没有什么愿意去眷恋的了。
那些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像被一寸一寸碾碎的玻璃一般,破损地再也无法黏补回原本的形状,就算强行地捡起来,也只能收获满手鲜血淋漓的伤口和伤口中残羹剩渣一般的细碎粉末。
与其支离破碎地将不成型的未来缝补,织田作之助宁愿与死去的信念一同沉眠。
如果是织田作的话,无论孩子们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都愿意注视着他们。
如果是织田作的话......
“我认识的织田作......”可不是因为愧疚就无法面对孩子们的胆小鬼啊。
拒绝去看,拒绝去听。
拒绝承认死亡的胆小鬼。
模糊不清的鬼影顷刻间化身成了最锋利的刀刃,【织田作之助】的身上再也没有了可以分辨出原貌的人类特征。
尖利的爪牙袭来,而武侦宰却不闪不避。
它是织田作之助对孩子们的愧疚,是想要悲剧未曾发生的奢望,是无法保护重要之人的无力,也是对现实的逃避。
逃避痛苦,逃避绝望,逃避死亡,逃避孩子们对他的期望与期待。
它只是织田作之助的其中一面,织田作之助却不会成为它。
太宰治鸢色的瞳孔黑压一片,墨色渲染着深潭一样的冷彻,又如同明镜一样反射着这个世界。
鬼影的动作过□□速,就连国木田独步这样的体术高手也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武侦宰的面前。
而距离武侦宰最近的少年太宰治看起来却没有出手的打算。
国木田独步瞳孔一缩:“太宰!”
而那带着冷冽杀气的鬼影却在武侦宰的面前重新化为了红发的【挚友】。
就算只是织田作之助的其中一面,是化为了怪物,一个存在就会带来灾厄的怪物,【织田作之助】也从来不曾想过要主动地去伤害他人。
“......”红发男人张了张嘴。
在那句抱歉说出口之前,他先一步地看清了武侦宰眼中倒影的世界。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
白雾就像一张被涂抹的雪白画布,而【织田作之助】就是画布上的那一抹黑色的墨迹。
黑白分明的墨水画里,画着他,和他的孩子们。
与【织田作之助】不同,孩子们的形象完美的符合了人类对“恐惧”和“怪物”这一系列词汇的联想。
它像是一只用人类不同躯干部位和器官强行扭曲在一起的肉球。
数不清的手脚在地上像是百足虫一样地攀爬,又像蛇一样盘踞在一起盘成了一个全身都长满了眼睛和嘴巴的怪物。
那些孩子们啊,早就已经死在了未来还未开始的时候呀。
哪怕是不需要呼吸的【怪物】,也在这一刻体会到了窒息的痛苦。
“放过自己吧,织田作。”太宰治平静地说。
织田作之助的执念啊,早就随着复仇而烟消云散了。
那炽热到将一切焚烧的执念啊,也已经随着死亡再也不会重现了。
现在的这个【他】,不过是一个片面的缩影而已。
他红发的挚友啊,一去不复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