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其人, 究竟有没有能称得上「人格」的东西。
你偶尔会捎带着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或许八成没有。
他的方向很明确,那点半吊子心理学搭配他的阅历知识用得风生水起, 怪不得能教出太宰治那样的学生来。
森鸥外这类人太聪明了,闻弦歌便知雅意,隔得很早就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在别人还没察觉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将结果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诱导。
世上又往往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 一环扣一环没有平息的时候。结果回头看就发现, 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微笑, 什么时候生气。
全是算计。
人的精神是很容易迷失的, 这样谋划了许多年后,或许他的人格早就和理想融合在一起了。换句话说,你觉得他有点像机器人。
机器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示弱呢?
他一定别有用心。
但是到底什么用心,你面不改色在心里思考了半天想不出来。
是故意装作心虚的样子让心凛香误解, 以此挑拨离间吗?
但是你还没选择站队。
那总不能、总不能、……
剩下的一种可能性生生让你沉默了。
这种突兀移开视线的技巧你也学过。
先放低眨眼频率,将视线转移到远低处停顿一小会儿。然后视情况, 选择由眼珠带动, 目光缓缓上移制造出仰视效果,显得欲语还休, 楚楚可怜。
这种眉目传情的技巧在欢场上已经属于中级,一般用不太上。
你:……
「他想勾引我……?」
小臂上泛起阵阵灼热感,急性荨麻疹呼呼啦啦又扩大了一片。
你惊疑不定地看向森鸥外,他好像若有所察, 欲言又止了几次, 然后突兀地转换了对话目标。
“我听说, 心小姐一直是泽边会长坚定的追随者, 甚至不惜放弃家人和学业,也要跟随泽边会长来横滨?”
“泽边会长是家世清白的人,年轻、且有潜力呀,”心凛香笑笑,意有所指:“我相信比起其他人,泽边会长一定能带领横滨市实现复苏的。”
忽略掉温柔的语气,她说话挺不客气的。
“家世清白?”森鸥外笑着反问了一句,再次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摆出游刃有余的姿态:“泽边会长的确担得起,但协会里的所有人都担得起吗?”
他装模作样地感慨:“明明年龄最大的也没有二十岁,但是一半以上的人履历上都有瑕疵,这样的协会也很少见啊。”
森鸥外所说的瑕疵,绝大多数罪名确凿的是非法入侵和损害公共财物,此外就是大量「自杀现场第一目击人」、「少女失踪案关联者」之类的身份。
人类虽然察觉不到魔女的存在,但变身后的魔法少女仍然可以被看到。只要签订契约后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行为上的古怪之处就会很明显。
处境好点的会被家人同学评价为孤僻、不合群,像晓美焰和巴麻美。糟糕一点的,像佐仓杏子和神宫寺之流,直接就成了无业游民。
这点上看似温文尔雅的心凛香居然也一样。
森鸥外说,心凛香早在2年前就离家出走,和一名比她大了十几岁的黑.道成员交往,两个人同居了一年多,一直到去年才分手。
她竟然能和同一个人交往一年多。
你肃然起敬。
心凛香早就预料到他们会做背景调查,神情并没有显得太惊讶:“所以呢?我想和我有同样经历的女孩您见得应该不会太少吧?”
这种社会动荡的局面下,学生辍学并不是多新鲜的事。尤其在横滨,不要说镭钵街,就连公立学校的学生也有可能哪天突然就不来上课了。
女孩辍学和男人同居、男孩辍学混黑或者直接失踪。
即使在「谣」没出现前,这座城市也每天都有悄无声息消失的人。甚至于结界阻断了人口走私和器官买卖,全摆到明面上的失踪人口说不定要比过去实际消失的人少点。
“放高利贷,勒索,偷税漏税,风俗业,洗钱,造假.币,加密货币诈骗,走私,操纵招标,劳务敲诈和开设赌场——”
心凛香说:“和这些黑手党「事业」比起来,我的经历简直不值一提。何况参选的是泽边会长,和我的个人经历如何无关。”
“是吗?”森鸥外笑笑,慢条斯理开口:“那不知道心小姐是否清楚,那位曾经和你交往过的黑.道成员,几个月前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
心凛香的动作顿了下。
“明明身体完好无损,内脏却都被拿走了。而且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警方对犯人至今连头绪也没有。这样说虽然不合适,但这种神奇的作案手法、”
森鸥外似有似无地注视着她,深紫瞳孔里盛满了探究:“——简直就像、魔法一样呢。”
巧合的是,那个□□成员最后经手的生意就是器官买卖,当地人都说是报应。加上受害人户籍是伪造,严格来说不算本地人,这桩悬案就被搁置,只在当地作为怪谈流传。
森鸥外现在拿出来说,难道怀疑是泽边爱做的吗?
你看了眼心凛香,她的脸色难看极了,一直翘着的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我回避一下、或者我们走?】
【谢谢,您没有其他事情了吗?那样的话,也许现在离开时机正好。】
心凛香微微对你点了下头,等你站起来后也二话不说立即起身,甚至没有向森鸥外再说几句客套话,径直走到会议室门口打开了门。
你还没反应过来,情况就变成了心凛香站在门口,但森鸥外仍继续坐在会议桌前,好像谈话还没结束的样子。
他抬起头和你对视,眼里的笑意仍然四平八稳。
站在门口的心凛香虽然神情一派平静,眼睫却不断细微颤抖着,在她那个温柔圆滑的外壳上凿出裂缝。
那一刻,你突然觉得自己摸到了一棵树。从纤细舒展形态各异的枝条尾端开始,一直向着树干、树身融合。
纤细的树枝变成了粗壮的树体,坑洼不平的青嫩树皮逐渐趋于干枯光滑,一切最终都深深扎进黑暗的土地里,成为了整体的一部分。
树会在意落下一片叶子吗?森林会注意到一片落叶的想法吗?
可是对于蜉蝣来说,朝生暮死,一片落叶就是她的全世界。
舍弃几片叶子就能避免一场山火的话,对森林当然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
可是,怎样才能让蜉蝣接受「为了大局更好,所以一刻也不要再活,请现在去死」这种话?
……
「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
你两只手撑在会议桌上,环顾四周的时候有一瞬间茫然,又突然很想笑。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逼迫你在这之中二选一?
「泽边她是这个意思吗,但为什么要我来选?」
这种矛盾不是根本没法调和吗?
会议室陷入了僵持的氛围,透过半扇门板上的玻璃折射,你看到走廊上仍然有大量的安保人员存在,泽边爱已经不见了。
森鸥外适时开口:“我当然愿意相信泽边会长本人是清白的,只是作为年轻人来说,泽边会长的压力实在太大,会出现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心凛香直接走出了会议室。
“天草桑,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没有关门,站在门外对你颔首后,侧身站到周围后就不见了。
你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扯上太多关系。
因为和这种人在一起时,行动前总会下意识怀疑:我的行动是不是他算计的结果?
假如就那么反其道而行之时,心里又会想:他是不是早料到我会这么做?
最终束手束脚,连怎么行动都不知道了。
就森鸥外之后说的那些话来看,他的目的就是想达到这种近似于独处的情况。在确认了这一点后,你就无法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了。
森鸥外的声音很轻缓,表情非常柔和。
刚刚消失不见的心凛香,看起来也很可怜。
这些,都是为了算计什么而刻意展现出的姿态吗?
「——」
「所以说啊——」
「这些人,事到如今还摆出这种嘴脸来——」
烦透了,烦透了,烦透了。
你低下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你的表情。你就这么做了两次深呼吸,对面的人立刻察觉到,关心地问你:
“感觉不舒服吗?”
“其实,”你慢慢扶着桌子坐下,指甲在桌面划过,发出牙酸的刺耳声。
“我一直都很不舒服。”
你最初打算的,就是在横滨攒下一批悲叹之种,尝试一下在高中读书是什么感觉,谈几个当地的男朋友,呆上三个月之后离开。
“该怎么说呢,虽然没什么钱,也有工作要做。但总觉得是来度假,所以我一直都在忍耐。”
你在桌面上留下长长的划痕。
被恋爱对象耍得团团转也好,被人抓住把柄当了义工也好,被信任的前辈亲手杀掉也好,最后无路可走只能去死了也好。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说服自己接受了。”
反正也很快都会被忘掉。
下次你再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会不会叫横滨、这些人里还有几个会活着都不一定。
就这些只会在你记忆里待几个月的人,现在逼迫你再次真心实意地融入到「这个世界」里来?
开什么玩笑。
“我活到今天,真是托你们的福,连走马灯都提前看过了。”你觉得很伤脑筋:“你们闹出什么来我不是都配合了吗?……欸,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抬头的瞬间,正好捕捉到森鸥外情绪出现波动的刹那,你实在忍不住笑起来:“森先生,你该不会真以为凭我们两个的立场,可以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谈话吧?”
“我在让着你啊、没察觉到吗?”
森鸥外在看你,心凛香慢慢地从门口转出来。他们两个的表情用「略微僵硬」形容或许更为合适,注视你的神情就像你是什么陌生人一样。
你看着他们,认真地问:“为什么就不能知足一点,好好地结束这几个月。”
“一定要让我生气呢?”