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世意义上来说, 这应该是个噩梦。
少女的尸体,压抑的光影,从未见过的奇怪动物以及大串语焉不详的对话。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 这都足以充当某种不幸来临的前兆。可惜「某种不幸」这样含糊不清的说法, 并不足以说服森鸥外的理性。
他倒是怀疑过自己是否中了某种异能力, 可是在和太宰治有过肢体接触后, 这种情况仍然没有改变。
反而是太宰治,此后不久一反常态去买了枚领带夹和许多化妆品,然后就申请暂时离开了组织。
就算是森鸥外, 也完全读不出太宰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
似乎一夕之间, 他原本已经梳理好的棋盘又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开始从细微处崩盘, 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这是要谋获异能开业许可证的紧要关头, 时间紧迫。所以不止是外部调查,森鸥外尝试着从那些梦境着手, 来获取更多情报。
通过训练技巧、服用药物之类的手段, 理论上能够在睡眠状态中保持清醒。但那些梦似乎并不单纯是梦, 而更像是某种……既定的事实。
无论怎么努力,梦里的行动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一样, 只能朝着注定的结局前进。
森鸥外尝试了很多次。
一遍又一遍, 他进入同一个梦境。
那仿佛在烈烈燃烧的天空, 飞鸟流云都静止了的黄昏,还有那双冷色调的眼睛。
宛如黑夜女神携晚星而来。
天地间寂静无声,惟有那双雾青色瞳孔片刻不离地注视着他, 惊心动魄。
人在梦中的感知能力是下降的, 抵抗意识和自我意志都会出现大幅度削弱。
所以当他发现, 即使因为袭击暂时更换了办公室, 自己仍然在黄昏时无意识注视着落地窗出神时。森鸥外就明白, 他的理性无可避免地被磨损了。
出于理性而做出的决断,反而导致了理性的受损。
可是森鸥外别无选择。
虽然外部调查不是一无所获,但那大都是那些女孩移居到横滨前的社会背景。
她们大都有完整的社会轨迹,从那些档案里最多能看出来的,就是她们大都从某天开始变得不合群、经常受伤、或者结交了生活圈以外的朋友。
那应该就是她们成为魔法少女的时刻。
可是就连「魔法少女」这个词,他都是从梦里获得的。
他也尝试过找某位魔法少女套话,比如在梦里曾经出现过的黑发紫眼的女孩。
那个孩子叫晓美焰,和资料显上简直判若两人。成熟到反常的判断力和抗压能力,根本不像十六岁。她的双亲远在国外,无从在其他地方下手,能套出的信息不多,只有当提到天草的时候,她才终于直视了森鸥外。
“她已经死了。”晓美焰说,“这件事你本应比我更清楚。”
她神色冷漠,对同龄人来说或许显得格外难以接近,资料上也说她没交到什么朋友。
当然,这也和转学第一天就停课脱不开关系。
但到了森鸥外这个年纪,就能从中看出更多东西来。
比如那不是纯然的冷漠,更像是筋疲力尽后自然显现出的冷淡;
再比如,晓美焰并不是谁都不在乎,许多细节显示,她对同班女生鹿目圆非常执着,即使各方面都证明她们几天前才是第一次见面。
当提到「鹿目圆」这个名字的时候,晓美焰身上气势转瞬之间就发生了变化,像瞬间露出獠牙的巨龙。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就在这里。”
她的语气并没有过多情感起伏,但偏偏就是这种极致的冷静会让人心生畏惧。
不谈她的年龄,真的有人能摒弃一切情感吗?
不过她最终没有做什么。而是在森鸥外让人放下枪后,坐回了椅子上。
“我在以前,思考过一个问题,”她平静地开口,问题的内容相当单刀直入:
“您说过要守护这座城市,也做好了为之付出和牺牲的觉悟。那么,身为横滨市市民的鹿目一家,是否在您的守护范围之内呢?”
“您所说的「横滨」,是指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市内的建筑物、还是指「和平」这个概念呢?”
“牺牲一个和牺牲五个,你会选择牺牲一个;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你会选择城市。你永远在选择、抛弃。但你的目标却不断变化,最终导致牺牲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她极其冷冽的视线从男人身上一扫而过,那其中饱含着不知缘由的憎恨:
“有时候你为了和平牺牲组织的利益,有时候你又为了组织的利益挑起战争。你看上去是最可靠的,但你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你只是个阴谋家。”
“没有了Port Mafia,你就无法影响局势。所以你有了立场,所以你在思考时永远最先以「Port Mafia的首领」出发。”
“为什么总是要为了组织牺牲?为什么要她为了这座城市牺牲?”晓美焰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了,她几乎是咬着牙在问:
“人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组织」、不是为了让人幸福的生活而设立的吗,为什么人会反过来被自己的造物所奴役?这样不断吞噬人的「组织」、…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吐字清晰而用力,好像每一个音节都要在地板上砸出痕迹来。
好像每一句话都浸透了她的泪水。
她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怒火却像要烧到森鸥外的面前一样。
“我不会相信你了。如果天草还活着,也请和她保持距离。”
晓美焰的眼眶有点红,但是并没有落下泪来,甚至随着几次深呼吸之后,神情迅速恢复了平静:
“你不明白感情的重量,或者你明白,只是它在你衡量利益的天平上无足轻重。”
“不要再来找我了。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晓美焰最后丢下这句话,凭空在房间里消失了。
她情绪激动时无意透露出的信息,让森鸥外感到棘手。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或许正处在一个最有利的时机。假如再来一次,他知道的只会更少。
森鸥外强压下心底的其他情绪,当再次回到同一个梦中的时候,他注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既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启示,又想要藉此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可就是在那一天,梦境毫无征兆地转换了。
森鸥外看到那个在现实里找不到踪迹的女孩,和赭色头发的少年并肩走着。他们在洒满阳光的长廊上低声私语,深沉的乌发与鲜亮的橘色在日光照射下,显出年轻的光泽。
她不再是那样浅淡的笑容,而是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眉梢眼角里都是满溢的快乐。
少年凑过去亲吻她,她就顺从地闭上眼睛,宛如一对少年爱侣。
他们年轻,正情深爱极。
梦境中的森鸥外隔着显示监控的液晶屏,没有反应。
晚星消失了。
原来那从始至终是别人的星星。
他没能遵从晓美焰的话,当她再次出现、经过他的身旁时,他说「可以再和你谈谈吗」。
那一刻,森鸥外听到自己磨损的理性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
你两只手在桌子下面查「急性荨麻疹多久能好」,一边对心凛香说:
【我发现我心态很脆弱,竟然会对人过敏。】
【要不要我帮忙呀,】她回答你,【我可以对你说点什么,让你好受一点。】
【那算了。】
虽然你喊她留下来就是为了保险,但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试一次她的固有魔法,遂敬谢不敏。
你等着森鸥外在对面落座,满怀期待地想听他会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
平心而论,森鸥外走路的姿势很有风度,不紧不慢,即便在这间三个人的会议室里,你和心凛香早已落座,他仍然很从容。
他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叠,微笑着注视你,说:“中也君、和你见过面了吗?”
你:“……?”
说实话,你大失所望。
「还在和▇▇先生交往吗」、「有没有交新的男朋友」……那些和你的会面次数在复数以上的女孩,经常会问这种问题。
你知道自己换男朋友的频率有点高,但你以前觉得都已经不喜欢了,再勉强交往不是更道德吗。
但这次不一样,虽然理论上是和上一任分手了,但是那完全是出于外部因素而不是内部,要真论的话,你还是喜欢中原中也。
森鸥外问这个问题有些戳你痛处,加上你对他的印象仍然糟糕。于是你故意回答:
“见过了,我正在考虑脚踩两只船。”
心凛香微微侧头看你:“?”
“是这样,”你对她解释:“我这个人很没有道德。”
心凛香露出了你熟悉的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这会儿你暂时没太顾得上她心里的想法,因为你觉得大失所望。
这种轻飘飘的问话算什么?
难道你们之间还是能聊完家常之后手拉着手去吃冰激凌的关系吗?
“不问点别的吗?”你忍着恶心,歪了下头:“你怎么了,生病了?印象里你该是更精明的人才对啊。”
在你注视森鸥外的时候,你发现他的视线竟然偏离了一下。
虽然那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也足够你吃惊了。
在双方对峙的时候,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这种道理都不需要你学过什么高深社科知识,只要是人就能明白。
你感觉对面简直像被什么人夺舍了。
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